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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載。茶樓生意穩賺不賠,夜明也已產下一子。

臨盆那日他還有些擔心,生怕妻子忍疼不住,有何閃失。在門外焦急逡巡,一額細汗。直至穩婆出來,偷覷了覷,隻見老婦笑逐顏開並無任何異狀,方才放下心來。

“大官人,恭喜恭喜,娘子生了個少爺呀!大胖兒子,足有八斤重!”

他暗叫一聲慚愧,摸出預備好的喜封塞在老婦手中。抱了兒子來看,繈褓中那孩兒舒著小臉酣然睡了,悄伸手進去摸摸手腳,幸喜四肢俱如常人,絕無不妥。

“娘子,這番苦了你了。我已命灶上燉了人參雞湯,好好將養身子。”他俯身,拿帕子為她拭去臉上汗淚。

夜明在枕上微笑。她伸手要嬰兒,攬在身邊瞧著他的小臉又瞧瞧他,她的臉更蒼白,連嘴唇都像一塊脂玉琢成。然而透出歡喜無限。她拉著丈夫的手貼在麵頰,握住他手指,一根,兩根,輕輕撥開了額上粘著的汗濕的發。

“——大官人還該熬些鮮魚湯給娘子下奶。我有個侄兒在東市販賣水鮮,他那兒有的是上好活跳鯽魚,熬出湯來牛乳一般。”

老婦笑眯眯在旁插口。夜明似是倦了,握著他的手閉目睡去。

褚風聞言卻是一驚。輕輕把手自她掌中抽出,她額上細發已幹,他手心裏卻又出了薄薄一層潮汗。

不日魚鮮果然送到。他自下廚房,盯著收拾好了,熬出湯果如牛乳一般,濃厚潔白。不要仆人跑腿,他親手盛了在盞中,捧入內院去。家下人等又是竊竊盛讚一番東家與娘子的恩愛,這樣燕婉夫妻,古來少見。

他捧湯進內院,見人不覺,折返至後門,將那魚湯全傾了陰溝裏去。

他的妻不喝魚湯。她從不食任何水中活物。這是全家夥計傭仆,沒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如果給她聞到那氣味,她會吐。

但她有一個怪癖。同樣沒人知道的,褚家茶樓的掌櫃娘子原來每隔三兩日便要飲一碗海水。那苦鹹、辣澀的**,割著舌頭留下一層鹽粒,她卻不可或缺。若幾日喝不到,便懨懨的仿佛病魘。

褚風秘密地托了人,自海邊運了水來貯在一隻大甕中。年複一年。

他疼惜他的娘子,無庸置疑。不過他終於雇了一位奶媽來奶孩子。天知道她的奶水是否也是鹹的。

“娘子,我有一事想與你商議……”那日晚間,他負手在她身畔轉了半晌,終於開言。

她漱洗已畢,一身水衣,正伏在床邊逗那兩歲大的孩子牙牙學語,聽了便仰起臉來:“相公有何言語隻管直說。”

原來他是想上京,考取功名去。她靜靜聽著他陳詞,微微笑了。相公做了爹爹,還是這麽孩子似的。也難怪,他還小呢。才二十四歲。他們夫妻結縭四載,始終相敬如賓,縱使他酬應廣闊,這會兒在她跟前說起話來仍然帶幾分靦腆,不脫稚氣,看真點,臉上都紅了。

依稀他還是那個緊閉雙目依在她懷中的青衫少年。無助的,柔弱,而幹淨的,像一穗翠青蘆花。她的手撫摩著兒子細細柔發的頭頂,一時心底裏不由泛起一股甜美而虛弱的熱流來,幾乎要融化了她自己。

“我道是什麽事。相公也忒客氣了些,我是你的妻,自然隨你進退。讀書上進也是好事,這又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何至如此吞吞吐吐。”她且笑且說,見他越發臉紅,隻得斂了笑靨,莊容道,“相公,夜明雖為異類,自嫁了你便一心跟你過日子。你既有此念,早該對我言明,這幾日你輾轉難眠,為妻看在眼裏,隻是不敢動問,空教我憂心一場。夜明進了你褚家的門,就是褚家媳婦,你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這是正事,我身為你的妻室自該遵從,沒有個阻撓的理。你卻諸多避忌,總不肯直言,莫非是為妻不賢使你作難……相公這樣,教夜明好生愧疚。”

他聞言不禁整衣,長揖到地:“娘子言重了。你樣樣賢良,褚某得有今日,皆出你之賜,豈敢忘本。娘子這般說話,分明是使我無地自容。褚某知錯,今後大小事務必與娘子推心置腹,再不敢藏掖。”

隻見他神情嚴肅,倒像是戲台上伶人做的大戲一般,引得那兩歲孩童伸了手隻朝他髻上抓去。

她聽了卻撲哧一聲笑出來:“瞧你,兩夫妻好好的說話兒,怎麽忽然做出這等形相!當心唬了孩子——相公,夜明嫁你並無他望,你要做大官也好,做小民也好,我總是隨著你。自從四年前,我心裏便隻是你,隻盼你心中也真的以我為妻,切莫見外才好。”

他點頭稱是。在床沿坐下來,攜了她的手。夜明又道:“相公隻管安心溫書備考吧。家中與茶樓的生計,我自會打點,不消你分心。”

“如此偏勞賢妻了。”

她側過臉來向他一笑。起身走去,籠了燈火待要吹滅。

“夜深了。相公安寢吧。”

他解衣上床。那孩子兀自在旁爬著,小手揪住他的指頭搖晃著,牙牙地喚:“爹爹,爹爹。”

又揚起臉兒望著夜明咯咯地笑:“娘親,娘親。”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黑暗裏他展轉反側。這句話她一定要說出來麽?她不說,他也不會忘記,就像他不會忘記她待他的恩情……是的,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賜。

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攜之德,她咬斷繩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帶來珊瑚寶樹助他立業成家,四年來她無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計,她還為他生下了兒子接續褚氏香煙……甚至有幾多偶來流連終讓他有機會結識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聲兜攬而來……夠了夠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這些難道他不知道?難道他會忘記?

他但願自己可以忘記。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賜。

她對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還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呀。二十四歲了,今日能有一些家業,全靠一個女人的憐愛。

他是無根的人,就連如今這城中淺薄的根蒂也是這女人替他紮下來……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你以為我忘了你是什麽東西麽?——暗夜中,他扯動嘴角輕輕地笑了。那笑容許是有幾分猙獰,自己也不覺察。

對,她不過是一隻蚌。那生著兩扇硬殼的、腥冷難聞的、不入流的精靈。是她把他從祖居的家鄉拔了起來,再栽培在這裏。茶樓裏風雅的褚老板,年輕有為、嬌妻愛子的褚老板,這個人不是他。這精靈一手將他製造成一個麵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連根扯出又塞在盆裏的花草,歸她獨自慢慢享用……啊,她來自暗無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進她暗無天日的情愛裏永遠地沉溺下去麽?

這是陰謀……一瞬間他幾乎毫不懷疑在她潔白的麵貌之下埋藏著的毒心。那兩扇緊閉的硬殼裏,要藏什麽樣的險惡藏不得。

才二十四歲,憑什麽他要把一生就這樣賣給了一隻蚌?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夜明雖為異類。

異類……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濕的汗。羅帳裏月光明晰,但見孩子躺在中間熟睡了。胖手捏著被角,小嘴如紅潤的花,夢裏也在嘟嘟噥噥。

隔著嬌兒的臉龐是他的妻。夜明側身安詳睡著,一隻手臂攬定了孩子。青絲散落,月色裏她的側麵仿似也鍍上一根銀線,自額際以至下頦,十三雁行箏弦撥動般地流麗絕倫。

褚風又翻回身去,仰麵躺著。頸後,枕上的汗水漸漸冷了。他對自己剛才的念頭慚愧不已。

他不該疑心娘子,這樣的小肚雞腸、針尖麥芒般的心思,一意鑽了絕路裏去,枉為男人。說到底,她能圖他些什麽?這世上盡多風流瀟灑的少年郎。

她隻不過是待他好吧。

越想越覺得娘子絕無惡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報答甚麽。唯其如此,這恩德更無了清之時。是筆債,今世裏還不清,或許要用來生接著還。

那麽,他賣給她的不止是一輩子了?

太重了。像座山壓在他頭上。壓得他盡管春風得意衣履風流,做人卻絲毫沒了快活。臉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覺得累。

他炯炯地睜著雙眼,睡不著。似兩團燒心的暗火。

羅帳裏有嬰兒的氣息,這是他的家,妻兒兩全,多美滿。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

他看著夜明在睡夢中反手輕輕搔了搔背,那絲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遠瞧不見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隻恨不能忘記。

是四年前她來奔他的那個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殼。連著筋,血肉模糊。那以後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兩條疤痕,如同比翼鳥折了翼。

她的蚌殼至今還收在一隻大箱子裏。擱在床底下。每當想到這事,他躺在**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牙關裏吱啦啦地酸響,像是聽到極刺耳的聲音那感覺。

如同每次與她歡好過後,疲憊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總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縷腥味。腥,而鹹澀,好似眼淚。他憎惡這氣味。旁人不察,還誇讚褚家娘子蘭麝著人,而他能夠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裏,即使天下佳茗,紫筍蘭芽總掩不住那股腥味。茶裏兌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滿麵陶醉地品著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過臉去。

他難以抑製眼角肌肉的不自覺的一抖。啊……太多了,夠了。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但她對我,恩深似海。

他決不可以負了她……褚風痛苦地咬著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對自己無聲的警告。決不可以……她曾經給了他那麽多!他還不起。

或者隻要有那麽一點點的愛,便不致如此斤斤計較。

但可惜。嬌妻愛子、神仙眷侶的褚老板。月如無恨月常圓,他占盡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滿,那月是自顧自地,永遠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無瑕疵的團圓,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謂: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