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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京裏做官,如魚得水。

不到兩年升了侍郎。又三載,禮部尚書告老還鄉,他便接了任。

此時才剛而立。滿朝裏誰有他這樣少年得誌,意氣風發處令一幹白須老兒自慚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風料峭疾掃落花。

況且人生得著實登樣。每逢廟堂大典、外使來朝,放眼龍駕之側群臣最撐場麵便是這年青的尚書大人。矯矯青鬆,冉冉孤竹。那風度體麵令蠻夷折腰,愈發敬重天朝。

隻有天朝,出得這樣人才,這樣英俊儒穆的伴駕卿家。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悶悶。如有所失。體麵盡管體麵,皇恩自是浩**,信寵不衰。這位子終究是個花架,迎來送往,外人看著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閑自在,終無實權。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輩。少時讀書,想著不過是家貧父**,伶仃無倚,要想過上好日子非靠自己發奮不可。如今果然晉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來。

男兒來世間一遭,總得做些功績出來。這功績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廟堂上做個顯示天朝威儀的擺設就算數的。

要做實事,要有功於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標,流芳百世。

但這談何容易。

他仍是個知書達禮的、漂亮的傀儡。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順心?”沒聽見腳步響,陡然聞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現在身後,捧一碗雪耳湯。

她步伐輕盈得就像在水中遊泳。

“很好。皇上又賜我玉帶一圍,寶硯一方。眾同僚也都恭賀,東西是小,這是天大的榮耀。”

“相公聖眷蒙寵,妾身也臉上有光。嫁與相公,夜明真是終身有靠。”

他接過碗盞,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來,與他換下朝服。他忙起身,讓她繞到麵前,一個一個解開那些紐袢。冰冷纖細的手指掠過喉部,不由微微一顫。

“夫人過譽了。多虧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雙臂讓她脫下朝服,彬彬有禮道。

而後夫妻雙雙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聖上恩隆,同僚和睦,這仕途平坦,青雲路走得穩——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歡喜。心滿意足。

世上再沒像他這麽圓滿的人生了。報喜不報憂。他麵上恒常是掛著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結了一層薄殼。

寬廣的堂屋中有清冷陳舊的香,是那種人口不多的高貴人家的氣味。可笑市井話本演說富貴,什麽玉堂金馬,錦簇花團,不過是寒酸人夢想中的傖俗。真富貴卻是如此,不動聲色,燈火熹微的遙遠樓閣。隻有垂地的湘簾偶爾微微一動。

空氣中回響著他的聲音。是深沉動聽的男人嗓音,聖上因最喜聽他頌讀朝典。此時平直寬闊地嗡嗡在屋內**著,他不說話便有種不自在的感覺,這房子太空。所以說個沒完,把今日見聞一一述與她聽,又是下月某日誰家壽誕,誰家嫁娶,提醒她準備禮品。

夜明靜靜地聽他說了,隨口答應一聲。他的喉嚨像一條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個不休。

他忽然住嘴。覺得疲乏。乏到骨子裏。對著這美麗嫻靜的女人……他兒子的母親……她肌理晶瑩,此時是穿戴著尚書夫人的緞子衣裙,腕上翠鐲越襯得賽雪欺霜。她這樣白,嫁了他十年,還是如花似玉,臉上不見半點歲月的痕跡。

褚尚書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標致,這在整個京城裏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麽大一個孩子的娘親了,容顏還如二八少艾,簡直是個奇跡。多少王公的寶眷明裏暗裏嘖嘖地嫉妒著。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遠蒼白,永遠不會凋謝。

他想,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們看到她,還會羨慕麽?

忽覺自己是這樣的滑稽。對著一隻蚌,把這些事情說個沒完。

像個瘋子。

“相公不說了?”她含笑問。

他搖頭:“累了。不說了。”

“那幾家的事,我都記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當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後他端起碗,顧自用瓷勺舀著湯裏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著她的丈夫——他現在不喚她娘子了。他們身份比前不同,況且他也有了點年紀。

那麽,她其實也該改口喚他老爺了。隻是叫順了口,一時難改。

他待她越發尊重。不像戲裏唱的,男子平步青雲便棄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隻有更好。夜明覺得她應該心滿意足。可不是,她有什麽不足的?從來女人的命再沒像她這麽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著他,其實沒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裏。

可是,這就是做人一遭了麽?人間的繁華情分。這不是當初她的想象。

總應該……還有些什麽的吧?或許人間還有些什麽,是她所未曾體會。但那能是什麽呢。她什麽也不缺。

繁華,情分,他都給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麽樣了。其實想來也沒什麽不一樣的,無愁海底五百年來的日子都是這般,她離開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隻當夜明到過人世一趟了。她想。眼裏越發茫茫。

因此她沒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撥弄著碗裏的湯水,卻不曾喝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