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這樣過了三天。夜明沒有問過如果酒喝光了、船上的糧食吃光了怎麽辦。

難道她要永遠靠燕雲的功力在這裏活下去嗎。

這些事情都是非常嚴重的,亦是無法逃避的問題。總有一天他們要麵對,但他不說,她便不問。

她刻意地不去了望“今天”之外的時間。眼前的每一刻,都是天長地久。未來不能看,不能想,她在烈酒之中第一次過起今朝沉醉的日子。

每夜他**抱著她入眠,以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但也就僅止於此。

他對她秋毫無犯。夜明把臉貼在他胸膛上聽著那心跳,一下,一下,沉穩而緩慢。她覺得自己永遠不能了解這個男人在想什麽,為什麽,帶她到這島上避世隱居,卻又始終保持著一線發絲般接近、但互不相幹的距離。

她究竟算是他的什麽人。

她睜眼望著窗口湧進幽綠的月光。不要緊吧。她想。

五百年前的記憶告訴她,其實名分不重要,是否了解一個男人,也不重要。因為一切是會變的。

當一個女人把自己托付給了男人,她是他的妻。每一個成了人妻的女子,她的名字隨著丈夫改變。他做買賣,她是掌櫃娘子,他做官,她是夫人。如果他做了皇帝,她便是他的梓童。這是人世。然而如今她和她的男人——不管他到底是不是——不在人世間。

整個島上,除了他與她再沒有第三個人。外麵是茫茫的大海。她開始恍惚,不知道是他帶她到人間,還是她把他困入了妖物的世界。

萬古寂靜的、默默生存著的孤獨的妖的生命……任何反常的生命,都是不祥的。

隻要他陪在她身邊,就好。經過這些事情,她早已不再奢求與誰心心相印。情投意合,靈犀相通。那是人類自創的美夢吧。

男人。

有誰能夠懂得另一個人。或者生命原本便是注定孤寂的旅程,間或遇到誰,陪著一同走上一程子……終究是要分開。她隻想要他在身邊,有一天,算一天。

竹濤永無休止地灌進屋來。青翠終古的寒竹,也是怪物。世上本來沒有,被誰,為了什麽不得而知的原因憑空創造出來,永不凋零,永不褪色,永不蒙塵……太多的永遠。就像紅到盡處變為漆黑,甜到極至轉成苦澀,在這個沒有永恒的世界上,被說得太多的永遠,隻是一個廉價的騙局。永,遠,婉轉清妙的兩個字,從舌尖吐出來,不需要一眨眼的時間。

娘子,你永遠是我敬重愛惜的賢妻。

很久以前,有一個人這樣在耳邊低訴著。

什麽東西太美好了,那一定是夢。

她並沒分明地這樣想著,但她突然自他懷中站起,**著身體幾乎是衝到窗邊,砰地一聲關上了窗子。

燕雲睜開眼睛。看到女人反身靠在窗扉,胸口起伏。

“我不想聽到這些竹子的聲音。”她說。

第三天的午後,燕雲帶她走出竹屋,穿過竹林,往北邊直走下去。他簡短地告訴她,要帶她去看一個地方。

穿越仿佛沒有盡頭的冷翠,林中的日影被分割得支離破碎,遍地豔綠搖曳,映得人須眉皆碧。錯覺正在穿過幽冥世界,蓬蓬飛舞的磷火。火燒到身上,也不痛。

人說靈魂是沒有感覺的。

將近黃昏的時候,他們停在島北,一麵山壁之前。燕雲仰起頭看看日色,道:“總算還來得及。”

夜明不禁隨他望向那輪正在下沉的日頭。像顆生蛋黃,一包沉重的流質包在薄薄一層膜裏頭,小心地一點點往下墜,不叫它破了。還是看得人提心吊膽。

一種混濁的紅黃色。半隱在山壁之後很不甘願地滑著滑著,終於落入海水,那一刻漫天赤霞突然轉為深沉濃重的血色,襯著竹林,要刺瞎人眼。

夜明不由抬手去擋,那顏色對比太烈,看在眼裏極不舒服。她聽到一種暗啞的軋軋之聲。

這是千年以來第一次,僅僅在無人的景致麵前驚詫得目瞪口呆。作為妖物,夜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見識實在少得可憐,除了無愁海亙古的寂靜,她所知所見唯有一些人世間尋常景物,這一點上並不比任何一個深閨女流來得高明。北海中沙地生竹的島嶼於她已是超離常識的異境。

而眼前隨著山壁的滑動徐徐展開的幽深石洞,是做夢也夢不到的光怪陸離。恍恍惚惚,她躲避著頭頂上懸垂著的長短不一的石筍走了幾步,呆呆地仰起臉。奶白,淡黃,赭棕,黯藍,秋香綠與水晶紫,所有能想得到的柔和而繽紛的色彩一天一地,錯落著閃耀出一個夢幻般的世界,又像是宣紙上隨手打翻了顏色碟,滲著水,什麽都褪淡一層,蒙蒙地交互暈染開來。

真的有水。一滴,從櫻花粉色的石筍尖端落下,滴在臉頰。

“這是師父閉關的地方。鍾乳岩的水可以飲用,是增長氣力的。”

身後傳來燕雲的聲音。夜明伸出手指,輕輕拭去麵上的水珠,冰涼、略微濃稠的質感,仿佛含著冰粉雪茸。滴在地下的水日積月累,生長出向上的石筍。水滴極緩慢地油然滲出,聚集在末端然後墜落,宛如無數鍾擺琳琅相擊。

在這幻麗如夢的地方,人的動作似乎都被放慢了許多倍,每一細微舉措分外地顯著。有種被矚目的感覺,被看不見的眼睛。可以聽見歲月放低了腳步,重重踏在心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這就是無喜無悲的神仙洞府嗎?

指尖含在口裏,清苦略帶甘甜的味道緩緩觸於舌尖。這裏,什麽感覺仿佛也都放慢半拍,要頓一頓方才到得心上。一切都很隔閡。她怔怔地感覺著那滴水珠的滋味,努力向自己解釋他所說的話。關於這個隱秘的石洞,在島嶼內裏有一條暗河,平日是幹涸的,隻有當每半年來一次的潮汐湧入河道推動機關之時,天衣無縫的山壁才會移開,向人展示無名島上最為美麗的秘密。

“所以,人力是無論如何也觸不動機關的,除了每年三月十五與九月十五的日落時刻,任誰也進不來此地。”燕雲道,“洞門每次打開一個時辰,潮汐一退,便會自動合攏。”

夜明轉過身,瞧了他半晌,問道:“這就是你師父留給你的船要等半年才能拿到的原因?”

他點了點頭,沒有答話,上前扶住她的臂膀,領她向深處走去。與入口處所呈現出的麵貌相比,石洞的縱深寬廣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那裏麵九曲十八彎,幾乎是在島嶼之外自成一個天地。隨著他的指點,她一一地辨識著那些奇花異木,在不見天日的山腹中竟然茂盛蓬勃。蜿蜒盤曲的石洞每一處轉折似乎都擁有屬於這一區域的植物,她跟隨燕雲的腳步,小心翼翼地避開氤氳著紫氣的靈芝瑞草、累累垂垂的仙薜荔、結出光澤柔膩的玉膏的不知名樹木……無數隻在傳說中聽過抑或根本無從想象的仙卉。移步換景,每一步都是個小重天。

她蹲身輕輕撫過一株芝草宛如流雲的紋理。五百年前一次皇太後的壽誕,她丈夫花了大力氣弄到手裝在翡翠匣裏進獻的一株與眼前的模樣差相仿佛,但形體要小上幾倍還不止。

這石洞中隨便掐個草葉子,到外頭也都是人間奇珍吧?

燕雲摘下一隻形似桃子的果實,結著它的枝條卻生有棗樹般的葉子,開滿紅萼的燦爛黃花。

“吃了這果子,可以禦寒。”

“我現在已經不覺得冷了。”夜明道,這才反應過來,一進石洞,島上無所不在的寒冷竟被隔絕於外。身上暖洋洋的。

神仙的洞府,理該四季溫暖如春。她接過那豔紅的果實雙手捧握於心口,像一顆心髒訇訇跳動在身體之外。有許多的言語,說出來或許是石破天驚,血淋淋活生生的心跡掏出來,在這個奇異的黃昏,他把她帶到他在這世上最隱秘的巢穴,最後一個藏身地……她胸中湧動著千言萬語,不知道為什麽,竟一字也不能出口。唇舌仿佛被打上萬古的封印。她隻是捧定了仙果,訥訥地被他帶到這個神秘仙境的盡頭。

一泓深潭在空無所有的石室一隅,幽幽反著光。這裏已是石洞最深處,前無去路,外界的光曲曲折折經由無數轉彎到達此地,便是洪爐猛火也成殘照。可是很奇怪,在理該黑暗如夜的地方卻始終有一些不知來處的微光,似乎從四麵石壁天然地沁出,融融泄泄浮動,越是暗處,一切反而鍍上一道烏銀的邊。像殉葬的佩物,銀子埋在土裏,蝕得發了黯。

她低頭看著遍地枯萎的細小花草。整座洞府唯有這裏光禿禿的沒有任何仙藤石筍,不起眼的死莖葉又細又硬,鋪滿一地,深沉的棕褐色如同用舊了的地氈。她撚撚其中一莖,亂發似地紮手。

燕雲道:“這個地方所有的東西你都可以吃,這些草卻不用動它。”

夜明驚訝地抬起頭:“有毒是麽?”

“沒有毒。隻不過此地的其他花果都是師父多年覓來的靈物,食之不但果腹,更有延年益氣的功效,於你身體大有好處。這些叫做朝露草,是當年玄澹宮山上唯一留存世間的花卉,相傳是附在湘妃竹劍衣袖上的一顆種子無意中被我師父拾得,植在這裏的。”他指著地上道,“師父說這種花朝開暮死,雖然很美,卻無甚用處。至於外間那些你隨便取食便是,它們受鍾乳岩滴的滋潤生長繁盛,不必擔心會吃完。”

她點頭,他負手看著遍地枯草,沉默頃刻。微光奄奄一息,流瀉在女人的臉上,這兒,那兒,均勻地抹上幾筆清輝,那光澤如同月下嗚咽的笛聲……啊,她多麽美。他曾見過一次朝露草開花的樣子,不抵她一半,係人心弦。

他看著她輕手輕腳地在石室中走動,單薄的身體折射著光線,像一片微銀明滅的樹葉簌簌顫抖在夜風裏。她越是美,越是特別地覺得這一刻過得遲慢,像“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像鈍刀子割肉。地久天長。

……他幾乎懷疑其實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就這樣站在這裏,看著她輕輕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朝露草在幻覺中開了又謝,百年三萬六千場。

那麽,就當是,已一生了。

隻能停留在未曾開始的開始。

他喉嚨裏發出自己也沒聽到過的低柔聲音,把她細細地叮嚀:“別太靠近潭水。那是天生成的海眼,據說直通到海底。沒什麽用處的,小心別掉下去了。這地方很暖和,那些花果是怎麽也吃不完的,渴了就喝石筍上的水。再不會有人能找到這裏來,可以放心地住著。”

她在潭邊轉過身來。他的嗓音如一隻手,驀然撥在心上。酥暖欲溶。她望著他……嗬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她知道他一定會有辦法的。無論何時何地,他是永遠可以依靠的磐石。

她的唇角漫出輕淺的笑容。有許多話始終說不出口,那不重要了……什麽都不再重要了,他為他們找到了一個如此美滿的結局。哪怕有些心事將永遠地沉埋海底,沒關係……人生不一定要把什麽都看得那麽清楚……歸根究底,兩個人在一處,還不就是做個伴?

再不會有欲說還休的憂慮與悵惘。她把它們丟到那海眼裏,一直沉到底。那些屬於過去的東西,她決定永不再去掀動。

她又了點了點頭,張開嘴,要回答他的叮囑。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在這兒住著。那——我走了。”

他說。

如同轟雷掣電。她呆立在當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語言,沒有動作。來不及有任何的反應。

隻覺得雙手一陣**,十指冰涼的,緊了一緊。

心裏並沒感覺到痛,相反地,平靜到麻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過去聽到過的一種說法,說是假如一個人的肢體被砍掉,如果刀足夠快,力道足夠猛,那一瞬間是根本不會感到疼痛的。

甚至脫離了身體的部分還會有活著的錯覺。空空如也,把手伸開,不存在的五指仿佛還在活動,緊握成拳。

她的兩手緊握成拳。

那麽,如果突然地把心剜了出來,也一樣吧?

她聽見自己平心靜氣地說:“你不陪我住在這裏麽?”

他搖搖頭。她又道:“你一定要走麽?”

他不答。

“什麽時候走?”

他背過身去,不看她。隔了一會,方道:“這就走。潮水隻有一個時辰進入河道,遲了,機關就合上了。”

他靜靜地站著,站著,一麵闊大黑影,像他的刀一樣,切斷了一切生機——他隻是不肯回頭看她一眼——他的脊背上可也會感覺到刺痛?

夜明淒然望著男人。她的眼光如果是一些銀針,便早穿透五髒六腑將他釘在地上。這一刻她顫栗著瞥到心底裏連自己也不敢觸目的一線閃念——她多希望,她手裏有一根淬毒的銀針。

他不肯回頭看她。

他不肯。

他不肯……

他是那柄無情無血無淚的斷刀,此日將未來親手斬殺。以後的日子……她剛剛看到它露出半麵恬淡的容顏。

空空如也,一縷紅血濺在眼珠上。鮮紅的視野,把什麽前景都塗沒。她惘惘地偏過頭,在肩膊上擦了擦眼睛。是什麽那麽濃,那麽冰冷。模糊了視線所及的一切,她眼裏像泛著血海,看到哪裏,就淹死所有的活物。

唇邊還僵持著半朵欲開未開的笑容。她木然地又牽了牽嘴角,仿佛拿不定主意該哭還是笑。腔子裏空****,要心痛也無從痛起。他剜去了她的心,沒有的東西,拿什麽來疼痛?

燕雲,你也會覺得痛麽?

他不肯,看她。

她低頭,看到一雙血手。那枚仙果紅豔豔地捧在掌中,此刻被攥得稀爛。流出血一樣的漿汁,濺到眼裏,淋淋漓漓順十指滴落在地上。

她忽然笑起來。原來她的心真的沒有了。被他剜了出來,捏得稀爛。

她說:“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麽?最後一次。不會耽擱很久的。”

他去了一會兒,帶回半壇殘酒。她二話不說,兩手用力捧起仰頭便喝,巨大的陶壇擎定在女人單弱的身體上方,搖搖欲墜,如一枝無力負擔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頭上的棉帽落地,一頭長發狠狠地傾瀉下來。燕雲默不作聲,看著渾濁的烈酒自壇中灌入女人的櫻口,咽下一半,灑了一半。麵頰上縱橫披流。

酒沿著她唇邊淌落。渾濁的水流……也許裏麵混雜了眼淚,也許沒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過氣,嗆咳著,也不去抹拭滿麵的濕痕,雙臂一送,把酒壇直直地遞向他。

“多謝你,替我找到這麽好的安身地。這是你師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給我,你就幹了這壇酒。”

她的眼睛在暗處燒成兩團火。白熱的,沒有顏色,火苗定定燃著,一些兒也不閃動,隻往深處燒去,把一雙秋水嬌波燒成髑髏麵上的兩個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著她——這樣直白的詭計,女人最後的挽留,這企圖如此幼稚可笑——絕望得可笑。

他接過酒壇,單手舉起,深深一吸,飲了個罄盡。

“我是真心把這地方送給你。你好生住著吧,我不會再回來打擾你。”

他將空壇擲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後突然爆發出女人尖銳的嘶喊。

“燕雲!你現在沒有內力了,外麵很多人要殺你——”

他大步流星飛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轉彎,漫天漫地的紫色瓔珞撲到臉上來。奇香異氣逼人窒息。揚手披開那些盤纏交錯的薜荔仙藤,剪不斷,理還亂。他雙手一分,簌簌落下雨點般的花朵。斷藤搖搖飄拂,在身後合攏。

他一徑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時間過得這麽慢,這一刻,這麽長。

地久天長的長……像鈍刀子割著肉,一分,一毫,慢條斯理啃進去。

看不見的暗河,盤在這島嶼腹內九曲的回腸,沒人能進得去,寸寸斷絕了也看不見。

聽不見那機關軋軋推動的聲音。

燕雲,你寧可如此,也不願和我在一起……

她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反正時間沒有意義。疑心在這裏如果掉下一滴眼淚,它是不是也要過很久才能落到地麵?

她很想試試,可是她的身體裏沒有眼淚。

疼痛終於傳來,像來遲的人,說晚了的話。

開晚了的花,趕不上花期。心房內裏有隻手攪動起來,緩慢地扯著,扭著……她捂住胸口,軟軟地睡倒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看到遍地開出了宛如破曉天空的淡藍色花朵,溢滿整個石室,仿佛流動著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澀的氣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種空靈無比的顏色除了清晨草尖兒上的露水,沒有什麽可以比擬。難怪這種貌不驚人的枯草曾經會被種植在玄澹宮的山頂。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離開莖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間,像水珠一樣消失。幹涸了紅色漿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她又睡下去。不飲不食,像具屍靜靜地躺著。衣衫猶存點點暗紅跡子,地上四濺開來的碎瓷片,這地方看起來好象曾發生過一樁命案。

有誰,是誰,被殺死了。

她看著朝露草開放七次又萎謝。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萬六千場。她又將獨自看上多少次?這麽美的花,這麽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邊。詩裏說,願做鴛鴦。

他卻要她做孤獨的神仙。

第七個清晨,她踩著縹緲的淡藍花光,搖搖晃晃站起來。像一個無處可去托夢的鬼魂,盲目地晃**,虛飄著腳步。

走向那口深潭。

伏下身,凝視著萬仞黑暗。忽然間淒惶的心底寧定下來。這是直通海底的深淵,一個失足,屍骨無存。但對於她,再沒有比這更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孤獨的永生,難道她還沒有嚐夠。用不著他來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麽分別?

那麽……回家吧。

她縱身滑入深淵,在那漆黑裏向下一直潛去。水麵在頭頂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微光。

狹小的石窟穿透島嶼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無法伸展。她雙腳拍著水,筆直向下。黑暗中發出通明的夜光。

她身上的光照徹整個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攏住飄散如海藻的長發,一手輕輕觸上石壁。

動靜陰陽,反複遷變。雖萬象之紛紜,須一理而融貫。

那通透的光裏殘句閃跳在她的眼底。她懸浮片刻,仰起頭,在水中旋轉。

在這無人能至的絕境,永夜深淵裏,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團團刻滿不明意義的玄奧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