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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火光翻卷,似赤龍惡鬥。梁木嘩喇喇垮了,小客棧裏男叫女哭,亂作一團。

火光裏傳來呼喝之聲,隱約有刀劍相交,激鬥方酣。

禍起倉促,人們拖兒帶女紛紛奔逃,都從睡夢中被驚醒,個個衣冠不整,狼狽不堪。客棧掌櫃望著熊熊衝天的火勢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頭發要往火裏撲去,幾個夥計攔腰抱住,急得沒做手腳處。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獨自居住在客棧後院,火起突然,人人隻顧逃命,來不及搶救。

她一頭撞向丈夫,哭罵:“沒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礙眼叫他住在後院……我與你拚了這條命!”

男人眼睜睜瞧著半生的家當付之一炬,早已欲哭無淚,被妻子撕打著,臉上抓出長條血痕也不還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燒得正歡,紅光離著數丈遠熱烘烘地逼到人臉上來,照得每個人形容猙獰。

呼喝聲隨火頭愈來愈高,兵刃叮叮當當,夥計們與眾鄰舍提了水桶止步於火場之前,竟無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顧掌櫃夫妻相打,一窩蜂圍攏來口口聲聲追討葬送在這場災禍中的行李細軟,要他賠償。

老板娘的哭聲越發淒厲:“哪來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麽不打雷劈死他們!我沒做過虧心事嗬……我的爹呀……”

客棧轟然倒塌。人們的尖叫聲中,如一隻大鳥,一個臃腫的黑影自火裏掠出,在那燒紅了的夜空裏橫過,直撲近前。眾人四下裏逃散,就連那掌櫃也驚醒過來,拖著他的妻死命向後扯,她卻紋絲不動,睜著兩隻淚眼,腳跟釘在當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這才看分明,原來是兩個人。

那高大漢子身上著了幾處火,整個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熾燙的勁風逼到麵門,摧枯拉朽。她的頭發登時卷曲起來。

左手裏橫抱著嚇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傷勢。一摸摸了一手血,嚇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紅的血跡縱橫淋漓,人卻還清醒,眨巴著眼睛像是緩不過神來。

“囡,家全燒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話。摸著他全身似乎都完好並無傷口,老板娘抬起頭來。

那人早不見了。地上一溜鮮血,像條粗大的紅蟒蜿蜒去遠。她抱著老爹爹,在呼擁圍過來的人群中發了一回呆。

她認得那個早上前來住店的客人。那張臉瞧上一眼,無論是誰,這一生都不會再忘記。她當時便留了幾分神,當他是個官府通緝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煩。

沒想到,越是怕,麻煩果然來了。可是什麽樣的官府抓人,會不問青紅皂白,半夜裏一來便放火燒店?半輩子攢下這點家當,要靠它養老送終的,一夜之間,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災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後餘生的老人緊緊摟在懷裏,突然抑製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地上的紅顏色觸目驚心。老爹爹沒事,比什麽都好。那些血……

誰流了那麽多的血,還能活麽?

她從沒想過一個人的身體裏可以有這麽多的血。火仍在燒,畢剝呼嘯,刀劍撞擊是心驚肉跳的聲音,隨風遠遠地帶來她聽不懂的對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東西你還不肯交出來麽?”有沙啞的男人聲音在遠處喝道。

“橫豎今日這廝是逃不掉的,大家別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樣。”

“弟兄們並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這個機會,莫走了風聲被別人摻上一腳!”

“姓燕的,你須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們手裏,旁人終也是放不過你的,到了陰司裏你莫怪我們,誰讓你是那主兒的傳人,如今江湖上哪個不知東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當、天山、昆侖、丐幫、峨嵋……早已聯盟起來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後你在這世上便一步也是難行,兄弟勸你識相些,死在我們手中,總好過便宜了那些什麽武林正道的偽君子!”一人有恃無恐,仿佛眼前的已是個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來,“交出來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條漢子,今日給你個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眾人發一聲喊,驚惶退散。

有人強自鎮定,叫道:“弟兄們莫慌!這廝好象受傷在先,內力使不出來,大家別怕他唬人,齊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說得對,這廝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沒什麽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條……”

長聲的慘呼響起,穿透火幕。跟著一片刀聲嗆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還要傷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發聲亂喊。嘈雜洶湧,什麽也聽不見了。

隻有老房子的殘軀通紅燎天,衝衝地燒著。

斷。他看到它闊大的黑影像一片烏雲,掃過夜,掃過火,掃過四十年來如此荒涼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麵八方迸射飛遠。

自始至終,這隻有血、沒有淚的人間。

那獸一樣的嘶吼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腦子裏燒,舞動著指爪的紅手臂。這一生的開始與結束,竟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嗎。

生命隻是個荒謬的循環。沒有任何意義地,回到最初。

……終於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發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左手緊緊握住那塊鐵,橫掠過滿天的殘肢斷臂。

在遙遠的地方……那些仙藤靈草開得還好吧?它們那麽頑強,曆經寒暑,終年不凋……原來世上最脆弱的東西,是人。血肉之軀這樣輕易地被摧毀。

流不盡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頭來都歸結於刺目的鮮紅,這就是江湖的宿命,沒有人逃得過。

幻覺中仿佛看見血與火焰裏開出漫天淡藍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這個時刻,似乎突然明白當年師父不肯相傳的深意。當你明知再也看不見一個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給予的最大的懲罰。

血雨遍灑在麵上。模糊地聽見來自遙遠地方的呼喊。

“交出來——把你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