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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很滿足。

那麽辛苦,從海底上來人間一趟,要的不就是這個麽?如今她有個家,有相公,兒子,日常打點生意、理賬,逢年過節又送禮回拜、酬應他的朋友及老主顧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為了這個家。

還得抽空照看兒子。人世間千絲萬縷的責任把她牢牢栓定在這裏。她很安心。

唯有時深夜醒來,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藍、冰冷、渾濁的腥鹹的**,像骨中深種的毒,總難抽離。

無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遠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裏許多陳年美酒中間有一壇是她續命的仙丹。

相公翻了個身,他好象是醒了,她打擾了他。

她輕輕帶上臥房的門。

夜明站在空****的院子中央,舉起瓷盞,一飲而盡。這苦澀滋味流淌在她的血裏,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過是過眼的雲煙,繚繞在她身畔卻無從沾染。

她覺得渴,張開口深深呼吸潮潤的夜風,一麵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櫃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裏,怕又是驚聳。如今她已是一個這麽賢淑的平凡的婦人。

她仰起臉讓月光冰涼地流瀉在麵上。

床下那隻箱子裏頭,曾經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無人得見的黑暗之中散發著夜明光彩?

她抱緊自己的雙肩,覺得有點不安。

始終不太習慣沒有蚌殼的日子,五百年來,沒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們是惟一的保護。而那一日,是她自己親手剝離了它們。

背上血痕猶在。

她把自己**裸地交給了他。從此後,他就是她的保護。

一年後考期將屆,她收拾了行裝,揀一吉日打發相公上京應試去。

此後獨自在家,裏裏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樣。家人主顧都敬這娘子賢良,誰也看顧三分。一切井井有條。

夜間她深鎖門戶,哄著兒子睡覺。相公不在家,她便脫去水衣,赤身**,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遊的生涯。

孩兒三歲了。一次問起娘親背上的傷疤是什麽。

夜明說:“娘從前是天上的仙女,這裏生著翅膀的。”孩子吮著手指,眨著眼,似信非信。

後來問道:“天上好玩嗎?”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頭笑道,“那裏沒有你和爹爹。”

又過三個月,相公人還未歸,先派了跟去的小廝快馬兼程回來報信。相公金殿會試,高中了探花。

她封了一紅紙包重重的喜錢,打賞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鳴鑼打鼓前來報喜,四鄰都來道賀,恭喜茶樓裏出了個探花郎。眾人說,這都是掌櫃的福氣,娶到這麽一位能幹的娘子,才能安心上進去。祖上積德,這回可是光耀了門楣。

夜明換一身喜氣衣裳,抱著孩子,帶笑一一應酬賀客。這一日人世的繁華熱鬧都來她眼前,算是到了頂兒了。可是她一壁說笑,心裏漸漸地恍惚起來。

她發覺相公離家才三月,她已經不記得他的麵影。真的,他的眉是什麽樣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記得了。

仿佛他在她心底裏從始至終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濕透的少年,清逸而麵目模糊地,在她懷中旋轉,旋轉,旋轉……旋轉著下沉,如一枝折斷的蘆花。

她惶恐著自己。她是愛相公的。她確定。

她愛他愛到拋棄五百年故裏、拋棄了自身血肉來投奔他。她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可是……她竟然不記得相公的模樣。

人群晃動在眼前成為眩暈的十色,在喧囂沸騰的鑼鼓與爆竹聲中她狠命摟著兒子,手指陷進肉裏攥得那孩子哭叫起來。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稚嫩的臉上有他父親的影子……她裝作安撫兒子摸著他的臉蛋含淚瞧,仿佛要借助這塊小肉兒來證明這幾年時光的真實。

她是愛他的。

眼淚掉在孩子臉上透明地濺開去。

人們紛紛起哄,褚家娘子這是喜淚,喜極而泣,這幾年當家,不容易嗬。

這往後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後頭呢。他們說。

她閉上雙眼。為什麽黑暗裏看到的還是那靜靜旋轉著的單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錯以為他是流星。他那麽美,此刻,在她心裏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仿佛五年來的時光都凍住了。

半個月後褚風回來。京中一切事務都已畢備,他授了禮部的官職,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夜明忙碌著關張了茶樓,把宅院托與可靠的家人看守,打點衣物細軟跟他上京去。

不免也有一點點的惋惜。此地畢竟算是紮下根了的,有許多鄰裏故舊。不過也沒什麽,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說到底,她的根原是紮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