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夜明縮在炕角,垂頭自用布條纏裹傷手。她不敢開腔,燕雲遠遠地坐在炕的另一頭,並不看她一眼。

自從晌午她攔住他沒讓殺那斷手的漢子,回房後他就不再跟她說話。

回思起來,夜明也不知道當時自己如何能有那麽大的勇氣,膽敢起身去拉他的手。

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尊,況且他殺的本是要殺她的人。

隻記得他的力氣猛得驚人,猛得已不像是人的手勁,成了一種速度,成了風。她的手堪堪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燕雲突然低吼出聲,當胸一掌向她推來。

夜明與刀同時往相反方向跌開。

那刀滴溜溜直飛向後去了,無聲無息插入土中,直沒至柄。她摔得渾身骨節都要散開了似的疼痛,雙手抱著肩,爬起又俯倒兩三遭,而燕雲理也不理,返身走開。

他腰間革囊骨碌滾出一個東西來,落在地上打了幾個旋兒,又教那趕來救護兄弟的黑瘦漢子驚叫起來。

夜明搖搖晃晃站在黃土撲麵的風裏,燕雲取了刀回來,大步跨過那顆血痕猶濕的人頭,走到她麵前。

他漠然地看著她。

夜明舉衣袖擋住風沙,擋住他的目光。血像一些小蛇爬在她白皙的臂上,像雪地裏豔紅梅枝。蜿蜒倒流入袖子裏去。她輕聲道:“這家人是逃難的,好些天沒東西吃了,其實……也怪可憐的……你寬宏大量,就饒了他們吧……”

她咳嗽起來。沙土一陣一陣,兜頭鞭打。

燕雲冷冷地瞅了她半天。

“不知道你是怎麽活到今天的。”他說,“這人要殺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來殺他,我不管了。”

他把刀向她遞來。

夜明倒退兩步:“……我下不了手。”

她低頭囁嚅。

風迷了眼,借此不看他的臉與他的刀。燕雲的眼睛卻像是不怕風沙的,堅定而銳利,他掃了一眼夜明的手,收回斷刀,掉頭走入客店。

夜明忙催那黑瘦漢子帶了兄弟妻兒快走。誰知燕雲又大步走回,後頭跟著戰戰兢兢的掌櫃與兩個夥計,各自捧了飯菜湯水。他用衣襟兜著一襟硬饃,手一鬆,嘩啦啦撒在傷者身上。

又拋下一個小瓶。孩子們轉動著恐懼的眼睛朝上望著,一聲不敢吭。

“這是止血藥。吃飽了,帶著幹糧,走。”

說完一把拖了夜明回店。掌櫃帶著夥計小心翼翼繞過那人頭,放下飯菜,忙轉身顛顛跟回。

“這年月啊人都沒了活路了,人吃人的事哪兒都有,唉……野獸也不如……聽見逃難的來了我們都不敢開門,兵狠,逃難的也狠嗬,人沒了活路甚都做得出來,兵是狼,逃難的是蝗蟲。夫人到底不聽勸,心腸忒軟,方才嚇得我們……”掌櫃的一路搖頭,羅羅嗦嗦地歎息,“這年月人跟畜生沒什麽分別,亂世嗬……客官爺您心腸恁好,夫人心腸更好,好人有好報嗬,夫人日後必有後福的,神明保佑二位大富大貴,百子千孫……”

燕雲扶著夜明,扭頭看了他一眼。掌櫃嚇得立刻閉嘴,哆嗦著忙關了店門。兩個夥計更不敢言語。

風聲嗚嗚,外頭不知哪個孩子又哭起來。

孩子的哭聲順著風流去。漸漸遠了。

……

夜明眼前總是浮動著那雙孩童的眼睛。

那樣清澈、明亮、無憂無慮。孩子不懂事,不知道這人間有多苦。浮世悲歡變幻像那海浪,舔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蒼白苦鹹的鹽堿,誰也逃不開。隻有孩子的眼裏掛不住任何痕跡,永遠那麽歡喜,如果哭了,眼睛洗得更明亮。多麽好。

孩子的眼睛……這世界就是個海,人海,苦海,茫茫無邊,翻著湧著,把眾生吞吐,最終流去了一切。隻有孩子的眼睛淹不了。永遠是浮在海麵,清澈地發著光。

歲月也是個海。夜明以為她能忘了所有,一些東西沉沒在黑暗海底,化為泥沙。但五百年前一雙孩子的眼睛卻仍然浮著,浪濤起伏,她能看到它,在那兒發著光,歡喜而信任,望著她。

她掩住了臉。若不是今日,幾乎忘記五百年前她也曾是一個母親……啊……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孩子早已老了,死了,埋在墳裏變成泥土,但他的眼睛怎麽還活著。穿越茫茫歲月,永遠望著母親。

仿佛又聽到他呀呀喊著娘的聲音。她離開時他八歲了,但在她心裏,他好象始終是那個才剛學會說話的嬰兒,爬在床邊對她嬉笑,粉嫩的小肉團兒,心肝寶貝,柔軟芳香。

她的孩子呢,在哪裏?

她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

在暗淡的天色裏燕雲轉頭望向女人。

她縮在牆角,傴僂著脊背,偶爾靜靜地抽搐一下,不出聲,然而他確實知道她是哭了。這瘦弱白淨的女人這樣安靜,許多時候簡直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仿佛很小心地不替他添麻煩,他不了解今天為何她會如此反常,固執地阻止他殺死那意欲把她當豬羊般果腹的惡徒。想起來後怕——她差點就死在他的刀下!

當時不覺得,過後他才發現,背上竟濕透了一重冷汗。

燕雲默默地坐著。他的生命裏是斬釘截鐵,刀、劍、血與火,江湖就是殺或被殺,從無二話。豈知今日被迫做出這婆婆媽媽的事來,都是因為她——對這個過分柔善的女人難免有點不耐煩。

他覺得自己有些恨她。

她像是明白他的感受,也不來招惹他,躲在角落裏一動不動。脊背的弧線單薄流暢,一根,在暗影中格外分明。她看去如同絲綢剪成的一個人形。

燕雲看到她掩麵的雙手,一隻已包紮好,另一隻卻才裹了一半,餘下長長的布條順著手臂搭拉下來。想必自己給自己裹傷比較吃力,那隻已經裹好,再要替另一隻包紮就更不靈便了。但他轉回頭來,並沒有去幫她一把的意思。

天晚了,風更大。這兒的天色永遠如同黃昏,白天與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初開的遠古時候。外頭飛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戶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層砂粒。

燕雲突然起身,點亮了燈,喚小二送一壇酒進來。

晌午的事情之後,這店裏的上下人等不免對他越發敬畏。不多時夥計陪笑進房,不單酒,飯菜也一並送到,還殷勤地放下兩隻粗瓷大碗,輕手輕腳掩門而去。

夜明卻有些疑惑。此時她身上的傷已好了大半,每次換藥不須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藥了。燕雲從不喝酒,他的生活簡樸至極,日常隻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開水。桌上燈盞搖曳著豆大的紅黃的火,窗上破洞裏鑽進股風,倏地吹滅了它。燕雲把燈重新點燃,挪至風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閃爍不定。

在明明暗暗的光裏她望著他拍開壇口封泥,滿滿地倒了一碗。她以為他真的要飲酒,但燕雲放下酒壇,忽然挽起褲管,嗤啦一聲撕下塊衣襟,在碗裏蘸了蘸,向膝上塗抹起來。

夜明不禁問道:“你怎麽了?”

燕雲沒回答,隻是埋頭捏著那塊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著膝蓋。酒氣摩得熱了,越發濃香。他專心致誌,不一時腿上皮膚已紅得發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似乎累了,就那麽把濕布往手心裏一團,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側躺著,兩腿蜷縮起來。

夜明不敢驚擾,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雲躺著也不能安穩,不停翻來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輾轉難安。

夜明悄悄近前,抖開被子,要替他蓋上。誰知燕雲陡然翻身,她手裏不由一顫,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臉。

“你……你怎麽了?”她呆了呆,又問,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嗎?”

燕雲揮手把棉被掀過一邊。他的臉出現在那大紅大綠的土布被麵之下,雖是見慣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當地。眉目斑駁的男人麵孔,粗糙而離奇,不是人世風景。如同憑空落下巨大隕石,磅礴呼嘯砸進她的眼裏。

他的臉與其說醜,不若詭異。好似天地初開之時他便已存在於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邊,顫聲道:“你身上不舒服,是麽?”

他看她一眼,隨即轉頭,慢慢地說:“要下雪了。”

“什麽?”夜明又怔了怔,為這答非所問的回話。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風盡管攪著黃土肆虐,卻是一無所見。

她隨口問:“你怎麽知道?”

燕雲道:“我身上各處的關節在痛。遲則明早,一定會有一場大雪。”

“你……”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著窗子,像是自言自語:“小時候練功落下的。若逢變天,全身的骨節就有點不靈。明早的雪想必特別大。”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會不會好些?”頓了頓,又問,“——你痛得很厲害,是不是?”

“也不是很厲害。略微有一點罷了。過幾天自然會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亂得很。”

他淡淡地說。然後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麵前,手中布團沾了沾,又開始擦拭起來。

夜明冷眼瞧著,見他雖然輕描淡寫,行動確實緩慢而吃力了許多,每一抬手仿佛牽動渾身的骨節,吱吱咯咯地鏽澀。

他這樣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厲害,不然不會帶出樣子來。

“讓我來。”

她突然伸手去搶那塊布,燕雲手掌一收,緊緊地攥住,掉過臉去,粗聲道:“不用你管。”

她靜靜望了他一會。

“我替你做點事,這不行麽?”她心平氣和地說,然後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塊來,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說,左手輕輕按住他的腿。

燕雲背著臉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聲傳入耳中,跟著腿上一涼。

幾根柔軟的手指搭上來,若即若離,輕若無物。她指尖兒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濕了肌膚,在她的指間來去愈來愈熱,愈來愈熱,一股熾燙淪肌浹髓直燒入骨頭裏去,燒透心腑。像烤紅了鐵烙,烙下無法磨滅的印……

但她的手指,卻依舊是涼的……他隻是低著頭。火苗呼的一下躥得老高,又暗下去。黃土坡上人家喜歡的花色濃烈的被褥,靛藍底子上翠葉密布,碗口大絳紅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刹那。有隻蝴蝶停留在花朵邊緣。

她的手指來來回回,掠過他的身體。女人的香,又淡又涼。她手上半褪的布條蘇蘇搔著腳踝,一不留神,纏在上頭。一副天下最柔軟的鎖鐐。夜明俯身細心地將它解開,指尖在腳腕上輕轉一遭。

“這兒也痛吧?”

他沒搭腔。她也不再問,替他除了鞋襪,把兩腳腳踝也抹拭許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兩下裏一樣冰冷。

然後她解開他的衣衫。脖頸、肩膀、肘彎,一處一處地依次擦過來。燕雲**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擺布,像具死屍。但覺肢體無處安放。

夜明垂著眼,目不斜視,眉睫的影子落在麵頰上,絲絲分明。

燕雲向一側擰著脖子。然而一綹輕淡墨色忽飄**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動,無力地悠了幾下,欲靜不止。似那三月裏百丈遊絲,軟煙醉霧,搖漾春如線。

一隻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過來挽起了那綹散落的長發。婦人家盤頭嫻熟之極,一壁還替他擦著,一隻手飛快地捋起頭發,飛快地繞了幾繞,已將它掖回發髻裏去。

不過一眨眼。但他仿佛頭一遭與這女人肌膚接近到如此的距離,滿室酒香裏嗅到她的氣息,於清淡中帶一絲奇異的味道,微苦微鹹而澀……什麽時候,久已荒廢的記憶。

燕雲沉默地與她相對。後來他終於想起來,那味道,很像眼淚。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過的氣味。在這始終他相信隻有血,沒有淚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