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燕大俠,鄭六來報,您要去的地方已經望見了。”淩晨時分,海市堂堂主來艙房外敲門,輕聲傳報,“燕大俠?您醒了嗎……聽您的示下,是現在靠岸還是——”

燕雲和衣坐起。

“靠岸。”他斬釘截鐵道。

夜明在他身畔睜開眼睛。男人的身影黑黢黢地坐在床邊,彎下腰去著鞋襪。她翻了個身,麵對著他。

海上的早晨,往往是突然降臨的。此時卻還沒有。為了掩飾夜明身上的珠光,艙中逐夜點著一根細蠟,直至天明燈火不熄。窗外漆黑一片,月亮已沉入海平麵,太陽還沒有出來。

燕雲輕手輕腳地站起,拿了刀,正待出艙,衣擺忽被扯住。他沒回頭,徑自道:“你再睡一會兒,到岸還有些時候呢。靠了岸,我來叫你。”

他甩脫她的手,走出艙去,關上了門。夜明半支著身體在枕上,還沒來得及躺下,他倒又回來了。

“你還是跟我一起上甲板吧。”他拎起棉衣丟給她,“穿好衣服,外麵風大。”

夜明側頭瞧著他,一邊穿衣:“你擔心那些人耍花樣,是不是?馬上就要靠岸,若出了什麽意外——”

“沒有意外。”他打斷她,冷淡地,“有我燕雲在你身邊,什麽意外也不會有。”

夜明的手握著衣襟,驚諤地望著他忘記了係上。他的武功高強,她是知道的——在她心中,他幾乎是不可戰勝的,他在神魔之間,凜然不可一世,將其他舞刀弄劍的人們遠遠拋在泥塗。

然而他是如此晦暗無光,像他的刀一樣不起眼。

她隻見他手起刀落,斃強敵如切瓜菜,何嚐聽過這樣豪氣幹雲的言語。一時間,仿佛整個大海都在他羽翼下。

有我燕雲在你身邊……

在你身邊……

蠟燭燃至末端,燭淚融為一灘,在簡陋的白鐵盤中蔓延成一朵紅花。半殘的,但癱軟嬌媚。是純用胭脂畫出的沒骨花。火苗快要走到盡頭,分外地長,突突吐著紅舌跳動。夜明怔怔地抬頭看著男人,雙手如被定住,衣衫半敞,胸前一痕雪色,滴粉搓酥。

她沒有白苧衣、冰綃裙、紅抹胸。獷悍素樸的男人衣裳裹著她,反倒顯出一種奇異的妖野的美。

燕雲看著她穿衣,並不回避。目光平靜毫無尷尬之色,甚至沒有感情。他曾無數次地為她換藥,她的身體對他而言,已沒有任何秘密。

隻要,有我燕雲在你身邊……

她披散著頭發,敞露胸襟在他麵前。那一刀的傷痕猶存,是他的手指走熟了的一條路。眼神中有種悲哀之色,不自覺地,或許還有股不顧一切的悍然。

燕雲漠然瞧著女人。她眼裏那種渴望的神色他熟悉。在陝甘道上她病得快要死掉的時候,眼睛裏也曾流露出這麽一種神情。與那柔弱外表絕不相稱,似無聲的呐喊,研丹擘石。他知道她不甘心,她想要,她想要……

“你……”

他艱難地吐出一字。在同一瞬間,她在被子裏,猛地向他撲來。棉衣從她肩上滑落,她不管了,隻用兩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他從不曾想過她也會有那麽大的氣力。

蠟燭就要熄了。火焰呼地一下竄得老高,她一雙深黑的眼裏陡騰起衝天光亮,瞧來悚然。

“燕雲,別拋下……”

她喊道。長久的壓抑,一旦的爆發反而暗啞,不由自主,她喉嚨裏發出的隻是一些嘶嘶斷音。

波的一聲輕響,燭芯爆出一個絢爛火花,終於熄滅。

“我們上甲板。”他突然說,伸手替她一緊衣襟,提臂一抱將人攬下床來。在黑暗中蒙蒙珠光**漾開來的那一刻,幾乎是挾持,他把她帶上舷梯。

甲板上火把晃動。夜明立腳不穩,像從夢中強行給人喚醒,或被推入噩夢深淵,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嘈雜興奮的、準備靠岸的種種聲響。

倚在他懷中,她看到海盡頭金光萬道,奇麗如海底妖蛇一窩都浮出水麵,爭相亂舞。跟著海水似乎一拱一拱,一個巨大的日頭,一跳跳出來。

她沒有注意過剛升起的太陽幾乎是沒有顏色的。它說不上紅,也說不上黃。它隻是燦爛。

燦爛到沒有心肺。一個呼風喚雨的空殼。

那光華璀璨之中,猶如傳說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異境。她看到了那個島嶼。

整個島嶼遍生著蕭蕭翠竹。盡管當船隻近岸,已逐漸看得清島上景象,但雙腳踏上土地的一刹那,夜明仍與海鹽幫眾人一樣,陷入極度的迷惘與驚駭之中,仰首四望,不知身在何方。

失去任何移動與開口的力氣。

這是一個夢境,不是真的。

倘若不是做夢,那一定是自己已經死了。人世間,由渤海灣出發向北行駛一月有餘,在極北之海,傳說即將接近那終年黑暗酷寒、靠名為燭陰的巨龍眼目開合控製晝夜的從極之淵的所在,不可能存在這樣生滿翠竹的島嶼。

那些竹子粗壯茂盛,比在江南溫暖濕潤之地生長得更為繁密。初升的太陽晶明照耀,竹林中遍灑光線,清新如水。竹葉森森飄搖,風過處發出宛如龍吟的音韻。

夜明拈起一片竹葉。綠得冷,翠生生沒有溫度。若不是指尖紋理的觸感,錯認翡翠琢就。

隔夜的露水沁著。竹的冷香破喉入肺,幾乎是一種毒。她緩緩揉碎了那片竹葉,指上忽然一痛。

被那鋒利邊緣割了一條細口,血線,鮮紅的一縷浮起。夜明把指尖兒放入口裏含著。

海鹽幫眾團團擠在一堆,像群無辜麵對屠宰的綿羊。他們被這世外奇景驚呆,半晌無力做出反應。

終於海市堂堂主竭力鎮定心神,走上前來,雙手捏著帽子,陪笑道:“燕大俠,總算把您和寶眷送到地頭了。小的們算是不辱使命……您看……這如今……”

他的同伴挨挨擠擠在他身後,十雙眼睛惶恐地注視著這比自己更橫蠻的煞星。

燕雲左手把女人向後一推,右手抽出刀來。

斷刀的黑影橫在滿目琳琅碧光中。攔腰截斷生機。

海市堂主變色:“燕大俠,您可是江湖中的一位人物。您親口答應過隻要小的們老老實實送您到島上,絕不傷我等性命的……”

燕雲橫刀不動,道:“世上沒人知道這個島在什麽地方。今後我也不想再有人坐著海船,上這裏來。”

“我們不說!絕不會泄露出去的!”海市堂主嚇得大叫起來,“都是在道上混了這些年的兄弟,誰還能不懂這規矩!我們活得膩味了,敢亂傳這口風!……燕大俠,您是大英雄,小的們這一路上安安分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可不能……可不能……”

他滿頭滾下豆大汗珠,結巴著不敢說出“殺人滅口”的那四個字來。燕雲卻冷笑兩聲。

“想不到堂堂海鹽幫幫主竟甘心做起這水手的賤役來。你也太不長進了。說的不錯,這一路上,果然是安安分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倒是委屈你了。”

海市堂主臉色更白,極力把一副笑容掛在麵上,哆哆嗦嗦道:“燕大俠,您還真會說笑話……小的隻不過是區區一名堂主,這裏的兄弟們都可做證……我們幫主……幫主他老人家早在燕大俠您大駕降臨前就出去做買賣去了……”

說著又做出狎熟模樣,想緩和一下滿林的肅殺氣氛,隻見他小心翼翼湊近兩步,擠眉弄眼:“我就知道……嘿嘿燕大俠您是在跟我們弟兄開玩笑呢……嘿嘿……可您這玩笑開得忒大啦,江湖上誰都知道我們幫主他老人家最是個精細人,眼裏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您這麽隨口一說不打緊,趕明兒小的們回去了,萬一弟兄中哪個睡覺說夢話不小心吐了出來,倒教旁人還以為是小的有什麽逾越的想頭……這將來傳到幫主耳朵裏,您讓小的以後怎麽在幫裏混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後麵一群幫眾忙跟著他扯動麵皮,一一發出幹笑聲,如鋼絲相鋸,煞是刺耳。

“海鹽幫的規矩就是這麽當麵詆毀幫主麽?我倒是頭一遭聽見。”燕雲瞧著他們,卻不笑,“——白昊天,說起來我該對你道聲辛苦。這一路上,你燒的飯菜好吃得很啊。”

他的目光越過海市堂主的頭頂,直直落在人群中一個漢子的臉上。

“我真的沒想到,白幫主還有這一手手藝。”燕雲悠悠道。

那漢子抬起頭來。一張額窄顴高的棗核臉,刀削斧鑿。

那種麻木癡呆的笑容像被大手抹過,瞬間從他臉上消失。因連日熬夜而滿布紅絲的眼睛裏,閃現出一種狼一樣的光芒。然而他的嘴角依然平平上挑,好脾氣地,仿佛隨時準備接受人家對他所燒菜肴的挑剔。

“燕大俠,承您過譽,在下愧不敢當。客途之中,粗茶淡飯,該說受委屈的是您和這位美人兒才對。”那漢子也笑了笑,以同樣悠然的口氣說道,“不過總算在下款客之心頗誠,花了大氣力,終於不辱嘉賓,這一路的茶飯還配得上您的身份——燕大俠,‘聚窟百香露’的味道,您還吃得慣麽?”

燕雲緩緩點頭:“原來叫做聚窟百香露。”

“正是。燕大俠,您怕是沒坐慣海船吧?唉,不能跟我們這些粗人相比。”白昊天和藹地笑著,卻把這古怪的露名拋過一邊,扯開話題,“您知道,弟兄們沒別的本事,就靠著這海討生活。雖然這一個多月以來風波勞頓,弟兄們仗著皮粗肉厚,怕還是能夠伏侍您老人家的。燕大俠,您吃了一個多月在下這不上台麵的手藝,這會兒是不是覺著有些乏了?”

十雙眼睛緊緊盯住燕雲手中的刀。

燕雲如同看不見海鹽幫眾嚴神戒備之狀,垂下頭去,也看著自己的手,木然道:“是覺得有點頭暈……這些時日以來,心裏總是很慌……想必坐船坐得久了,眼下站在地上,腳下竟還是虛浮不穩。”

白昊天與身旁一人對望一眼,微笑道:“若果如此,在下等罪過總算還不是太重。除了頭暈腳軟,您沒什麽別的不舒服吧?唉,倒是令在下擔足了一路的心。燕大俠您是鐵打的漢子,這區區聚窟百香露自是奈何不了您的。但若萬一這位娘子有何頭疼腦熱、發燒肚痛的,在下就萬死莫贖了。”

“你放心。聚窟百香露隻會令人失去內力吧。並無其他毒性。”燕雲抬起頭來,看著白昊天旁邊那人道,“公孫泰,你家的獨門秘方,你應該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那矮小粗壯的漢子微微一驚,隨即笑道:“燕大俠好眼力,果然是老江湖。我們若知道早晚瞞不過您的法眼,這一路上倒不用這般煞費苦心地做作了。”

燕雲冷冷道:“那也未必。若不是各位做功高明,又怎能讓燕某舒舒服服地吃了一個多月的毒藥……”

白昊天與公孫泰又相視而笑,麵上頗有得意之色。隻見燕雲將海鹽幫十人從左至右,慢慢地掃視一遍。

“嶺南公孫世家泰三先生、斷門刀袁十五、‘大漠獨狼’張亮、‘鬼影子’劉應天、陰陽先生丁四平、‘藍鯊’趙剛、‘花蝴蝶’汪偉旦……白昊天,難為你找得到這許多高手來對付燕某。海鹽幫這回下的本錢可不小啊。隻是燕某身無長物,恐怕要令眾位失望了。”

公孫泰輕輕鼓掌:“燕大俠,厲害厲害!這裏除了海鹽幫的三位朋友,在下等都是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便是少林方丈、武當掌門至此,怕是也不能將我們的匪號說得這麽清楚。想不到燕大俠您雖然俠蹤少現於江湖,對我等這些無名小卒的動靜卻了如指掌。”

燕雲道:“毒門正宗公孫家的唯一傳人,豈可說是無名小卒。泰三先生過謙了。如若燕某所料不差,解藥該當是混在酒中罷?”

白昊天點頭:“燕大俠師承青靈子前輩,無名島一派嚴禁飲酒——貴門的這個規矩,江湖中所知者雖然不多,我等這些烏合之眾人多眼雜,消息勉強倒還算是靈通,讓您見笑了。燕大俠,您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無名島一派……這島豈止無名,如今除了我,要找第二個人也再沒有了……”燕雲似是想起了什麽,仰首出了一回神,終於頹然低下頭來,長長地歎了口氣,“隻有一事未明,要請泰三先生指教。故老相傳海外聚窟洲有返魂之香,能使死者複生。你這殺人的毒藥為何也以此為名?”

“不敢當。世上都說毒藥殺人,在下卻以為有時候殺人跟救人分得不是那麽清楚的。譬如今日,倘若我輩運氣好,殺了燕大俠這樣的人,其實不就等於是救了許多人麽?”

公孫泰獰笑道。“大俠”二字咬得特別重些,譏刺之意甚明。

燕雲沉默地搖了搖頭。

“我的確,殺過許多人……”他低低說道,語聲幾不可聞。腳下忽一踉蹌,身子站立不穩,往後一靠,撞在一根竹上。

竹身簌簌晃動,半空中灑下一陣露水來,映著初生日光,盛大如雨。

海鹽幫眾人之中,瘦長條子‘花蝴蝶’汪偉旦腳尖點地,飄飄而起,率先向燕雲撲來。一把銀鏢穿過竹露,繚亂光閃,迎麵擊到。

夜明站在燕雲身後,隻覺一股勁風當胸推至,人已向後跌去。

在那之前她來得及看到黝黑刀鋒一動,將一滴正在落下的露水劈為兩半。如此真切,一切如同生在眼膜上的花翳。

被分開的細小水珠向相反方向疾飛。

燕雲一聲長嘯,人與刀都消失在她的視野中。隻見一團黑氣,滿天竹葉和著露水飛旋灑落。夜明的身體在空中不由自主,若離弦之箭平平向後直飛。她閉上眼睛。

在那一瞬間聽到男人的慘叫聲。

她不知道要被這強勁的力道推到什麽地方去,腳底忽然一沉,背後像有什麽無形之物擋住,阻了直飛之勢,人卻硬生生落下來。夜明立足不穩,腰肢一斜,和身撲倒在地。

男人的叫聲愈發慘烈。

夜明抬起頭來。她伏在距先前位置三丈之處。

銀鏢擊到麵門之時,燕雲右手刀起,左手袍袖反揮,借內力把女人向後送去。隻一刹的工夫,隨即力道往回一圈,將夜明飛跌的勢頭打住,止於三丈開外。

斷刀收回。黑氣消散。

他仍倒提著刀,順腿邊垂落,仿佛從來沒有出過手。輕輕向後縱躍,倒退至女人身邊。

夜明眼前伸下一隻滿布疤痕的大手。她攀著燕雲的左臂站起,看到三丈之外汪偉旦被從腰胯間斜斜劈開的屍體。一地竹葉染為赤紅。

這人一招還未交手,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便已斃命。

慘呼聲發自海鹽幫中的兩名堂主。餘人一見情勢不妙,皆已遠遠散開,隻有這兩人功夫稍差,躲避不及,此刻滿地打滾,長聲嘶號,聽來極是驚心。

燕雲瞧著地上被反激回去的銀鏢,枚枚斬為兩半。

“花蝴蝶的鏢上,你們自然是早已淬了劇毒的。”他搖頭道。

“你……你……不可能,我親眼見你吃了飯菜的!”白昊天又驚又怒,遠遠罵道,“你怎麽可能還有內力……姓燕的,你會妖術……”

燕雲不答,白昊天張皇四顧,忽然撲向公孫泰:“你這藥他媽的到底管不管用!雜種,你敢騙老子——”

“莫非我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麽!”公孫泰也急了,兩人廝打在一處,“聚窟百香露是我家家傳的秘藥,怎麽不靈!”

“那這廝吃了怎的屁事沒有!”

白昊天雙眼血紅,咆哮連連。公孫泰一麵抵擋他的拳腳,一麵叫道:“這姓燕的定然……定然有妖術……他和這妖女做一路,他……他一定會妖術!”

海鹽幫兩個堂主還在地上翻滾,慘呼聲越來越低,終於寂然。

白昊天兀自與公孫泰扭打不休。餘下六人眼見事已不諧,燕雲若不中毒,這裏自己一群誰是他的對手。這當兒性命要緊,各自掉頭奔泊在近岸水中的海船逃去。

燕雲轉頭道:“從此刻起,你不可離開我身邊三步之外。”

夜明還未答話,腰上一緊,已被他左臂攬住,跟著身子猶如騰雲駕霧一般,拔地飛起。

耳中聽到燕雲的喝聲:“我說過世上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島的所在的!”

夜明想無論再活多少年,她將永遠不能忘記這一天。在仙境般生滿修竹的島嶼上,目睹一場酷烈屠殺。

不僅僅是目睹。

他將她緊緊攬住,如影隨形,令她隨著他的身體起落騰挪,一切感同身受。

好似她也參與了這一場力量懸殊的殺戮。

風聲、刀聲、人臨死的號叫聲在她耳中攪混成天地玄黃的一團。鐵折扇、流星錘、精鋼水刺……在咫尺相貼的距離她看著一件又一件奇奇怪怪的兵刃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在他的刀下碎裂。

烈風摧折,竹吟若哭。

漫天翠竹在她眼裏旋轉。如萬柄碧玉飛刀,竹葉蕭蕭直刺而下。

又一個人體跌出去,帶著一溜紅光。喀啦啦撞折了好幾棵竹子,碗口粗的竹身當頭倒下。

她大睜著眼睛。她已經失去闔攏眼皮的能力。全身骨骼都在這速度中鬆散如泥,她覺得自己隨時會從腰肢處一折為二。

燕雲的嘯聲聽在耳裏,似乎很遙遠。她的感官在這殺戮場景中麻木。

燕雲右手刀出,一刀把公孫泰穿心而過。同時左肘微抬,讓臂彎裏的女人身體略站直些。她像一條飄帶搭在他手上。

他輕輕躍起,旋身半周,落地站定。在滿天血雨之中,他仿佛帶著她,跳一場死亡的舞蹈。

白昊天蒼白著一張臉,站在遍地同伴的殘屍之中。

那奪命的煞神就在對麵。白昊天全身顫抖不已,卻勉力抬起頭來,狠狠瞪向燕雲。那眼神又虛弱又凶狠,他的眼睛本來生得白多黑少,似一頭狼,此刻便如同瀕死的狼。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過了。姓白的這樁買賣辦砸了,我認栽。”片刻,他終於寧定下來,開口道,“我隻想知道聚窟百香露你到底吃了沒有。你得讓我死得明白。”

燕雲點點頭:“師父曾經傳授於我以內力逼出體內毒素的法門。我早已察覺你們的身份,那日在總舵,鄭六他們兩個分明是故意點了你們八人出來。你們早就盯上我了。頭一日你送飯菜來,雖然此毒無味,我便覺得內中諒必做了手腳。每日飯後即行運功將毒逼出——我知道這藥隻是令人喪失內力,藥性雖強,發作卻慢。你們又怕我察覺,每頓飯菜裏用量極微,所以還不妨事。若我毫不提防,不曾運功的話,當真一個多月累積下來,此刻我也隻有任你們宰割的份了。”

白昊天直瞪瞪地站著,苦笑一聲:“這是命。”

燕雲道:“公孫家的烈性毒藥也是有的。倘若你們用的是百步散之類,我就未必抵受得住。”

白昊天忽然激動起來,嘶聲叫道:“你明知道我們不敢用劇毒——你這龜孫子,這時來奚落我麽——”

燕雲靜靜瞧著他,不置一詞。白昊天頹然住口,望著他懷中攬著的女人,低聲道:“你當真不知,這娘們是什麽人麽?”

“我不想知道。”燕雲說。

白昊天又瞪他片刻。

“我信得過你是當真不知。你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犯這麽大的險,衝著她來——”他搖了搖頭,“笑話,真是笑話。若我今天不死,說出去誰會相信,你燕雲居然真的對一個娘們動了心……江湖中都說,人,在你眼裏就是用來殺的……”

他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兩步,歎道:“我也有個女人。我也舍不得她……你相信麽?新娶沒多久,漂亮極了……”

燕雲麵無表情,握刀的手卻緊了一緊,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白昊天轉身,向海邊來時的方向遙望一會,惘然道:“唉……她這會兒在家,正等我回來呢……”

他的目光觸到那艘海船,突然啐了一口,大聲罵道:“呸!說的比唱的好聽!什麽齊心協力,狗娘養的王八蛋,臉上正經,一肚子下作!我操他天——”

罵聲戛然而止。白昊天一手猶指向大海,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