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這日來至陝西省境。當地原本苦旱,幹喇喇黃土坡上常年龜裂,縫隙裏東一撮西一叢可憐地站立著一些枯草根子。幾隻瘦山羊裹著一身毛發都粘連在一處、氈子一般的灰皮走來,不甚挑剔地嗅了嗅,連同老樹樁子一起啃了。

夜明獨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著窗檻,看那灰蒙蒙天氣裏遠處那幾隻山羊吃草,低著頭用心地咀嚼著,小胡子一撅一撅。

忽然一陣人聲嘈雜地傳來,山羊嘴裏叼著幹草,警覺地支起耳朵聽了聽,像是驚著了似的,陡地尥開蹄子便跑。跟著隻聽店家砰砰閂門,幾個人腳步嘰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麽。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那穿著同樣趕了氈的老羊皮襖、乍看去也像隻山羊的十五六歲小羊倌,本來懶洋洋甩著鞭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那兒哼著哀怨的小曲:“三十裏明沙二十裏水,五十裏路上貓一貓你。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妹妹你雖好是人家的人……”

此時也隻得住了嘴,倒拖著鞭子,一溜煙攆他的羊去了。性急之下在樹樁上扯斷了鞭梢一綹紅纓,孤零零地剩在那裏,成為灰黃天地中惟一一點顏色,飄呀飄的。

莫非是軍隊打過來了?還是土匪呢?

夜明躲在窗後,側耳,然而並沒聽到馬蹄聲。似乎有一群人,拖拖拽拽、七零八落地來了,停在店門口。

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寂靜中聽得到外頭那幫人粗重的喘氣聲。

歇了片刻,有人上前砸門:“大掌櫃,開門!行行好啊您老,開門啊!”

屋裏鴉雀無聲,沒有人答茬。

那嘶啞的聲音又歇了歇氣,落在門上的拳頭可是沒停,砰砰砰連砸幾下,又叫:“您行行好開個門呀,這兒有人要死了!求您大發慈悲給口稀粥喝,您掌櫃好心好報,大發財源……”

“大掌櫃您就給開個門吧,俺娃他娘要餓死了,眼瞅著要斷氣了,俺們隻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口熱粥救救娃們和他娘,您行行好,行行好……”

隔一時,又哀求起來,對著鉛塊一樣的沉寂。

旁邊有人上前幫著敲門,也幫腔喊:“俺們是從北方逃難來的,那邊打得凶……俺嫂病在道上,好幾天沒米落肚了,求您掌櫃好心人看這幾個娃可憐,救救他娘吧,一口稀粥……掌櫃的您是發財人,積積陰功哇!”

有男人的聲音號哭起來。

夜明輕輕站起來,就著那殘破窗紙看去。粗紙多年風吹雨淋早辨不出顏色,貼了又補,結果破洞也破得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黑與灰,掀動著像死去的蝶。

那斑駁裏她看到衣衫襤褸的漢子兩手拽著門環大哭,整個人貼門癱倒下去,黑瘦臉孔上隻見一張大嘴,黑洞洞觸目驚心。他兄弟邊哭邊罵,企圖將他暫且拖開,卻哪裏能夠。那雙手如同老樹盤根,嵌在門裏、長在門裏。

“沒人心的!見死不救啊……這樣求你,俺們隻要一口稀粥救命……俺一家子都死在你門口罷!橫豎家也沒有了,地也沒有了……俺全家都餓死在你大門口,沒人心的老狗哇!”

年輕些的男人見求援無望,豁出去指著店門大罵起來,又叫:“哥!哥,你恁地了?哥!……”

癱在門前的漢子給他半抱半拖,掙紮著爬起身來,抬手卻是一巴掌著在兄弟臉上,喘籲籲罵道:“這作禍的東西!快求……求掌櫃的大發慈悲……救救你嫂和娃們,快給俺求……大掌櫃哇,好心的客人,您老都是享福的人啊,救救俺苦命人罷!娃他娘眼瞅著要斷氣了啊……”

他死命拉著兄弟一起在門口跪下磕頭,把那幾句話翻來覆去哭喊著,磕了幾個頭,忽轉身紅著眼瞪向身後的女人。她披散著頭發,黃臉瘦成一條,半閉著眼睛,張著嘴躺在地下隻顧喘氣,仿佛對這場**充耳不聞。

五六個孩子團團簇擁著她,個個都睜眼呆望著父親,嚇傻了,肮髒的小臉反顯得一片麻木——從沒見過父親這樣瘋狗般的模樣吧!

一個大些的女孩子把她娘的頭小心地枕在膝上,一隻手護著,另一隻手照管著弟妹。忽見父親在人家門口發了一陣瘋,掉頭向自己走來,不由分說幾個孩子一人頭上給了重重的一巴掌,罵道:“幾個小崽子還不給俺磕頭!快求好心的大爺大娘們救救你娘,娘若有個好歹,你們這幾個崽子俺養活得了哪一個!快給俺磕頭,磕呀——”

孩子們不等明白過來,腦袋已被一一撳到地上去。幾個小的嚎哭起來,大姐一個趔趄,懷裏的病人也順勢一歪,摔落在地。她趴著去抱娘,搖一陣,哭叫:“娘!娘恁地了……娘醒醒,好心的大爺大娘救救俺娘呀!”

她跟著父親朝門上重重地磕頭。幾個小的學姐姐的樣,也磕了起來,口齒不清嚷成一片。客店門前登時兒啼女哭,震天動地。

隻有一個最小的才不過兩三歲,不懂爹和兄姐都在幹啥,顧自爬到不省人事的母親身邊,扯著衣服撒嬌:“娘!抱!爹打,娘抱抱!”

夜明的手指緊緊抓著窗欞,這稚嫩的嗓門猝然入耳,恍如一箭穿心,冰涼涼貫喉入腹。那銳利生了鏽,刺破重重年月,重重又重重的塵封了的記憶……

她整個人被那疼痛刺穿,一瞬間,不能呼吸。

冰冷的窒息沒頭沒腦包住她。

破窗紙在眼前,被風掀起,呼啦啦地響。死去的蝴蝶,死去的翅膀。灰的,黑的,一層一層。

它們紛紛撲到她臉上來。

她不知道這裏的掌櫃與其他住客何以如此忍心,竟能坐視不理。

燕雲今日帶她投店,草草安頓下來便去了,他有時會像這樣短暫地獨自出行,從不告訴她去哪兒,隻叮囑她關緊房門,除了他親來叫門誰也不要給開。外頭無論出了什麽事,都別管。

這是亂世。他說。

然而她受不了那哭叫著娘親的孩童的聲音。

鏽的箭頭在心裏攪。一層一層,灰的黑的。腥的冷的鐵鏽粗糙地掛滿了心壁,四麵的回憶,十麵埋伏。她沒地方逃。

夜明一隻手蒙住嘴巴,無力地跌坐到地上去。片刻,掙紮著起來,去桌上端了吃剩的飯菜,又忙把包袱裏頭一陣亂翻,將幾個硬麵饃饃盡都拿出來,走到門口想了想,又折返回來。

她推窗輕喚:“快別哭了,這裏有些吃的,快拿去跟娘一塊兒吃。”

孩子和大人哭聲戛止,隔著十來步遠,一齊舉頭望來。嘴巴半張,臉上仍有幾分麻木。除了那最小的仍然專心致誌,搖晃著母親呀呀聲喚,頭也不抬。

夜明在十幾道目光的注視下勉強笑笑,招手叫那大女孩子:“來呀!拿了去給娘和弟弟妹妹吃,還愣著做什麽——”

那女孩像是剛醒過來,忙的又磕了兩個頭:“謝謝大娘!謝謝!”扭頭欣喜地喊了一聲:“爹!磕頭真的就有人給俺娘吃的了!”

爬起來便奔來接了食物,抱著,拔腿跑回去,蹲身先把一個大饃塞與最小的弟弟,然後扶著娘,將軟和些的菜蔬掰開嘴喂進去。剩的,幾個弟妹蜂擁而上,霎時搶了一光,各自鼓著腮幫子狼吞虎咽起來。

兩個男人站在那兒,愕然看看孩子又看看窗口。

夜明臨著那低矮的窗檻望向他們,眼眶裏似有灼熱刺痛的東西生出來。她沒有淚水,心裏卻加倍地難受。食物總共就這麽點,眼下已經分光,兩個大人連同那懂事的女孩子都沒得吃,但她也再沒別的了。

待要出房問櫃上再要些,見那病人人事不知,女兒把飯菜填進口中也咽不下去,遂先回身向桌上把剩的半壺粗茶拿起,轉回窗前道:“來,拿這茶……”

一句還未說完,腕上突然一緊。隻聽到那茶壺嗆啷啷摔碎,人已一頭栽出去。

天旋地轉也似,她被從矮窗裏生生拽出,著地處兩掌先是一痛。

夜明按著滿地碎瓷片撐起身來,聽到孩子們的驚叫與他們爹爹的怒叱:“你這是做甚來?你發了瘋麽,這大娘好心給娃們饃吃,你做甚來跌她一跤?你這惹禍的畜生!”

黑瘦漢子揮拳打去,無奈餓得虛了,給他兄弟一架反後退幾步,險些坐倒。

“哥,這荒村野店的,往前去幾十裏沒有人家,不吃不喝,你頂得住嗎!”

他愣了愣:“頂得住!隻要娃們和他娘吃飽了,俺兩個漢怕什麽。等會歇過來……”

“頂得住個屁!”年輕漢子吼道,“你受得了,俺可受不了了!這一道上一口糧沒吃,駱駝也頂不住了!你瞅這老狗掌櫃見死不救,你敢保到了前頭還能有人給俺們飯吃麽?”

兄長聞言結舌。

他又道:“俺是撐不了幾裏路了,過了今兒,不知還有沒有力氣掙命到明兒,俺倆一死,誰管俺嫂,誰管這些娃?他們一個一個的不都餓死麽?”

他步步緊逼,直問到兄長臉上去。紅了眼,形容可怖。黑瘦漢子又退了兩步,忽然瞪大眼睛叫道:“你想幹甚?你想幹甚?”

“哥,你舍得死,你可舍得俺嫂、舍得這些娃麽?這道上多亂,沒了俺倆,他們不叫狼吃了也得叫人吃了!俺家斷了根,絕了後,你忍心?”

他一手指著地上的女人孩子,臉上筋暴起來,嘶聲吼叫。夜明還未聽懂兄弟倆為何爭吵,臂膀上又是一緊。年輕漢子使出吃奶力氣半拖著她,徑往荒地裏走去。

夜明極力掙紮,伸手去掰那鐵箍般箍牢在臂上的粗手,身後做哥哥的早一頭撲了上來,撕打著兄弟:“俺不讓你幹這沒人心的事!畜生,畜生呀!你還是人麽——”雖是拚命,到底不及年輕人力壯,一個踉蹌又被掀翻在地,摔得爬不起身。

孩子們大聲號哭起來。

夜明不知這男人要把自己怎樣,惶急中一口咬在他手上,齒間嚐到了腥鹹的味道,但他竟不鬆手,仿佛不知疼痛。她心裏忽然極大地恐懼起來,好似睜著眼走進個荒誕的噩夢,一切都顛倒錯亂,摸不著出去的邊界。

這無緣無故拖著她向野地走的漢子,像個瘋子,更像僵屍……皮包骨頭的堅硬的手,麻木的不知疼痛的肌肉……啊,這人世間鬼魅橫生。這是人間麽?

“你還是人麽……”

孩子們的父親在後麵徒勞地哭喊。大的小的,亂成一片。那漢子突然刹住腳步,回身衝客店叫道:“老狗少管閑事!都是你見死不救,逼得俺沒有法子,俺要活命,哪一個不讓俺活命,俺拉著他一塊兒死!”

悄悄打開一條縫的旅舍大門嚇得砰地一聲忙又關上了。那漢子低頭對夜明道:“大嫂,俺知道你是個好心人,你不忍看娃們餓死,你就大發慈悲,救人救到底吧!俺一家子若僥幸得了活命時,日後供起你的長生牌位,一生一世奉養。”

說著抽出把刀,將她摜在一叢灌木後頭,俯身下來。

夜明心裏此時像是魘住了一般,恍惚還與那漢子撕扯著,動作卻如同夢遊,緩慢而且吃力,自己不得作主。

她手上的血染在他的爛衫上,眼睜睜看著他彎下腰來,一張臉越湊越近。他對她說話,仿佛極誠懇,老實的莊稼人的口氣,還帶點羞澀……他嘴角泛起一絲獰笑。

當!

突然一溜紅光,斷手握著刀把,斜斜掠過眼前飛去。漢子倒在地下翻滾,大聲嘶嚎。

夜明覺得臉上一熱,水滴灑落,新鮮滾燙的腥味與她口裏的連成一氣。

她抬手去擦,一切宛如一次小輪回。

他的出現,總是帶著血光之災。

血光裏迸現出那高大的人影。這是人間麽?

他是一尊掌管殺戮的神魔。

夜明舉著她流血的雙手仰望。

燕雲站在滿地打滾的漢子旁邊。這一次她看清楚他掌中刀,烏沉沉黯淡無光,刀身闊大平滑。一滴殘血順刀刃流落,所經之處明淨依舊,並不留半點痕跡。

血迅速地滑過,滴在枯草上。這刀的末端是平的,沒有刀尖。竟是一柄斷刀。

黑氣浮動。

燕雲揮刀向那漢子頸中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