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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舶一徑地駛下去,舟中日夜易度,夜明坐在艙房裏,每天看著太陽在西邊窗外升起,又在東邊窗外落下。

不知不覺,已近一月。

海鹽幫眾人兢兢業業地行船,不敢有何異動。這些往日裏粗野蠻暴、一言不合便即拔刃相向的漢子在茫茫大海之中受製於人,也隻得終日悶頭幹活,好象他們都是天生的老實人。

連一日三餐也是由他們中看起來最精幹剽悍卻最寡言的一個親手烹製,恭恭敬敬地端到麵前。船上備有大批米麵、幹菜、醃臘的風雞火腿等等,甚至還有酒。燕雲不喝,卻也不禁他們飲酒。久在海上漂泊的水手們大多好酒。大海茫茫,風波無情,若不痛飲沉醉,何以解釋憂悶?那些人沒來由地遭此無妄之災,又不知這船駛向何方,幾時能夠平安回家,自然更加愁苦。每日縱飲不已,醺然大醉。

夜明曾擔心他們如此酩酊會令船隻遭遇危險。但燕雲隻淡淡道:“放心。他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送飯菜的男人低著頭,雙手將托盤放在小幾上,聽了這話並不敢接口,隻躬身唯唯地退下。刀削斧鑿般棱角分明的麵孔,垂眉順目。他一直倒退,直走到艙口方轉身帶上門離開,恭順如臣子侍奉主上。

帶走一股酒氣。

越向北行越覺得冷。天氣正漸入陽春,中原大地此時想來已是草長鶯飛,柳眼花笑。舷窗外的大海卻依然一片蒼茫。無邊無際,隻有那永恒的蔚藍色,遠離了人煙囂塵,清澈得使人錯覺,似可一眼直看至海底白沙,若憑舷望去卻隻是深深深不可測。如一隻埋藏萬年心事的眼睛。

無論多麽清的海水,若深至千仞,都變成噬人的淵。一個失足,波瀾不起,屍骨無存。大海……啊,大海並不凶惡,它隻是寂寞。

寂寞到世上一切生命盡情傾入也激不起回響。

夜明立在船頭,把手臂放在舷上垂首望著下麵。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大海的寂寞。

燕雲仍與她同室而居。兩人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不知道為什麽,到了海上,人似乎也變得更沉默。像那千年萬載,碧海藍天相對,卻從來不曾接近過一寸的距離。

海天之間吹過的風聲,是永遠無法被聽到的傾訴。許多情節,當那些繾綣、哭泣、輾轉、擁抱與背離……都隻發生在心裏。誰知道,在大海深處,在天空盡頭,每天各自湧動著多少風雲暗流……多少的激烈亙古無聲。滾滾紅塵廝殺而過,而遙相對望,依然隻有這一副相同的蔚藍寂靜的容顏……

仿佛,也就沒有別的了。

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從來不曾。

沒有比藍色更寂寞的顏色了。

夜明迎著海風閉上眼睛。她想起很多年以前,一次這樣的航行。一艘船,兩個人……大海。回憶永不重現,沒有人能夠把時光倒流……那是一個陰謀,或隻是一段玩笑……都沒機會回首。

無法再去證明。

那是一顆毒藥,還是,一滴眼淚。

啊那艘船那個人那段生命都不複存在。失蹤在時間裏,灰飛煙滅。可是大海,它依然沒有改變。它的容顏永生不老,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即使什麽都已完結。

她想起那黑暗沉寂,曾極欲逃離的大海。不惜一切代價。

……曾以為自己可以逃離。

或許都錯了。她才是海的寵兒。最不舍的一個,它要她永永遠遠,陪著它。逃不出它深不見底的愛戀,她在它心髒深處,一顆連結著心脈的珠,永無天日。

燕雲走上甲板。她聽到他的腳步聲。

他佇留在一臂的距離之外,不再走近。夜明突然轉身,說道:“燕雲,你有沒有想過找個地方住下來?”

他不答。她靜靜聽著自己的呼吸。

“我們——找一個地方,住下來——你喜歡在哪裏都可以。”

她又說。

燕雲轉身,自舷梯而下,走回艙房。她看著他的身影在甲板上一點點矮下去,終於消失。

像被吞沒。

夜明輕輕地向後靠在舷上。海風在她的麵頰來去,溫柔往複,似一隻手愛憐地撩撥,永不厭倦。風裏纏綿著海潮的聲音,在耳邊,柔柔細訴。

……逃不出了吧。

她掩臉蹲下去。蜷縮在船頭的角落裏,然而躲不開那帶著水氣的風,像一群依戀著人的白鴿,拍翅環繞在周身。

大海不準她背棄它。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離,都是枉費。她那麽渺小,拚了命也遊不出它的心房。

風還在吹。如含蓄的威脅,說著誰才是她忠誠的愛人。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