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現在是九月十五的黃昏。

我從五百裏之外趕回無名島,在那兒我剛剛獵食了一群海象,這些生活在寒帶海域的龐然蠢物有著豐厚的肉脂,可以支持我接下來三天三夜回遊的路途。

五百裏方圓,這片海已經沒有任何食物。海水清澈如洗,藍水之下茫茫白沙潔淨若紙。沒有了藻類提供的食料與庇護,魚蝦皆不能在此繁衍。為此我必須向更遠處拓展我的狩獵範圍。

最開始的時候,是百裏方圓。然後漸漸地,二百裏,三百裏,我的存在帶來徹底的潔淨與荒蕪,直至今天,方圓五百裏的死王國,這一切發生得似乎很快。

時間過得很快。他離開我,已經七年了。

因為要守著無名島,守住玄澹心法,我不能離開太遠。每年的三月十五和九月十五,我都會在日落之前回到島上,守侯那洞門開了又關閉。每年的兩個時辰,是我僅剩的希望。雖然它一次又一次地破滅,我總是想,現在,他應該還活在這個世上吧。

他今年該是四十七歲了。

他還活著,就有可能會再回到這裏來。有很多野獸在感覺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都會憑著一種神秘的直覺尋找到它們最初出生的地方,然後靜靜地在那裏等待死亡的到來。而這個被稱為“燕雲”的男人,我一直覺得,其實他很像是這樣的一頭野獸。無名島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出生地,此前的二十年全是在孕育,直到那一年,他和他的刀一起,誕生於江湖。

我會一直等下去。那頭孤獨的野獸有一天他老了,會回到這裏來。我什麽都沒有,隻有時間,用也用不完。

那麽,燕雲,讓我們一起,慢慢地等。

九月十五日落之前,我終於遊回島嶼。從海眼裏遊上去,經過長長的黑暗甬道,經過玄澹心法,就回到洞穴盡頭那間石室。當我披著濕淋淋的頭發自海眼中浮出,第一眼看到的是遍地枯萎的朝露草。這不是它們開花的時候,幹枯蜷曲的深褐色枝葉像死人的頭發,埋在地下還在繼續生長著,反常、不祥的僵屍氣息。七年來我十四次地經過同一條路回來,所看到的景象不曾有過絲毫改變。朝露草,那麽美。枯萎的時候也不過如此。這花朵每天開謝一次,仿佛把浮世蒼茫變幻又不動聲色的一切濃縮於朝暮之間展示給人看。榮枯。盛衰。美醜。生死。輪回。原來一切發生得那麽輕易和迅速。多可笑。

青絲白發,紅顏枯骨。生命如花般綻放,轉眼化為泡影。好象從來不曾存在過,所有的愛恨。原來一切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我跪在地上,雙手掬起虯結的莖葉,它們像不甘心的死去的龍蛇糾纏在我的頭發裏。從黝暗的石室向外望,那條出去的路永遠和那一天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寂靜。

一個地方太安靜,往往就會讓人產生幻覺。每一次我回到這石室,空空****之中,時常幻聽到遠處,從曲折漫長的洞府中一路走來人的足音。嗒,嗒,嗒,一下一下,緩慢而單調。

總覺得有人進來了。也許那是一個鬼魂,回來尋找它的身體,或者,遺忘它的記憶。

那個名叫夜明的女子。

那個珠蚌化身的、柔弱潔白的女子。我不知道她在哪裏。

我想,她已經死了。

足音……幻覺中戲弄神智的心魔,七年來它嘲笑過我很多次。在這間守護玄澹心法的密室。

嗒,嗒,嗒。那聲音……我蒙住耳朵輕輕搖頭,要趕走這可惡的幻聽。但……

這足音淩亂雜遝,仿佛是一群人的腳步,由洞口入內,一路向我迫近。越來越清晰。

這聲音是真的!

有人進來了!

我跪坐於地,摔掉兩手的枯枝,驚諤無比。

我聽到有人說話。在這樣的幽深空**之地開口,聲音總顯得有點不真實,好象悶在醒不來的夢魘中。然而這是真的,人聲嗡嗡地撞在石壁上再反彈,經過無數曲折,到達我耳裏。

小山可以肯定在這長長的石洞之中,這一路自己的嘴巴一定是始終傻呼呼地大張著沒有合攏過。從同伴們的臉上他能印證自己。甚至,就連一向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師長們也不例外。

這是很自然的。無論來者是怎樣見多識廣的武林前輩,乍來到如此一個地方,怕也要目瞪口呆。

如此一個做夢也夢不到的地方。

事情的轉變太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自行開啟的神秘暗室,竟然是這樣繽紛絢爛,琪花瑤草紛陳,玉樹仙筍林立。在這一派死氣的孤島上,這樣一個天地出現得太過突兀,反而比預想中任何陰森可怖的景象都更使人悚然。

憑空降臨的極度美麗,原本便有著噩夢般的反常與離奇。

昆侖派眾人橫下一條心毅然進洞,做好了探入龍潭虎穴、在地獄中與魔鬼放手一搏的準備,豈知一腳踏入天堂。

“師父,師叔,這些看起來好象竟是真的仙品。”如夢如寐之中,小山隱約聽到師父的聲音,“看來不像是毒物偽裝的……”

“別的不敢確定,可那月精芝定然是真無疑。”掌門師祖道,“芝草成寶者有三品,百年稱螢火芝,千年瑞靄芝,萬年的便是月精芝。昆侖的兩株瑞靄芝你們都是見過的,那是咱們的鎮派之寶,曆代祖師傳下。普天之下,我還從沒聽說過哪裏有第三株瑞靄。可是……可是這月精芝我雖未見過,卻曾聽師父提起,師父說,芝草本為靈卉,能成月精者,幾乎便是凡間所不可能有的,是仙佛之品。這裏的幾株……居然都是月精。那紋理氣息確然是真,與典籍上的記載一般無二。此地當真是萬分奇詭。想必這洞府便是青靈子前輩當年收藏至寶的所在,這些仙草應該是他搜集移植於此,但沒有我的號令,你們仍不可妄動一花一葉。這個島上的一切都出離常理,我們務必謹慎小心,記住此行的目的,萬不可橫生枝節。”

一名二十八代弟子道:“師父,師叔,這洞府既然如此秘密,又聚集了許多價值連城之物,弟子以為我們要找的那東西一定也藏在此間。”

掌門點點頭,道:“控製洞門開合的機關不知在何處,竟然毫無痕跡,大家要加倍留神。自從踏上此島,我總覺得有種被窺視的感覺。說不定島上真有那魔頭的黨羽,亦或便是七年前那名妖女也未可知。我們暫且別在那些仙草上浪費時間,抓緊尋找心法才是正經。”

“那妖女當真是銷聲匿跡了,除了天山派兩位師姐再沒一個人見過她,師父的意思難道是那魔頭命她留在島上意圖害人?”

“有這個可能,但未必便是如此。”掌門搖頭,“她能與那魔頭做一路,肯定不是好東西,倘若她也覬覦心法,當年以美色迷住那魔頭,想必暗地裏早動了手腳。令他不惜破戒飲酒,也許就是她的詭計。如今那魔頭下落不明,妖女的身份又無法確知,我們是腹背受敵。她對那魔頭固然是虛情假意,對我們也一定不會安著好心——假如她還在島上。”

小山拂開一株絡繹的不知名的藤蔓,雖然昨夜剛剛受過責罰,聞此仍忍不住開口:“掌門師祖,弟子……”

“小山,長輩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師父連忙怒聲嗬斥。

“讓他說。小山,你想到什麽?”掌門看他一眼,靜靜道。

“弟子覺得……如果那個女子真的害了燕雲,找到了玄澹心法,那她現在大概不會再留在這島上了。”小山期期艾艾道,“誰拿到了心法還會留在這地方啊?冷也冷死、餓也餓死了……”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穿過生滿奇異花草的甬道,來至最後一間石室。望著黑沉沉的洞穴,眾人不禁站住腳,發了一回呆。

自從進入秘道以來,整條路都在花香氤氳瑞彩籠罩中,陡見這麽一個黑洞洞光禿禿的所在,心中都不免有些膽寒。對比太過強烈,以致使這間貌不驚人的平常石室在昆侖眾人眼裏具有了一種危險、邪惡的意味。

黑暗深處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浮動著,陰惻惻地窺著他們。

小山費力地合上嘴巴,咽了一口唾沫。

耳聽掌門斷然道:“這裏看來便是洞府盡頭了。前麵有那麽多仙家至寶,惟獨此處空無一物,想必……玄澹心法該是藏在此處的。”

話聲戛然而止,他環顧群弟子,目光中把未說完的後半句寫了個明明白白。

掌門所想到的正是眾人想到的。誰都覺得心法必然在這間石室中,然而誰也沒有這個勇氣率先入內探察。

不錯,若能在此找到那東西,自然是昆侖派的大功臣。但大功臣又怎樣?故老相傳玄澹心法最引人之處尚不在劍仙秘功,而是——長生不死。千百年來為它流血爭鬥,也就是為了這個。如果進去找到了玄澹心法,自該上繳成為昆侖派的機密寶物,從此怕是也隻有掌門才有權研習。自己一個尋常弟子,就算親手找到了心法,能不能瞧上一行半行還不是得看掌門的恩典。

憑什麽自己要擔著生命的危險去成全別人的長生不死?

假若那洞裏真的有什麽埋伏的話,死了更是白死。

掌門的目光又緩緩掃視一遍。群弟子仍然發著呆,噤若寒蟬。隻有小山不明白眾同門的心思,還在一心一意思索他那自以為見地獨到的結論。小孩子的心中,覺得自己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難免有點得意。

他衝著師父,重複他的見解道:“所以弟子以為我們都把那女子想得太複雜啦,她要是真對燕雲虛情假意,騙了心法,這會兒一定已經走了……心法肯定也給帶走了,那我們……我們就注定白跑一趟了。可是弟子又覺得我們不會勞而無功的,那女子其實什麽人也不是,隻不過是燕雲的妻子罷了,就算她還在島上也沒什麽可怕的啊。我想我們不該在猜測她的身份上花太多心思,這樣反而會擾亂正確的判斷——師父您說是麽?”

“可笑!”誰知師父回答他的卻是一聲嗤笑,輕蔑之極,“就算玄澹心法已經到手,難道她會舍棄這滿洞的仙草麽?哪一個不是世所罕見,修道練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寶貝。小山,你總是把那些妖邪想得太單純,你以為他們都是你這樣的小孩子麽?妖女若非為了心法和這些寶貝,難道她還會對那魔頭有什麽真情實意不成,還不是相互利用,狼狽為奸!我早說過,你總是這樣不開竅,早晚有一天會受妖人欺騙,貽羞昆侖。”

小山難過地低下頭,在那垂垂絡絡開滿紫花的藤蔓之間,十六年來他第一次覺得師父看起來那麽遙遠而陌生。和師父站在一起,滿臉是相同的嘲諷之色的眾位長輩與師兄弟……怎麽忽然間,他們離他那麽遠。

模糊的一張張人臉……十六年的時光團團飛轉,轉得心中一片混亂。昆侖是他的家,他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十六載短短生涯,他從未有一刻懷疑過。

可是為什麽,他們離他那麽遠了……

若像師父所說,那麽人間的一切感情都不是真的了。父母子女,師徒朋友,兄弟夫妻……所有的真情都可以在神功秘籍與稀世珍寶麵前,被輕易地否定,一文不值?

是不是隻有權力是真的,對那些身外之物的占有是真的,其他世上的一切,統統都是假的?

都是小孩子才會相信的傻話。

他不懂。原來這個世界和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所以為的,竟是全然不同。

“師父,那麽這些花草我們也要……取走嗎?”小山硬生生咽下了那個搶字,“它們是青靈子前輩種的……”

“今日暫且不動它們,首務是找到心法。”掌門師祖侃侃道,“等心法到手,我們自然要想個辦法妥善安置這些仙草。如果讓它們留在這裏,被那妖女或是其他妖人得了,天下必遭浩劫。唯有將之移護昆侖,方能令居心叵測的惡徒死心,得保江湖安寧。我們全是為了天下百姓和武林的公義,隻有這樣做,方才對得起青靈子前輩一世英名。”

透過沉沉厚水,那些人的對答句句傳入我耳中。他們是江湖人,是來搶玄澹心法的——不,不隻心法,連這些花草他們也不放過,燕雲師父留給他的東西,他們全都要奪走,以正義之名——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沒有憤怒或是恐懼。我隻是想笑。

真想向著天空大笑一場。天上的神明你看見沒有,這就是在人間替你履行著天道的俠士們。這就是名門正派,究竟,他們和海鹽幫、和長鯨堂的海盜們,有什麽分別?

這就是,人。我終於知道了。

五百年前令我離棄大海剝離自身血肉上岸的、令我苦苦尋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融入的——人間。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不過如此。

幾乎都快要不記得,我曾經,是那麽想做人。

七年了。誰能想到這一次潮汐來時,我等到的是這個。

慢慢自海眼中浮升,我在水裏仰著頭,忽然察覺自己嘴角的笑容,像一絲遊離的藻,無聲無息地**漾開來。深水中珠光照耀我,是的,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千年來從未如這般通明透亮。

珠光好亮。可是沒關係,我的頭頂上還有數尺海水,那些——人,他們不會看到。

輕輕擺動腰身,我帶著幽離的光芒一路往上遊去。海眼石壁上的玄澹心法我照耀著它。

既然我是居心叵測的妖女。既然,我心中沒有一絲情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心法與寶藏。既然我是為了這個而虛情假意地接近燕雲,對你們也不會安著好心——你們自己說的,不是麽?

既然……嗬嗬。

那就讓這一切,都成為事實吧。

我曾經隻想做人。我不敢傷害任何一個人,卑微地,隻要他們允許我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除此之外,我對人間沒有任何的希求與野心。可是你看,我得到什麽。

“人”啊……五百年來我所遇到過的這生物……所有的……忽然他們像成陣的浮雲幻景,在海水中,列隊從我眼前閃過,一個一個……

一個給了我一顆毒藥與永遠盤踞心底的病痛,一個為了得到那病痛給我留下胸前的刀痕,一個想要把我當作豬羊般吃掉,一個淩辱了我的身子……還有一個,給過我對於這人間最後殘存的幻想,而後又親手摧毀了它。

而今天來到的這些人,他們斷定我是一個為了秘籍和仙草而欺騙男人的、心狠手辣的妖女。

那麽我就是妖女。

是的。他們猜得沒錯。我是為了玄澹心法。為了守住它,我可以對任何人下毒手。

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狠毒冷血無情無義的妖女。

你們都猜對了。我不在乎。

玄澹心法和這洞穴裏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把它給了我它就是我的。即使我不要,別人也休想染指。

所有到這島上來想打心法主意的人,全部都得死。

昆侖派眾人停止了爭辯與推讓,每個人心中飛速撥動著的各懷鬼胎的小算盤在那一刻都寂靜下來。暫時地,他們集體失去思考的能力。

當隔著垂地如簾的紫花仙藤,他們看到那黑洞洞的石室中升起微明**漾的霧氣。

分明是無形的霧,不知從何處,奇詭地憑空出現,看去卻又如此真實,彌漫在整間石室中沿四壁遊走一周,像是在石壁之外以輕紗為質另行圍築起的又一層壁壘。虛無縹緲,經緯雲霧。如果世上真有海市鮫綃抑或仙山綽約的樓閣,一定就是這樣子。

樓閣玲瓏五雲起。

霧裏隱隱流瀉著玉色的微光,並不強烈,隻是柔和地如自天國普照下界,流轉無方。通透而澄明地,仿佛帶著神旨,廣大的慈悲照耀著石室,照耀整片霧靄構成的世界。

光氣輕柔地擴散,漫至石室洞口而止,靜靜浮動。昆侖眾人的臉被映得須眉皆現,一張張猶如青玉雕成。

這樣的奇景,它的美並不咄咄逼人。麵對那澄明的境界教人隻是想要落淚,想在它麵前虔誠地跪倒,神性的悲憫與莊嚴,這微光它照亮每個人心中的罪孽和軟弱,它了解一切,然後寬恕。

但昆侖眾人的震驚並不是因為這個。

霧氣中浮動著一些字跡,仿佛被無形的手書寫於鮫綃般籠罩的第二層“石壁”上。盡管霧隱朦朧,它們鐵劃銀鉤個個分明。無形質的霧怎麽可以鐫刻字跡?這當兒誰也顧不上細想。

昆侖派三代精英人物,誰都無法解釋這奇異的景象,隻因從那些字跡浮現的一刹開始,所有人的心思都停止了運轉。

……動靜陰陽,反複遷變。雖萬象之紛紜,須一理而融貫。

……

鐵劃銀鉤的字跡滿壁密密發著光,然而卻不是靜止的,一刻不停地周遊流動,令人想起走馬燈上描繪的人物花卉,圍著內裏一枚燈火團團旋轉,破碎的美妙顏色在人眼底倏來倏去,來不及看清任何一個完整的故事。

在這間空曠石室中因為霧的流轉,那些長篇大論卻隻能斷斷續續地捕獲幾個殘句。

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熾成龍,水**……

一切都在淡青微明的光耀中模糊,像一件精美玉器刻滿肉眼難辨的微妙花紋,像清晨乍醒時瞬間去遠了的夢,似虛似實,沒有著力點去捉住。

越是如此,那夢裏的鐵劃銀鉤越發鉤著人的心肝。

昆侖派一行人個個被鉤吊在半空。即使明知是下臨深淵,誰都忍不住一看究竟的欲望。那幾乎是不可抗拒的,簡直像鬼魂的召喚。

還是掌門最先定下心神,沉聲道:“大家暫且退後幾步,這奇景突如其來,或許其中暗藏殺機。”

悉悉簌簌的腳步聲中,一名弟子道:“師父,這些字……這些字頗含深意,似乎……似乎……似乎……”

他連說了三遍也沒說出到底怎樣,但每個人都清楚。

似乎便是玄澹心法。

八個字。是他們經曆多少困苦跋涉,所有夢想和欲望的集中點,這一日終於在巔峰呈現出來。

壁上的字跡其意深妙,任誰都能看出那是極高明的內功修習心法,何況享譽武林垂幾百載、內功向為西域門派雄長的昆侖門人。

這一定是玄澹心法。傳說中成就了玄澹宮赫赫威名與一代奇俠青靈子的、能令人長生不死的無上心訣。如今它就在眼前,觸手可及,隻要,向前跨出十步的距離……

“大家聽了,這霧起得古怪,然觀此字句,就算它不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也頗含天人化生、內力運轉的奧妙。隻是霧氣流動不休,我們又離得遠了無法看得完全,須得身入其內方能將石壁上字跡一一記下,留待日後慢慢體會,傳於我昆侖後人——”掌門緩緩開口,“眾弟子,誰願入內詳察?”

自從霧氣湧起,小山早被這奇景震得呆若木雞。渾渾噩噩不知大家都在議論什麽,此時於神遊讚歎中忽聞掌門發話,很自然地,就像十六年來無數次毫無二話地遵從師長的命令一樣,他不假思索接道:“掌門師祖,弟子願往。”

話出口才發覺眾同門,包括自己的師父沒有一個出聲,臉上竟都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掌門凝重地點了點頭,粗糙的老手拍在他肩上:“果然小山有膽氣。我早就說過二十九代弟子中,你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此行你居功最巨,待回轉昆侖,定然論功行賞。我老了,也是時候考慮昆侖的未來,該選個什麽樣的有為子弟接班了。小山,去吧。記得看清楚些,務要一字不漏方好。”

小山躬身領取掌門的教誨。雖然這次的無名島之行,尤其是方才與師父和師祖的對話在他心中掀起了混亂的波瀾,酸鹹苦辣,五味難辨。第一次,他似乎隱隱看到了此前的十六年生涯未曾看到過、甚至從沒想過的什麽事情,然而那究竟是什麽呢……他心中並不分明。相反,要十六歲的他理清這一切,那是太難太難了。需要漫長的時間與冷靜的思考。但此刻,沒有這個條件給他去想。

時機緊迫。時不我待。隱浮在霧裏的字跡隨時可能像出現時一般突然地消失。師父常常教導,要緊關頭必須當機立斷,沒有時間空想。

他沒有時間了。這一瞬間,昆侖弟子自幼養成的鐵一般的服從與馴順壓倒了一切意念,幾乎是一種類似動物的本能,在那樣的門規之下被嚴格訓練出來的人,服從命令已經成為腦海中永恒不變的背景。

他隻能單純地遵循這背景行事,別無選擇。

小山朗聲答應,舉步向石室走去。抬手分開簾櫳似的花藤,絢爛的紫顏色在眼前搖搖曳曳,千點萬點,閃爍如星。襯著後麵青玉雲霧,他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景色。

花朵像憨戲的蝶撲在他臉上,真香。生長在冰雪中的少年,一生沒有聞過這樣好聞的花香。他戀戀地深吸一口氣。花的簾在背後輕輕合攏。

“小山!”

忽然聽到師父的聲音,他轉過頭,隔著花蔓,師父似乎要向他走來,一隻腳抬了起來,然而旋即落回原地。小山微眯雙眼瞧著撫養自己長大的師父。濃香的紫花像一場雨,雨幕裏他看不清師父的臉,師父的嘴唇微微顫抖,那是一種他不能明白的複雜的神情。

“小山,去吧。千萬小心,把那些字看清楚。”

師父說。小山點點頭,轉身往前走去。刹時,他置身於那片奇麗的霧中。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彌漫。人好似被扣在一個巨大的青玉盞中,舉目觀望,上下左右都是那美到窒息的幻彩迷離。啊人類怎能承受這樣的極美……他伸出手,霧裏微明的字跡團團從眼前飛轉而過,大群蝴蝶,他捉不住它們空靈的翅膀。不……容……他看到自己的手臂穿過那個口字如同穿過空氣,五指攥攏,指尖直接觸到自己的掌心。

“小山,你看到什麽字?”霧與花與光明之外傳來掌門師祖的聲音,“把它大聲讀出來!”

“甲木……甲木參天,脫胎要火。春……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熾成龍,水**……騎虎。地潤天和,植立千古……”

小山努力瞪大眼睛,艱難地辨認著那些一掠即逝的字跡,他有條嘹亮的好喉嚨,然而他認得的字並不多。

好多字……分不清哪裏是開頭,哪裏又是結尾。

每個人都看不清自己的結尾。

“小山,繼續念,繼續念!還有什麽字,你看仔細點,不要急,都念出來——”

“小山,再大聲點!”

他清清嗓子,預備繼續這項艱苦的勞作。忽然,滿室空蒙的光霧之中,那兒,黑隱隱地,有個什麽自地麵上浮湧而出……他圓睜兩眼,沒錯,不是幻覺……

黑的,修長如同巨蛇,它從地底下冒出來,滿室祥光瑞靄遮不住它,那看不清的怪物……它朝上扭動著身軀,它出來了!

小山立刻感到一股洶湧而來的惡意與寒冷,危險的直覺使他顧不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東西,一轉身,他用盡平生氣力聲嘶力竭地大吼:“師父,師祖,快跑!有怪物,快跑——”

然而來不及了。

在同一瞬間,霧氣劇烈地翻攪起來,滿室字跡霎時化為烏有,在幾乎盲目的強光中破碎成一團混沌。小山眼前一黑,青玉色的天國之光變成血紅,他嗅到水族的腥氣。

滿室昏濃紅霧像一張巨大的口腔,濕淋淋的腥味咻咻舔上來,將人沒頭沒臉包裹在內。

他看不見師父他們,隻聽到驚惶的尖叫聲陡然爆發,一群人嘶聲亂喊,聲音裏透出極大的恐怖。

“師父——師父——”小山哭喊,然而石室外的尖叫聲瞬息即滅。

他看不見腥紅的霧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勢不可擋,從石室洞口席卷而出,淹沒了一切。

一切歸於死滅。小山沒有再哭喊,因為在那一刻,他全身的皮肉、筋骨、髒腑、血液同時被一股銷金爛石的氣體滲入,八萬四千毛孔,同時向這腐蝕血肉的毒敞開。因為在一瞬間便蝕爛到心髒,甚至感覺不到疼痛。所有的知覺都如鹽入水,迅速消融無跡。

小山永遠不會知道在他的師父和師祖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是在最後的一刻,他搖晃著身子轉過頭來,栽倒之前看到那地底湧出的黑色怪物。

她與他同時回頭。半截身子露在地麵上的女人,她披著一頭濕淋淋的長發慢慢轉身,如一個被腰斬的鬼魂,在一片腥紅中無比詭異而恐怖,忽然她透過紅霧望向他,緩緩牽動嘴角,對他笑了。

從沒見過的如此美麗的女人,黑發垂落使得她的臉與**的身體都成為蒼白的一條……小山忽然覺得她看起來那麽熟悉。

被霧氣和小山自己模糊的視線所扭曲的她的臉,那漸漸看不清五官而不成人形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灼灼地盯著他,發出毒辣、興奮的光。但他看得分明,那是——夏家小師嬸的眼睛……

是那雙眼睛裏的心灰意冷。永生不能忘記的一個眼神。

在饑渴而惡意的滿足中,依然能讓一個將死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什麽是心、灰、意、冷……

他聽到自己身上發出嘶嘶熔化的聲音。舉著兩根隻剩白骨的手臂,他絕望地仆倒下去。地底湧出的半身女子滿意地看著這不再掙紮的少年微微笑著,極為愜懷,但她沒法抹去她眼裏的黑,比絕望本身還要黑。

寂靜、清涼的黑暗終於降臨在小山身上。少年離開了燒灼的腥紅惡霧,他飄飄去遠。也許他一生中,從未如此刻這般地自由。

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