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他看到火。

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無數條紅手臂舞動著,直指天空……逼人的熱浪……頭發枯焦,根根卷曲起來。

四麵八方的烈火。逃到哪裏,都有張狂的紅手臂在前頭等待,伸縮扭轉,惡毒地嘶嘶獰笑著,等著他……

像巨大章魚觸手的叢林……紅。

血紅灼目。

逃不出去了。轟然巨響,房檁卷著火光墜落,如一條遍身伸出紅舌的惡龍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孩童的哭聲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斷。

紅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臉上撲來。

他陡地驚醒。

窗外月已西墜,幽綠光影更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頭看著懷裏的女人。她的臉埋在他頸間一動不動,兩手輕輕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為陽剛的內力所溫暖,她踢掉了棉衣。潔白**靜靜橫陳,他注視竹的影子一根根掃過她的身體,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織羽輕紗。

他不敢伸手去拭額上冷汗,怕驚醒了她。夢裏的烈火在醒時熄滅,然而很多事情是無法抹去的。

永遠燃燒在心底裏。那些過往的歲月,人生是一場醒不來的大夢。

這個名叫燕雲的男人的生命。

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樣,以一種平靜與淡漠的心情去審視這個名叫燕雲的人。懷裏的女人是潔白寂靜的距離,將他與四十年的生命隔絕開來。她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個腳印踐踏。

孩童的哭聲仿佛還在耳邊繚繞。他聽到他的哭聲在一段長久的沉寂之後又響起,變得啞了。五歲男童突然地失聲,在那個家破人亡的血紅色的夜晚之後,除了哭,他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他恐懼地緊閉著嘴,仿佛一開口就會湧出火焰。那場燒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裏一直不滅。一夜間,全家七口,隻剩這個最小的幼童。

鎮上德春堂的顧郎中收養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燒傷。在顧家**他躺了三個月,滿身滿臉裹滿白布,顧夫人親自為他換藥喂食。好了之後,他們讓他留在德春堂,因為不肯說話,他被改名喚作顧啞兒,是顧德春郎中的義子。

顧啞兒不會說話。但他會聽。他聽到養父母夜間嗟歎,說起燕福壽的脾氣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頭蛇做什麽呢,不過為了一口閑氣,他們要買燕家祖屋,賣給他們換個地方住也就是了,總好過如今落得個屍骨不全家毀人亡的下場。

那房子給他們燒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鎮上誰還敢說什麽。那塊地皮還不是照樣歸了他們,白賠上六條性命。

燕家太慘了。太慘了。

好歹得把這個孩子養大。

我們命中無子,隻有兩個丫頭。就把他當兒子養吧。雖然是個啞巴,總是燕家一條後代根。也是咱們家的……

顧啞兒坐在藥鋪後門門檻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棄的藥渣,黯淡模糊。

“醜八怪!醜八怪!克死爹娘的醜八怪,鬼頭鬼腦小啞巴!快快帶著這張醜臉滾回屋裏去吧!”

鎮上的頑童成群結隊從他麵前跑過,拍著巴掌大聲笑罵。顧啞兒倔強地瞪著他們,不肯回屋。

“克死爹娘的醜八怪,鬼頭鬼腦小啞巴!”

“還不滾?怎麽,你是聾子嗎?”

“哈哈,又聾又啞的醜八怪……”

他們又兜轉來,為首的大孩子搶走了養母塞給他的紙包。她喜歡在送給主顧過口的杏脯梅幹裏隨手抓上兩把給他吃。

“哦,好大杏脯……醜八怪也配吃?”

頑童們做著鬼臉,呼嘯離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撲。

五歲的顧啞兒撲在那十幾歲的大孩子身上,拚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開,按在地上一頓群毆。他們邊打邊罵:“醜八怪打人啦!你還打?揍到他服為止!”

啞兒一聲不吭,隻是在拳腳之下奮力反擊,像一頭幼小的獸。直到藥鋪裏的夥計聞聲出來,趕散了群孩。

養母擦著眼淚要把他抱起來,卻發現啞兒趴在地上,找尋著什麽。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動。他固執地在地上撿拾。

他抬起青腫的小臉,把一捧沾滿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麵前。

養母把他抱在懷裏。當晚與養父商量,今後少讓啞兒出門,他在外頭受人欺負,脾氣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氣鬼那麽些人打他一個,孩子太可憐了。

“這孩子脾氣跟他爹一個樣。”養父道,“氣性太烈。既然這樣,以後就讓他在家裏玩好了。”

然而藥鋪的門關不住啞兒。後來這樣的事又發生了幾次,直到有一晚,他偷了鍘藥材的刀,悄悄逃走。

啞兒去了他原先的家。燕家祖屋的廢墟上,蓋起一所新宅院。

半夜顧家發現丟了養子,正忙亂之際,啞兒被一個陌生人送回來。

他身上又添新傷。若非這個鎮上人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子恰巧路過,燕福壽僅存的後代早已死在那無賴子的刀下。

顧德春是老實的藥鋪掌櫃,世代行醫,一生沒踏出過小鎮半步。除了唯唯稱謝,說不出別的言語。倒是家裏有個老夥計,年輕時走南闖北販藥材,見多識廣,悄悄告訴掌櫃,這個衣飾古怪的陌生人,怕是一位“武林中人”,“大俠”。

什麽是武林中人呢?顧德春不懂。然而當他聽說“大俠”已將那地頭蛇連同他的幫凶殺死之時,嚇得一屁股坐在椅上,失了魂魄。

陌生人淡淡地說:“那些人為爭私利滅人滿門,連孩童也不放過,死有餘辜。我已做好安排,你不必擔心受到牽連。卻是你的養子,此兒年紀雖幼,天性中一股烈性與戾氣已盡顯無遺。若留在你家養大,隻怕日後尚有不測之事,不如我帶去撫養,你看可好。”

顧德春呆了一下。

啞兒躺在養母懷裏。他的脖頸被扼傷,無法轉頭去看和養父對話的陌生人。但養母的眼淚滴在他臉上,溫熱的,辛酸的味道,滲入唇角。

養母的眼淚讓他的傷口很痛。

於是七歲那年,啞兒帶著養母給他包好的四季衣裳,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個異境。

師父的名字,叫做青靈子。他是一個生得很好看的男子,有薄的唇峰,深幽雙眼。他穿著素色長袍站在滿島修竹之中,蕭颯得就像竹的精靈。啞兒很想有一天能和師父一樣,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師父費了很大的力氣重新教會啞兒說話。師父為他燒飯吃。在帶來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之後,師父親自替他縫製新衣。那時啞兒還不知道,師父安靜地穿針引線的這雙手,是江湖中的一個傳奇。

劍仙青靈子。玄澹心法最後一代傳人,青靈子。

啞兒刻苦地練功。他喜歡刀。刀沉重而闊大,握在手中有踏實的觸感,揮起來能掀動凜冽風聲,呼嘯淩厲仿佛能替他嘶喊出所有喊不出來的話語。他覺得痛快。刀是所有不愛說話的人最好的夥伴。他在冰涼的海水裏練刀,一練就是整天整夜。睡在寒竹**,想的也是刀。他把師父教他的運氣法門徹夜溫習著。

啞兒的筋骨在寒冷中變得強壯,但也落下病根。他常常睡到半夜疼醒過來,但那沒關係。他不在乎。

他隻想練刀。

刀就是他的生命。他與刀,漸漸合而為一。

啞兒十八歲的時候,刀法已練到師父三十歲時的進境。啞兒是百年不遇的學武奇材。這是師父說的,他用一雙深幽的眼睛注視著啞兒說出這句讚許之言,但目光中並無絲毫暖意。

師父長長地歎息一聲。轉身走開。

我不能把玄澹心法傳給你,啞兒。師父說。你的戾氣太重。

你就像從前的我。

師父對他講起一個名叫湘妃竹劍的女子。

她把玄澹心法傳給我。她是我的師父。

師父重重地說出這兩字,然後沉默。十歲之後,啞兒再沒與師父接近過三寸的距離。但他感覺得出,師父非常地不快樂。

玄澹心法……是令人那麽不快樂的功夫嗎?啞兒並不明白。

隻知道,師父不肯教他。

你的戾氣太重。師父深邃憂傷的眼睛望著他,仿佛斷言了啞兒一生的不如意。

“醜八怪!醜八怪!克死爹娘的醜八怪……”

啞兒坐在竹屋門口,把頭深深埋入膝間,如不肯麵對強敵的沙鳥。以為,不看,傷害就不會來。

養父母救了他。但他們不要他。他們把他送到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

爹娘生了他。但他們不要他。他們拋下他,去了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

而師父……

師父終究也是不要他的。

因為他是,克死親人的醜八怪……

啞兒揮起刀,刀風摧折一片翠竹,碎裂的聲音,暢快淋漓。

然後他被師父責罰,跪了三天三夜。師父把這些竹子視同性命。

它們是為竹劍祖師種的。雖然她再也看不見,在大海之中,有一個人為她種了滿滿一島的竹。

啞兒熟悉寒竹的氣息。它們散發徹骨透涼的悲哀就像師父一樣。

青色。那是絕望的顏色。因為絕望,所以很平靜。一種生意盎然蓬勃,幾乎和死亡同樣強大。失去了一個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失去了任何人,都要繼續活下去。有時候活著與死去一樣,是沒有選擇的事情。

看著寒竹的時候,啞兒學會了永不輕言生死。

生死要用刀來說,不是用嘴。

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上,生命不是太嚴重的事情。從來不是。所以,沒人有權利對另一個人說,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或者,我要陪著你死。

除了竹劍祖師的生平,師父沒有隻字對他提起,關於這個女子。她給了他一張不會再老去的容顏,與被定格的生命。

直到離開無名島,師父的樣子看上去比十三年前沒有任何改變。驚世駭俗的劍仙青靈子,不過是個空殼。守著一島永遠等不到一個人歸來的竹子。

此年,啞兒也離開島嶼。

踏入江湖。

他殺了很多人。他和他的刀,寂寞得太久。

他去了家鄉那個小鎮,得悉養父母在他走後便也舉家遷離故土,也許終究懼怕那樁命案的牽連。人說,顧德春到外地開藥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也算是一方鄉紳。他兩個女兒都招了上門女婿,一心一意幫襯買賣,家業好生興旺。

他從此沒有再看到養父母。關於顧家他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二十年後,在南海之濱,單刀挑了一窟海上盜匪的老巢,將他們的人斬盡殺絕。

傳言德**行老掌櫃的大女婿是個人物,花錢在嶺南捐了官職,在攜眷上任的海途中舉家遇害。隻因雄心勃勃,連累年近古稀的丈人丈母葬身汪洋,屍骨無存。

屠滅長鯨堂全堂上下的時候,無名島燕雲在江湖上已闖出了好大的名頭——乖戾嗜殺、喜怒無常的魔頭,正邪兩道均避如蛇蠍的人物。江湖公敵。隻是見過他而仍然幸存的人很少很少。燕雲去找一個人,通常便意味著要殺他。

黑白之間沒有他的立足地。不過他不在乎。二十年找不到師父的蹤影,這個世上早已沒人與他有半點的關聯。

黑白之間,並沒有一片含混的灰色地帶。他很清楚。什麽世事並無對錯之分、大多數人都是活在進進退退深深淺淺灰色調中的言論,與萬物非黑即白一樣天真、一樣的一廂情願。

世人理解不陰不陽的暗灰勾當,可他們不會寬容置身黑與白之外的人。每一個人,都需披上旗幟鮮明的皮。

他撫摸著師父留給他的刀。江湖人知道,魔頭燕雲用的是一柄斷刀。

但他們不知道這刀的名字原本就叫做,斷。

很多年以前,天下排名第一的刀客很不光彩地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獨行大盜。他造下累累殺孽,在他的年代裏,他與他的刀所向無敵。有一天他忽然銷聲匿跡。人說,善惡有報。

有時燕雲覺得他從未認識過那個與世無爭的劍仙青靈子。在血脈深處,他與那已死的惡魔氣息相通。他的一口戾氣絕了,穿越茫茫歲月,在他的胸中,複活,呼吸。

一個宛轉空靈的女人名字是這柄刀的傷口。遇到她之後,它從此斷了頭。這與他無關。

斷。它是他的刀。

燕雲不要黑也不要白。他隻要斷。三十三年來它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一日他去了南海之濱的長鯨堂。

如果不是那一日,偶然自一位客商口中得到駭人聽聞的德**行滅門的消息。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拒絕睡眠,接連兩日兩夜跋涉,趕赴他要去的地方……

都是那一日。

玄澹心法不能讓人永生,但它自己得到了永生。

它是不死的陰靈,在玄澹宮覆滅多年以後,依然引發人世間一輪又一輪的殺戮、一波又一波的血海。它附在每一個知道這名字的江湖人身上,在他們興奮發亮的眼眸裏,他看到它靜靜微笑著的臉。

幾百年了?……他不記得。但是,二十年間為了玄澹心法而起的血案與紛爭,他的耳朵裏,一樁不曾遺漏。

那麽……就這樣吧。

但願天山派的兩個女人能平安回到中原……他想。

隻能這樣了。

天色漸漸亮了。他看著懷中沉睡的女人。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