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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朝中卻出了件大事。

皇上決定將平安郡王的女兒許嫁海外一島國的王公,以安蠻夷。滿朝裏挑選送親使者,這差事理所當然落在褚尚書身上。再沒異議。除了他,還有誰這樣豐神儒雅又善於應對,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儀。

於是殿上欽點了,著他送郡主出嫁。

光陰似箭,轉瞬兩月,諸般妝奩儀仗都已備好,那邊也派海船來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預備了船隊一道送去,浩浩****,極盡風光。

褚風散朝回府,行裝早已打點完畢。次日起個絕早,率眾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來,一行人送至運河畔,揮淚而別不提。

褚風與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隨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艙房中覺得氣悶,踱到船頭迎著那和風媚日,胸襟為之一爽。看看已過晌午,想起兒子這會兒不知已吃過中飯沒有。

兒子今年八歲,已進學房攻書。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裏心腹老家人代為照管。

這中間有個緣故:原來他的母親、尚書夫人亦隨送親船隊出行。

自從得知他奉了這趟差,夜明便著手替他打點行裝。她雖默默地不說什麽,眼裏有一種悲傷。掩藏在瞳人深處,是一點黑暗濕潤的光。太黑了,像一個人極力壓抑的嗚咽聲怕人聽見,隻管捺下嗓子眼兒裏去,到後來總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盡頭恍惚就變成了墨藍,襯著她雪白肌膚,偶爾一瞥卻驚出幾點冷汗來。美得帶幾分詭異。

他如何不知。

她是想家了。一隻上岸的蚌,撂在旱地裏這麽多年……單是想想他也替她難受。可是她不對他講,想到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卻什麽都不對他說——從一開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麽。

要的隻是他這具軀殼麽?

他這具軀殼,陪在她身邊十年。

背地裏未嚐不恨。但他輕描淡寫地說:“夫人也想去麽?我明日向皇上請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著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卻隻輕輕點了點頭。

結果自然是無不成的。郡主身邊正缺上了點年紀、端重大方的命婦隨行照看、提點一切,那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們沒一個願意遠涉重洋擔這分辛苦的,他這奏議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當即允了,並賜褚夫人內廷命婦尊號,可隨時出入宮闈麵見諸椒房貴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隨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兒子安頓好,屆親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幾日,經運河至出海口。那國遣來的海船早候著了,眾人遂簇擁著郡主換船,揚帆出海。一路無話。

褚風及另幾位送親欽差日裏隻與那國來使一處閑談,夫人自去陪伴郡主。

說是陪伴,實則並無可陪之處。那郡主去國離鄉遠嫁,自是委屈萬分,從離京那日起便沒停過哭泣。他們拿了所有海外奇珍異物哄她一笑,隻是不能。

就連那國來接的人也隻是初見那天命他們拜了新王妃,此後她總是關起艙門,不肯見人,整日裏隻與陪嫁來的幾個丫鬟及貼身奶娘一處愁坐。才上船那幾天,夜明去她房裏問安說話,見她悲泣也撫慰一番。郡主隻得收淚,敷衍幾句。後來也淡淡的了。

夜明便也不常去見她。想那女孩兒此刻自己難受還顧不過來,哪還有氣力敷衍不相幹的人。

她樂得清閑。丈夫接見來使,日長無事,她常常遣開丫鬟,獨自走到船舷無人處憑欄眺望。海船宏偉,高也不過幾丈。

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

幾丈的距離之外,下麵便嘩嘩漱著翻湧著藍的海水……船頭上飾著異國的金色獸麵,那不知名的怪獸吐出獠牙破開海麵,沿著舷的流線翻起一溜變幻的花。先頭水還有點髒,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漁舟密集,朝下望,那顏色泛著黃,褐,說不出的渾濁。可是行了幾日後,海水越來越藍。是那樣一望無際的、霸道的藍,不管不顧,隻是一味地藍、藍、藍向深裏去……夜明在鹹濕的風中仰起麵,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

往前往後,看去全是一片的藍。嘩嘩的濤聲響在她的腳底。

海浪聲中忽傳來細細的哭泣。一線極微弱地,或許本來並不微弱,隻是被濤聲掩了。偶爾辨得出,斷斷續續,一聲鑽到耳朵裏,細聽卻又沒了。像個做夢做到一半的鬼,墳塋忽被人發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會有這樣的嚶嚶的泣聲吧。滿目是惶惑無措,硬生生陡砸進眼睛裏去的現實。雜亂,天旋地轉。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金尊玉貴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命運,為此而終日哭泣。命運是這樣叵測,教人在它麵前敬畏地涼了肺腑。而這女孩的命運,不過是個異族的隔絕了家山的男子罷了。究底,人世間女子的命運,到頭來總歸是要結局於某一個男人……萬萬人中隨便哪一個男子,長久相守,或中途仳離的。他一出現,便是一切了。嗬,命運這樣叵測……為什麽偏偏是他?中間似有某種神秘在,其實可能並沒有。

不過是偶然。

換了另一個,行不行?

假如,甲從來不曾出現過,會不會就把乙當成甲,然後一樣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閉上雙眼。她並不明白。

她本不在這規則中。是她自己選擇了人世女子命運的叵測。某天,偏偏是他。

因此她離開海。

原來卻也不過是進了另外一個海而已……人的海,有那麽多的人,她為了厭倦無愁海底的孤獨而離去,可是沒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裏隻有嘩嘩奔湧的海浪聲。

晚間轉回艙房,見婢仆一個也不在,卻又有一陣沉悶的泣聲幽幽傳來。她吃了一驚,循聲去看,繞過簾幕,窄窄艙中並無多少回旋餘地。

她便看見了他。

誰想得到人前永遠含笑得體風光無限的欽差褚大人竟會把自己關在狹小的艙房中偷泣。

她怔了一下,連忙上前。

“相公,你怎麽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雙手扶起他的頭,對著臉上端詳,又試試他的額角。倒不曾發熱,就是麵色有些青白。淚痕尚自縱橫。

他堂堂男子,關起門來哭泣不料被妻發覺,登時十分尷尬。咳嗽了兩聲,想要遮掩然而證據確鑿,竟無從遮起。推開她的臂,抬手忙想拭淚,覺得更著痕跡,隻得訕訕地又放下手去。

他從伏著的**直起身來。

“沒什麽。夫人不必擔心。”

“還說沒什麽。你瞧瞧,眼淚還沒幹呢。相公定然有事瞞我。”

她伸手為他擦淚,被他臉一側躲開了。有點生嗔,見他的模樣,不禁又是心疼。

“莫非是結親之事出了亂子?——那邊要悔約麽?”

尋思眼前除了這樁重大差使,更有何事能令氣定神閑的他像個孩子般地哭起來。想到郡主連日不樂,又問,“還是郡主使性子拒婚了?”

他搖頭:“郡主頗識大體,哪至如此。這門婚事並無波瀾,一切順當得很。”

“那——難道是那邊的使者對相公無禮麽?”她皺著眉,猜不透個中原由。

他臉上一紅。

又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看夫人說的話。褚某雖不濟,也不至於被那蠻夷之人欺負了關起門來哭吧!夫人真是把我當成小孩子了!”

她聽了不覺笑起來。怕他著惱,好言慰撫:“既如此,相公到底有什麽不稱心,不妨對我明言,也好為你謀劃——夜明不懂,相公甚得朝廷器重,眼下這趟差,如你所說一切順當的話,等辦妥了回京,皇上一定又有褒賞。相公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風順,家中有我照料也從無風浪,孩兒也聽話,如今不知還有什麽為難事,教你這樣煩惱?”

他十指相絞於一處,彼此橐橐地敲擊著手背,看久了眼花繚亂,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窩蠕蠕的蟲,各自有著自己的思想與去向,彼此拖著後腿,哪兒也去不了。

夜明望著他的手,越覺心亂如麻。他猶疑了許久,方開口道:“夫人說我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風順,何嚐不是。就隻是太順了,這些年來從無改變,我做的是個唱禮宣讚、虛文酬應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說了,但我當年苦讀博取個出身,難道就是為了這些?”

夜明咬著嘴唇。她不太明白丈夫指的究竟是什麽,隻模糊地感到他心中一股不平之意。於是順口問:“那相公為的是什麽呢?”

“我想任個實職。”他悻悻道,“好歹做人一趟,又辛苦中了功名,總得做些功績出來。不然這一世也是浪費了。”

她有些驚異。就為的這個麽?

雖然要緊,可也不是火燒眉毛的事。害她還以為出了什麽大紕漏。

“那麽相公就跟皇上說說,改派你個別的職位吧。或是放到州府裏去做官——其實就在京裏,實職也多得很啊。”

“你說得倒輕巧!我讓皇上改派我的官,皇上就會聽麽?又不是小孩子辦家家酒!”他怒氣壅心,發作起來。

末了又恨恨地一拂袖:“真是婦人之見!”

夜明呆住了。十年來他還從不曾對她這樣的疾言厲色過。她習慣了一個永遠相敬如賓的丈夫,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心裏木木的,倒也並不難過。

他衝她嚷過,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夫人,你不知道,朝中升遷黜免倒是常事,隻有像我這等虛官要想改派實職,卻是難於登天。”停得片刻,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粗暴,他又娓娓地向她解釋起來。聲音裏不免帶有更多抱歉。他動聽的嗓音像清而沉重的流水汩汩淌過這房間。

“……所以,一旦做了虛官,多半是要做到老的。除非能與朝中有力的人物,像宰相、親王之類——攀上交情。有他們保薦,此事方能有望。”他頓了頓,“——隻是我又與這些大人物一無瓜葛,無親無舊,看來此生是無望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夜明思量半晌,瞧著他的臉。他三十歲了。由於保養得好,眼角並沒生出一些細紋。然而這幾日海途勞頓,他又心中煩惱,怕是沒有睡好。眼圈略有點發暗,顯得憔悴。她心裏憐惜起來。

“我雖不懂官場之事,隻是……”她怯怯地開口,希望能令他稍微寬懷一點,“我們可不可以多送些珍寶與宰相大人、王爺什麽的……或者能夠跟他們攀上點交情。”

他思索片刻,又搖了搖頭:“不行。我們家裏哪有什麽了不得的寶貝。人家高官厚爵,世代相襲,那是什麽樣的家底。什麽稀世奇珍沒見過。我們能送得了何物,人家怎會瞧在眼裏。況且當今吏治甚嚴,萬一為人揭露,這叫賄賂上官、買官沽爵。皇上最惡的。到時反而獲罪。這萬萬是行不通的。除非……除非……”他又把十指緊緊地扣在一起,刹住了口。

“除非怎樣?相公若想到什麽法子,盡管告訴我。夜明當為相公盡心竭力,務必達成你的心願才好。”

她扶住他的手追問,意真情切。像她的手掌,雖然冰涼,卻是那般著實地握著他。攥著,掌心裏傳遞過來沒有溫度的力量。

他的十指神經質地顫動了一會兒,終於無力地撒開。

“沒什麽。方才我想差了。”他頹然道,“這事終究是沒法子的。走一步看一步罷。夜已深了,夫人請安寢吧。”

說完不待她回答,起身吹滅了燭火,和衣便顧自上床躺倒。

夜明站在床邊躊躇了一會,就著月光,解衣卸妝在丈夫身邊躺下。她伸出手,在棉被之外抱住他的肩膀,將臉頰貼在他脊背上。這男人她看不透。或者要看懂別人的心,本來就是件艱難無比的事。她辛酸地想,十年夫妻,原來她始終並不曾比第一眼見到他那日多懂得他一點。她為他卸下了惟一用以防衛自己的蚌殼,他的心卻沒為她敞開過。然而她更緊地抱定了他,如同那天在水底抱住瞑目待死的少年。

這人,還是那個人啊。不是嗎……

浪濤聲沉悶而遙遠地傳來,如自九泉之底。靜夜中覺得船身起伏搖**,可以很分明地感覺出它在前行,飄飄浮浮地,一下,飄遠了,一下又飄遠了,飄向隻是聽說過卻從來沒有見過的去處。那島國,夜明覺得永遠也到不了了。

仿佛這旅程沒有盡頭。

隻有十年的光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