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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正午時分緩緩靠岸。

船頭上了望的年輕人發出一聲歡呼:“這就是無名島!我們到了,師兄,我們終於到了!”

他雀躍起來,一把抱住旁邊的人連連搖撼,在漫長的航行中被曬成古銅色的笑臉,因為缺乏淡水,雙唇幹得脫了皮,眼角也起了細紋。然而青春是擋也擋不住的光芒,十六歲的謝小山,此時沒有什麽能壓得下他心中的歡喜——連續三個月枯燥艱苦的海程終於結束,他們即將踏上這武林中被傳說得無比奇異的無名島,幾百年前湮滅的玄澹宮的神話在世上唯一留存的遺跡、江湖舊聞、夜雨燈下師兄們無數次講述過的神秘故事、驚天的凶險與刺激、尋找絕世武功秘籍——這一切馬上都可以親曆了,怎不令十六歲的少年熱血沸騰。此刻他的腦子裏沒有半點餘地留給恐懼。

少年人的血性與好奇使他簡直等不及立刻踏遍這座翠竹叢生島嶼的每一個角落。

尤其是在經過這樣乏味的旅途之後。

說來真是奇怪,在進入無名島周遭約莫方圓五百裏的這片海域後,竟沒看到一個活物。謝小山是個好動的孩子,門規嚴明並不能泯滅貪玩愛熱鬧的天性,在山上他瞞著師父師伯們,偷偷養了兩隻雪兔。那毛茸茸的小東西隻要一聽到他的呼哨,就會像精靈一樣突然出現在漫山雪野中,甩著長耳朵蹦蹦達達奔來,吃他省下來的蔬果。昆侖常年白雪茫茫的連綿山嶺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歡樂與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給那隻看起來小一些的兔子。謝小山這樣愛它們,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姑娘家,婆婆媽媽,在難得的空閑裏他可以抱著兩隻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話。這溫柔的稚氣使他臉紅。昆侖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輕而出類拔萃的謝小山天分奇高,單以劍術的進境而論,他已勝過第二十八代的許多前輩師叔。練劍堂中他手腕飛轉,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猶如蛟龍出水一般,那時他黝黑的圓臉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樣。

但他畢竟是個孩子。才十六歲,倘若不在昆侖山,這會兒他應該還在上學堂、因為背不熟書而被先生罰打手板罷?

倘若不在昆侖山……小山並沒想過這個假設。他生下來就在昆侖山。父親是山中的獵戶,在一次雪崩中喪命,母親被昆侖派的人從積雪裏刨出來,生下遺腹子後用父親生前的腰帶懸梁自盡。掌門師祖說過,小山練起劍來有一股執拗的狠勁,許是他那壯年早夭的父親遺留在血脈裏的堅韌與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個小師叔練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傳。我本想著百年之後也就隻有他還算塊料子,能傳我衣缽。可惜你這小師叔命夭,死的時候才十九歲。

小山想著掌門師祖蒼老的歎息。然後枯瘦的手輕輕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個出息的孩子,昆侖派傳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掌門師祖在一次比武大較後當眾的讚許令小山練功更勤苦,同時也令許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寢的師兄弟於不知不覺間疏遠了他。一個人冷清清地去練劍的時候,他能感到背上紮著一些銳利的眼光。小山隱約覺得這跟掌門師祖那番意味深長的言語有幹係,但心裏頭並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隻是覺得很難受。

所以被掌門人暗許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實常常惶恐而軟弱著,他以為自己並不像掌門師祖所說的那麽好。

要做一個出色的劍客,可不是光功夫強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師父就耳提麵命地這樣告誡過他。

身為名門正派的弟子,俠義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質便是腳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壘分明的,善惡是水火不容的,而正與邪,是勢不兩立的。濟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麵對邪魔外道的時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絲憐意。昆侖的劍客在戰鬥中從來都像他們掌中的劍一樣冰冷鋒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練到後來自然是有高有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像你小師叔,雖然力不能敵而喪生於惡徒手下,江湖上卻沒有一個人會笑話於他。他是我昆侖的好弟子,人雖沒了,哪個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萬分?——在那惡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氣,已是了不起的漢子。記住,將來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時,倘若打不過,切不可屈膝投降、汙了昆侖派的聲名,倘若獲勝更不可被敵人花言巧語所惑而放他生路。須知養虎貽患,這些邪派角色沒一個好東西!小山,你給我記下了,這兩件事將來你若犯了一件,為師必取你性命,絕不姑息。

小山打了個冷顫。不投降——這很容易,他的身體裏有父親硬朗的骨,據說當年在深達數丈的積雪下是父親用自己的身子生生為懷孕的妻擋出一個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終沒彎過。這才有了小山這個人。他從不擔心自己會在任何強大的敵人麵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這副硬朗的身板裏,自己有顆多麽柔軟的心。

——也許,就像母親。從未謀麵的母親。

他永遠記得十歲那年拚著一身的傷,在狼口裏救下了一隻凍得飛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動不得,然而當看到母狼身後的洞穴裏鑽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頭惡獸。為此被師父罰跪三天三夜,一身的傷口不許裹。在那陰冷的思過堂中孩子流著血嗚嗚哭著隻說一句話。他說,小狼崽沒有媽媽太可憐了。

……

一晃六年過去。被責罰的孩子成長為目下昆侖派年輕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佼佼者,他前程似錦,有著無限光明的未來。但小山心裏知道,他還是六年前那個哭著放狼歸山的孩童,躲在強壯挺拔的軀殼內裏,麵對倒地的敵人永遠下不了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長大。

小山心知掌門師祖所描繪的壯闊前景其實與他無關。他缺乏一個成大事的人所必須具備的那種素質。就比如此刻,在終於望見無名島、為傳說中的無上秘籍而興奮的時候,他竟然還勻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掛念大山和小山。不知道它們現在好不好。三個月沒有人喂了,在這九月深秋,找得到青草嗎?

放眼看著那叢沙沙搖曳著的翠色越來越近,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管島上有什麽,總算它有點綠色。有綠色,就有生命。哪怕是猛獸惡禽,也是鮮活的氣息。

對小山來說,不會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五百裏方圓的死寂的海更可怕了。多少天,隻見厚沉沉的死藍色,藍到盡,像最耀眼的錦緞。然而他隻覺得窒息。

水中沒有遊魚。天上沒有飛鳥。甚至連剛開始航行的時候,經常纏住船槳的水藻也看不見一縷。這片海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茫茫的大風吹過,除了他們這艘船,風是唯一活動著的東西。

正午的天空亮灼灼壓在頭頂。海天一色,除了這裏,你再也看不到如此純粹而廣大的藍。沒有一個斑點來破壞它。

這藍華麗、高傲而強悍。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氣勢直逼到視野裏來,上下八方,占據全部的空間。如同一個君王般冷冷宣告著對於這個區域絕對的權力,就像——就像死亡一樣絕對。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片海域,小山不隻一次地想到死亡。

他覺得這片如此漂亮的藍海是由死亡在統治著。

此次出海非比尋常,連掌門師祖也親自出山。昆侖派算得上是傾巢而出,同來的長輩除了掌門師祖,還有一位師叔祖,二十八代弟子中有小山的受業師父、兩位師伯、一位師叔,二十九代則共選了四名,都是小一輩裏最出色的。

事情進行得十分秘密。出發前足足做了一個月的準備,小山被嚴格叮囑,此行的真正目的就連對其他同門也不能泄露。至於江湖同道,大半根本不知十年未下過山的昆侖掌門竟然親身出外。

雖雇了幾名水手,船上一應粗重雜役忙不過來,小山等四名低輩弟子自是分內,因此三個月下來居然個個嫻熟,儼然一副老船工的模樣。近因連日海途平靜,守望之職交由四名弟子輪流擔當,這天船頭上正是小山與另一位名叫趙大望的師兄。

自從掌門師祖發過那番話後,二十九代的眾同輩對小山不免有些嫌嫉之心,待他均是不冷不熱,人之常情,趙大望也不例外。然而當小山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又叫又跳之時,畢竟是年輕人,在這一瞬間趙大望似乎忘記了一貫小心保持著的距離,反手回抱住這個年少有為、鋒芒畢露的小師弟。他的激動感染了他。

兩個年輕人在甲板上笑鬧起來,他們的心情如同亮藍色天空一樣燦爛。無邊無際,陽光流轉。

小山大喊一聲:“師兄!原來無名島是這……”

才喊出半句,二人即被身後一個威嚴的聲音製止。

“離了昆侖就大吵大鬧起來,成何體統!大望,你做師兄的怎麽不教師弟規矩?”

趙大望慌不迭地推開師弟,漲紅著臉,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可不得了,得意忘了形,竟把掌門師祖都吵出來了。他額上登時冒汗,小聲稟道:“回師祖,弟子和謝師弟在此守望,適才發現前方有一島嶼,好象……好象就是我們要去的無名島,所以一時高興……”

“知道了。”掌門師祖緩步踱出船艙,身後跟隨著幾位師伯叔。一行踱至船頭眺望,那叢翠色在浪濤起伏間愈來愈近了。

“師祖,我們的方向不曾偏離過,一直是按照您的指示航行的,一路沒有看到其他島嶼,弟子以為,這個島應該就是無名島了。”趙大望忙又進言。

昆侖掌門望著遠處的小島,麵上並沒露出半點驚喜之色,相反一張終年肅然沒有笑容的臉孔越發凝重起來,抬手微微拂了拂頜須,訓誡道:“便算到了,又有什麽可高興的?出行前早已告訴過你們,此行危機四伏,任何時候都要沉得住氣。眼下接近那魔頭的老巢,情勢更是凶險,容不得一絲大意。你們兩個還大叫大嚷的,你師父是怎麽教的你!”

趙大望頓時連氣也不敢出了。小山在旁瞧著過意不去,上前道:“回稟師祖,是弟子不好。弟子先引著趙師兄鬧的,不是師兄的錯……”

掌門師祖還未開口責備,忽然小山聽到自己師父驚詫地呀了一聲,遙指島嶼:“師父,師叔,您瞧,那島上生的好象……是竹子!這無名島果然有點邪門……”

島上生著竹子?那又有什麽奇怪呢?小山站在一旁也伸長了脖子看,那些搖搖曳曳的綠樹,離得遠,一團一團的,看不清模樣。似乎也沒什麽離奇之處。他不明白師父的話音為何如此驚異。

自然,生長在昆侖山的他甚至從來沒見過竹子,更不明白這種植物是絕不可能出現在極北寒帶的。

他隻側耳恭聆著掌門師祖的訓示:“那魔頭自從幾年前被黑道圍攻,說是負了重傷,就此銷聲匿跡。說不定又回到老巢來了,大家上島之後務必步步留神,不可分散。”

“也許,他已經死了……那天的火場裏有人發現……”一位師叔微弱地表示,隨即被掌門斬釘截鐵地打斷。

“並沒找到屍體。這種邪道中人行事叵測,一天不能證明他死了,我們一天不能掉以輕心。更何況此島形貌詭異,其上也許會有什麽毒蟲猛獸,或是那魔頭的黨羽也未可知。”掌門師祖在強烈的陽光下微皺眉頭,眯起了眼睛,凝視著小島,許久。小山侍立在側,聽到海風吹動掌門的衣袂拍拍作響,似乎,還有一聲低沉的歎息。

“這次我帶你們出來,但願還能把你們一個不少地帶回昆侖山去。”

可是上島之後見到的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沒有秘籍。沒有毒蟲怪獸,也沒有任何陷阱、暗道或是機關。

根本沒有險可冒。這兒比起昆侖山還要寧靜得多。

唯一顯示這裏曾有人居住過的跡象是一所小屋,以島上遍植的竹子搭成,內裏床幾俱全,卻沒有一件衣裳鋪蓋,看來也不像能睡人的樣子。案上擱著一隻傾側的竹盞,地下有兩隻空酒壇胡亂滾在角落裏。

小山的師父用手指拭了拭竹床,道:“沒有灰塵。不久前一定還有人居住,看來這島上並不安全。”

“也許有人埋伏在暗中監視我們,在找到東西之前,這屋子還是不住為妙。”他的師弟點了點頭,補充道。

眾人一齊望向掌門等待示下。隻見他以衣袖裹著手,小心地拿起竹盞聞了聞,搖搖頭又放下。

“江湖上都說那魔頭重傷失蹤的那次功力似是大打折扣,不然憑‘五虎門’和‘斷魂刀’這兩幫子人,縱然以眾欺寡又怎能傷了他一根毫毛去。如此看來,傳言果然不虛。青靈子所傳這一派功夫嚴禁飲酒,那魔頭想是在重歸中原之前破了戒,以致內力受損,這才折在那批烏合之眾手裏。”

他再度搖了搖頭,神情也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

一名弟子接口:“可是他明知自己不能沾酒,為什麽還要破戒呢?破了戒還要回中原,豈非是自尋死路?”

“舊聞那魔頭的師祖湘妃竹劍卻不忌酒,而且似乎正是因放浪形骸、時常縱飲才犯了玄澹宮門規被逐的,他們這一路功夫應該與飲酒並不相悖,怎麽傳到青靈子手裏酒倒成了耗損內力的毒藥了?”

昆侖掌門聽著群弟子七嘴八舌的猜測,片刻,揮手止住眾人。

“青靈子好象是帶藝投師,並非自幼從湘妃竹劍受業的。這些武林舊事年代太遠,我也不很清楚。不過都說青靈子旁學雜收,他傳給那魔頭的功夫就不是玄澹一路的,或許是看出他豺狼之性,有意加些枷鎖在他身上,以免這魔頭無所顧忌,酗飲之後愈發凶暴難製吧。倒是他為什麽會明知後果還去破戒,此事頗為蹊蹺。聽說七年前他出海時帶著一名女子……”

小山在空屋中呆得甚是無聊,左顧右盼,見掌門師祖沉吟不語,似乎想不通這個疑團。師叔祖續道:“這女子來頭好象很不小的樣子,那回海鹽幫的白昊天他們乃是故意被他擒住,表麵迫不得已,受製出海,其實另有圖謀。據天山派的人說,海鹽幫便是衝著這女子去的,所謀並不在……那東西。因此他們才能聯手,可惜事情敗露,沒能取了那魔頭的性命,白昊天一夥人反先死了個幹淨。”

“那魔頭一向心狠手辣,不知怎麽的,倒放過了天山派兩位師姐。”旁邊有人補道,七年前的事,如今說來驚奇依舊,滿是不可置信。

天山雙秀身冒奇險,甚至不惜與黑道聯手,遠涉重洋探入江湖中談之色變的大魔頭老巢。雖然最終铩羽而歸,就兩個弱女子而言,能從無名島全身而退已是足堪誇耀的勇者之舉。然而天山派卻將此事密密遮掩,對外不肯泄露。

不過昆侖派可不是外人。小山從小就知道,昆侖天山,同氣連枝。不但因為二者同為中原武林正道在西疆的大派,兩派曆代祖師間也一直過從甚密,小山師父的師祖與天山掌門大呂先生的師父更是結拜兄弟。套句市井百姓的話,兩家乃是世交。故此這事天山派雖秘而不宣,時日久了,終不免漸漸傳入昆侖派的耳中。

兩派弟子人數眾多,人多了,口就雜。既然師父說昆侖門規嚴明,絕不會有背信不守機密之人,那麽一定是他們天山的自己人嘴不嚴,不知怎麽把消息漏出去的。總之後來,天山雙秀與海鹽幫合謀幹的這件功敗垂成的壯舉,江湖上紛紛揚揚,已是盡人皆知。

盡管有些刻薄人譏笑天山派利欲熏心,為了謀取至寶不顧百年清譽,竟派弟子——而且是女弟子——結交黑道人物,其中聽說還有什麽名聲很不好聽的**賊之類……說的人津津樂道,聽的人會意一笑。流言的毒辣,就是這樣被發酵出來。小山沒經過世事,但他知道人的嘴有時候有多麽可怕,勝過無形刀劍。殺人不見血,這句話原來不隻用來讚美武功的厲害。

因為,在流言傳出去之後不久,天山雙秀就自殺了。

論輩分她們也算是他的師叔。送殯那天昆侖派遣了人前去吊唁,其時他是那個捧著紙幡冥鏹的小童。天山派的師叔師伯們每個人都哭紅了眼,連大呂先生也因過哀而致病,竟拄著一支拐出來迎送吊客。

聽說雙秀是知道了江湖上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深感有辱師門,為了向天下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為了洗刷本派汙名,她們以隨身佩劍在天山派曆代祖師神位之前自刎。大呂先生痛失愛徒,一下子變得蒼老許多,他一直自責為什麽沒有叫人看好雙秀,“是我除惡心切,眼見那魔頭橫行無忌,一時心急才命兩個徒兒無論用何手段,務必要找到他的老巢。誰知兩個傻孩子聽信了白昊天那批惡徒的花言巧語,跟他們聯手……各位同道,天山雙秀是什麽樣的人品,江湖中沒有人不清楚吧!今日當著眾位說明了,日後查出是何等惡賊造此謠言,汙我愛徒清白,天山派決然饒不過他!隻可憐兩個傻孩子……我這做師父的,從來沒疑心過她們嗬……”

大呂先生蒼老的長歎聲回**在靈堂中。到場的各派吊客無不唏噓,都說天山派果然是正道表率,師慈徒孝,同門之間義氣深重。雙秀的師兄弟們在整個吊唁過程中,除了迎接賓客,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句話。那是難過得不敢開口,隻怕一開口就哭出聲來失了禮數。

誰知亂造謠的惡賊著實殺之難盡。雙秀亡故後不久,竟又有更加惡毒的流言滋生,說她們實在是被自己的師父逼得自刎的。大呂先生為了堵住交結黑道下三濫的話柄,活活逼死了兩個從小教養長大的愛徒,好把責任都往死人頭上推。正派中人的冷酷心腸,實在比一幹明火執仗的“惡人”更加令人齒寒。

小山是不大相信這些謠言的。大呂先生老淚縱橫,那天他是親眼瞧見的。就算是言語之中可以做假,小山相信,一個人的眼淚須假不來。想想,怎麽有凶手能在被害者的靈堂上流得出眼淚呢?他才不信世上竟會有這樣虛偽的人。要是人能把自己裝成這樣,那還叫人麽?

那些無非都是心地齷齪之徒捏造出來聳人聽聞的吧。其實在熱心地製造和傳播流言這方麵,江湖,與那雞毛蒜皮嘁嘁喳喳的市井也真沒有什麽分別。

人性無論到哪兒,也都是一樣。天山雙秀是武林中的名人,她們一死,關於她們的生前身後事立刻仿佛人人都比她們自己還要清楚似的。早傳得滿城風雨,禁不勝禁,大呂先生在靈堂上莊重的追殺令,也算是白說了。

是誰說過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實即便人死了,恩怨還在繼續。江湖也還存在著。所以天山雙秀的死阻止不了任何真的抑或假的言語在人嘴裏繼續傳來傳去,包括她們從無名島帶回來的那句神秘的話:

玄澹心法不在無名島,莫再白費心力。以後無論是誰,要心法,隻到我燕雲身上來找。

這話就此在江湖上掀起驚濤駭浪。

七年前的舊事像那窗外的竹濤聲一樣,在小山的腦海裏翻滾。那時他還小,記憶不免有點模糊,因而更為混亂。耳中聽得師祖與師伯叔他們兀自在那裏議論著七年前那名女子的來曆與去向,始終困惑難解。其實他心中倒是曾猜測過,那個從未在江湖上露過麵、據天山雙秀說也不會半點武功的、七年前神秘地跟隨魔頭燕雲上了無名島從此失蹤的女人,也許她的身份並不像師祖他們絞盡腦汁揣測的那樣複雜。

也許,她的身份其實很簡單。她隻不過就是燕雲的妻子而已。不錯,這個魔頭的快刀令天下聞風喪膽,但誰也沒說他一定要娶個同樣武功高強的妻子呀!

他為什麽就不能有一個溫柔、怯弱、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婆呢?像平常人一樣。天下這樣的女子,遠比舞刀弄劍的俠女們多得多。

燕雲也不過是個平常的男人吧,除了他擁有一手其他男人沒有的快刀。小山總是覺得,包括自己師長在內的江湖正派人士,他們都把這個姓燕的男人想象成了妖魔。一談起他,滿臉充溢著切齒憎恨與恐怖的表情,仿佛說到他的名字隨時便會從唇齒間淌出血腥的紅顏色。

這樣,其實並不利於擊敗他啊……

在小山心中,無論是魔頭燕雲、是昆侖派自己人還是武林中其他或正或邪的大小幫派,大家都隻不過是平常人而已,唯一的不同是比別人多會了一點可以攻擊對方的功夫。人總是相同的人,難道說一學了武功,喜怒哀樂就跟人家不一樣了嗎?

有時候他覺得師父、師祖他們,都把自己活得像戲台上的人。假想中的萬眾矚目,端著台步半點不肯鬆弛。他替他們覺著累。當然小山從來不敢把這些想頭宣諸於口。

竹濤聲此起彼伏,響個沒完。聽著叫人心裏發煩,那永遠嘩啦啦一片倒下去又直起腰來的竹子,總像是一口氣還沒放到底又吊起來,把人懸在半空。小山低下頭。滿地亂晃著的眼花繚亂的竹影子,一陣合攏了,又一陣碎了,看久了仿佛亂針紮著腦仁兒。他眯起眼睛,用力閉了閉再睜開。

一轉眼,竹濤還在耳邊響徹著,正午的日頭卻已換了月亮。

昆侖派一行人終於放棄住在島上唯一的房屋內,而選擇在竹林邊緣、臨近海邊的沙灘上露宿。

一來是為了便於就近看著泊在岸邊的船。關於無名島的所在,不錯,前些年的確是江湖上的不聞之秘,除了他們一師一徒自己,世上怕是再沒第三個人知道。可現在不同了。天山雙秀是自有了無名島以來,第一個能從島上全身而退的外人。而今日的昆侖派則是自從這兩個知情人返回中原後,第一批以這條線索尋到此島的冒險者。任何事,隻怕開頭。有了第一個就能有第二個,這是萬古不易之規。昆侖掌門是個聰明人,他並不認為除了自己,再不會有旁人依樣畫葫蘆地跟到這裏來。大海茫茫,倘若真的有人黃雀在後,對那條海船下了什麽手,便是找到了那東西也要活活餓死在這孤島上——這鬼地方,不要說捕魚,就是連海草也撈不著一根。

所以掌門做出安排,一行人白天分頭踏勘尋找,入夜統統回到近海處露宿,便於同時監視海船和竹林,進可攻,退可守。在這詭異之地,再小心也不算過分。那幢竹屋在竹林深處,全島的腹地,他沒有這個膽子帶領徒子徒孫住進去,萬一有何異動豈非等著給人甕中捉鱉?

——其實那屋子原本也不能住人。抱膝坐在沙地上,小山身上裹著棉襖並鋪的蓋的兩條厚棉被,望著月亮牙關忒忒打著戰想道。

竹林裏冷得簡直不是人呆的。那間小屋不知是否因地處林子中央的緣故,尤其聚集了全島的寒氣。那竹床,屁股坐在上麵倒像是坐在冰窟窿裏。

小山想,“竹子”這種樹實在是太可怕了。分明看上去明媚亮麗的好天氣,它竟然能讓這批從小生長在昆侖萬年冰雪中的武人進都不敢進那片樹林。難怪被稱為魔頭的那個人要在自己的老巢種滿這種邪惡的植物,是想把來犯者凍得失去還手之力吧?可是他自己難道不怕冷嗎?還有——他妻子——那個據天山雙秀說模樣弱不禁風的女人,竟也不怕嗎?

也許,她已經凍死在這島上了……

小山又打個冷戰。想到燕雲他就想起邵師叔。他在山上的時候自己實在太小,以致對這位曾經是昆侖希望的少年師叔沒有一點印象。他隻記得那位未過門的師嬸,金刀夏家,在師叔死後這位大小姐竟然離家出走,一個人從濟南府萬裏迢迢跑到昆侖山來,渾身縞素地請求掌門允許她留在昆侖為小師叔守寡。她與他定親五年了,昆侖派有個規矩,任何弟子未滿弱冠之前不準娶親,以免荒疏了武功進境,就連小一輩中最刻苦的邵師叔也不能例外。

可是他在約定迎娶的前一年死在渤海邊上。屍體浸在海水中,是從右手裏緊緊攥著的佩劍上辨認出,這具麵目全非的浮屍就是昆侖小邵。那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少俠。

邵師叔那一回是奉師命下山鏟除一名采花大盜。他的死令正派同道無不震驚。論功夫那姓賀的惡賊遠非他的對手,隻是仗著輕功卓絕逃得快,才能作惡這麽些年。

保定府的神醫曹老爺子與昆侖派向來交好,聞訊急忙趕來,替他驗了屍。在骨骼中雖然發現了賀長嶺的黃蜂針毒,但致命傷卻是喉頭的一道形狀有些奇特的刀痕。

一刀斷喉,幹淨利落。據曹老爺子說,天下像這樣的刀痕隻能出自一人之手。

在海邊還發現了一具無頭屍,斷頸處的傷是同一柄刀所為。有人說,看那屍體的衣飾應該便是賀長嶺。這沒什麽可奇怪的。那主兒殺人一向是不分正邪,也不管江湖規矩。把正在對戰的雙方不問青紅皂白都殺掉,這在他並不是頭一遭。或許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他從未向任何人說起。於是在任何人眼裏,他隻是一個喪心病狂嗜殺成性的魔頭。

何況,出事的時候那主兒正好在渤海之濱。他單刀挑了海鹽幫,擄獲人家的幫主脅迫出海,這事盡人皆知。

無名島燕雲,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應該是個壞人吧。小山無法忘記七年前,夏家師嬸的哭聲。這位未過門的徒弟媳婦當然沒有被掌門接納,他們把她看管起來,連夜派人送信到濟南,叫夏家趕快把她接回去。

臨下山時她最後的回頭一眼,縱然在一個九歲孩子的心裏也是刀刻般的分明與長久。小山知道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記夏家師嬸的這個眼神。沒有一個人的眼睛,可以把心灰意冷這四個字寫得這麽清楚,清楚到讓一個還不懂什麽是心灰意冷的小孩子都能看見。

她眼裏的黑,比絕望本身還要黑。

後來輾轉聽說,這位小師嬸回去後絕食七日,最終使得她父兄不得不同意她再度離開家。這一次,她進了尼姑庵,這一次沒人再趕她出來。

讓一個無辜女子承受這種痛苦的人,一定是罪該萬死的,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與不得已。

他曾經讓多少人承受過這樣的痛苦?

燕雲。

小山暗暗捏緊拳頭。沒有人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頭頂上一輪肥滿的月亮仿佛是從背後的竹海裏升起來,低得離譜,又圓又大,那亮如白晝的銀光一點也不靜謐,隻像一把冷火,陰間的鬼火,青幽幽燒著人心。

月亮肥得要脹破了。如果把長劍對準它擲上去,也許夜空裏會下一陣水銀的暴雨吧?還差一點點,它就要圓了。

今晚是九月十四——過了子時,現在已經算是十五了。他們來到無名島已有兩天三夜,卻仍然一無所獲。

如果一直找不到,是不是要一直呆在這個無趣之極的地方,直到帶來的食物吃光為止?等回去了,也不知小山和大山它們還認得自己不?

正胡思亂想,背後忽然有人說話:“小山,守夜不好生守,隻管朝天上看什麽?”

他連忙回身:“師父,我……弟子剛才在想一些事想出了神……”

師父在鋪蓋中坐起身來,朝他凝視一會,看得小山心裏打鼓。為免吵醒師祖他們,低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這……”小山支吾一會,道,“弟子在想,已經三天了,我們一點發現也沒有。看來這個島上是不會有什麽秘密了,那……那魔頭不是對天山派的師叔說過,心法不在島上,在他身上嗎?我們……我們為什麽還要來這裏找?”

師父沉默片刻,道:“那種邪魔之人的發誓豈能信得?說不定這是個調虎離山之計,不然你想他為什麽要放過天山派的人?他說東西不在島上,也許正是此地無銀。”

小山臉上現出恍然大悟之色,正待說話,隻聽師父又斬釘截鐵道:“所以,為免遺孽流毒,那魔頭的人要殺,他的巢穴也要毀!小山,你不可泄氣,就是把這個島翻過來,也一定要找到那東西!”

“師父說得對,那個心法害死了這麽多人,它不是好東西。我一找到它,立刻就把它給燒了,讓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因它而送命。”小山激憤地衝口而出。

“萬萬不可!”誰知師父聞言麵色大變,在銀亮的月光下瞧得分外清楚,人的臉,任何一條細小的紋路都無所遁形。師父臉上驚恐之色溢於言表,小山瞧著忍不住隨口啊了一聲,詫異不已。

“倘若你能找到那東西,萬萬不可自作主張,一定要立即交給我,我上稟掌門鑒過真偽,再做決定。”師父定了定神,麵上便罩了一層嚴霜,望定了小山,冷冷道,“你若敢私自收藏不報,或是讓心法有任何傷損,定然門規處置。你給我記牢了。”

“可是不論真假,總之是害人之物,師父的意思是如果心法是真的,便不燒了麽?”小山納悶道,“弟子不明白……莫非咱們昆侖派這次來找心法不是為了消弭江湖紛爭,是想把它……”

“住口!”師父低喝,臉色紅漲,眼中竟然浮現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殺氣。小山從沒見過師父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昆侖派的自己人。十六年來對師父的敬畏之心早已根深蒂固,幾乎像是反射,他立即聽話地閉上了嘴,垂首。

“弟子知錯,請師父責罰。”

師父的氣仿佛還沒消,又瞪了他半晌,方壓低了聲音道:“咱們來此當然是為了江湖公義,小山,你年紀小不明事理,這回就暫且饒你,以後若再胡言亂語詆毀本派聲名,休怪為師無情。心法本身並無善惡之分,無非看用的人是誰。落在邪魔外道手中自然為禍人間,但若是名門出身心地正直之士練了,何嚐不能造福武林?一味隻知毀掉,那是暴殄天物的負氣之舉,也令當年手創心法的前輩在天之靈痛心。小山,你是我昆侖派的弟子,怎可如此糊塗?我們是名門正派,取了心法,怎麽能說是害人?難道你不想光大武林正道、光大昆侖麽?”

“名門正派練了,就不會害人……”小山看起來似懂非懂,喃喃地重複著師父的話,師父在月下望著他,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但是,那個魔頭燕雲,他也是名門正派的人啊。”他忽然說,“他的師父不是一代劍仙麽?他的師祖是玄澹宮的湘妃竹劍……”

“他和我們有什麽分別?為什麽我們一定要搶他師父傳給他的東西?”他望著師父,迷惑地說。

小山做了個夢。夢裏仿佛回到十歲,在雪夜與那頭母狼搏鬥。一切都與當年一模一樣,直到最後,他終於打敗了那頭狼,並看到它身後的洞穴裏鑽出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如同六年前所做過的,他放了它。然而就在那時,夢中的雪野忽然竄出一大一小兩個白點,毛茸茸地向他奔來,紅瑪瑙般的眼睛裏滿是親近與信任。他笑著朝它們伸出手……忽然那被放歸的龐然大物在他眼前躍起,一口咬在小雪兔的喉頭。紅色像煙花在雪地裏迸濺開來。

“小山!快跑!小山——”

他是被自己的聲音喊醒的。睜眼見到一張似笑非笑的臉,高高俯視著,神氣古怪而微帶不屑。

“師弟,你好睡啊。做什麽夢了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又夢見你師父要打你嗎?快跑?哈哈!”趙大望譏刺地說。

昨夜這個掌門師祖的得意弟子、派中大紅人兒終於出了一個醜,大快人心。哼,隻會傻練功夫有什麽用,早就知道這小子的腦袋是木頭疙瘩做的,死不開竅。不知他胡說八道了些什麽傻話,竟惹得一向以他為驕傲的他師父勃然大怒,不顧吵醒掌門,定要處罰。雖然最後有師叔祖說情,在這危機四伏之地不宜責打弟子,到底也跪了一夜。眾同門都瞧見了這出好戲,等回去後看他還怎麽得意……

小山紅著臉坐起。因為昨晚被罰跪一夜,隻凍得他寒熱大作,頭痛欲裂,師父雖恨鐵不成鋼,終究難免心疼。今日向掌門討了個情,教他留在這裏看守船隻,不必一同再去林中探察。

趙師哥的聲音又在頭頂上響起,催促道:“怎麽?謝大少爺,您還沒睡夠?我們辛辛苦苦地跑了一天,連掌門師祖都親力親為,您挨了罰反倒這麽舒服,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們發現了這島上的秘道,掌門師祖特命我回來叫你快去的,你還等什麽?等八抬大轎來抬你嗎……”

小山蹭地跳起來,不顧全身酸痛的筋骨,推著還在嘮叨的趙大望便走。那些含酸帶刺的話他聽不見,耳朵裏隻有八個字。

發現了島上的秘道。

這秘道將通向哪裏?神秘的玄澹心法,或是……

趙大望還在不住嘴地抱怨。小山拉著他一路飛奔,闖入竹林,轉頭一眼看到太陽紅彤彤地沉到海裏去了。原來自己這一覺睡了這麽久。現在已是九月十五的黃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