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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疼。

手一次次地伸到酒碗裏去,時候久了,浸濕了裹著的布。緊貼著傷口,重重層層,緩慢地滲入。

今兒晌午才破損的新鮮創口,她可以很分明地體會那疼痛,如慢火熬煎。許多年以前她曾穿著宮緞衣裙,妝成隻是熏香坐。竟日用一個五更燈,小小的銅盞,小小的火,慢慢熬。五碗水熬成一碗,人說要熬到五更天,而她從清晨熬到黃昏,不為什麽,隻為看著那跳動的火苗可以覺得它燒得比她的時間還要慢。

放入人參、茯苓、鹿茸,許多名貴藥材,看它們在一汪清水中**漾,各不相幹。最後終於變成幹癟破碎的渣滓。

一碗濃褐苦澀的藥,她守著它一整天,好等一個人回家來,給他喝。人說,延年益壽。

她要他延年益壽。那時她竟以為有人可陪著她,直到生命的盡頭。但誰能陪誰一輩子呢。她的一生一世,那麽長,沒人陪得起。

都死了。啊……生命中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去,而她活著。連珊瑚也死了。她還活著。

長生,是一碗慢火煎熬的苦藥。從清晨,到黃昏。

夜明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手。

蔥枝纖指,機械地一來一回,在男人**的肌膚上摩弄。他身上也盡是疤,跟臉上一樣,處處凹凸不平,瞧來可怕又可憫……這男人不知經過什麽樣的磨難,人之初,想他也曾是十月懷胎,三朝哺乳,父母手心裏捧著一掬新雪般光潔柔軟的小小嬰兒啊……在時光與往事的顛簸裏,終於麵目全非。他整個人就像這世上的滄海桑田,已不堪重拾。

大風呼嘯著盤旋。天地間除了那永恒的風,仿佛也沒有別的。

不知不覺,壇中酒隻剩下一半。夜明並未沾唇過一滴,然而她覺得頭暈,深夜是一段奇異的辰光,人容易醺醺如醉。

最近她好象總是生存在酒的氣息裏,自從遇到名叫燕雲的男子,他帶給她烈酒與血的日夜。

酒滲入她遍體的鱗傷。

疼痛一絲一縷,慢慢熬進去,熬進去。卻不致命。嗬總是不致命……這樣的百折千回……不知不覺,好些天。

“白天想哥哥大門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盤算……”

號叫的風裏傳來了悠長哀傷的歌聲。是睡在廚房的夥計,學著女人的聲音,把嗓子吊起來唱那黃土坡上世代相傳的女子心事。酸曲兒,這兒的人都有條嘹亮的好喉嚨,在狂風沙的深夜裏聽起來卻是淒厲而寂寞的。

他哎了一聲,拖長了嗓門幽幽唱道:“……頭枕胳膊腕腕麵迫牆,人家睡覺我盤腸。腳蹬住炕欄頭頂牆,翻一翻身子好夜長。刮起一陣大風點起一盞燈,忘了哥哥的臉臉忘不了心……”

她聽著那曲兒,不由瞥了一眼燈火。夜過了大半了吧?不知道如今是幾時幾刻,那仿佛也是極不重要的事情,她覺得天永遠亮不起來了。隻有燈盞裏的油越熬越淺,火焰漸昏下去。窗戶眼裏賊風吱溜溜吹著,隨時搖搖欲熄。刮起一陣大風點起一盞燈……可要是沒燈可點呢?

她癡想著,迷迷糊糊地向那燈伸了伸手,想看看油還剩多少。陡然發覺燕雲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傾著,倚在她胸前竟睡著了。

他雙手還環在她身上不曾撂下。她很瘦,背上凸出的兩塊蝴蝶骨,他十指輕輕搭在上頭,似一群倦來歇息的野馬。

夜明跪在他身前。不知道為什麽,心底裏一股酸而熱的氣流直衝上來。她替他擦拭著頸後的骨節,擦著擦著突然兩臂一緊,把他的頭顱攬在懷裏。他是否醒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管。

這一刻,隻是想抱他在懷中,緊緊地。

她無聲地哽咽著。

燕雲沒有動彈。他的手還搭在她背後,指尖微微一顫,似是要抬起來,然而終於又落回去。

他慢慢地撫摸過她背上八字形的兩條疤痕。教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兒總是摸著它們,嘻笑問起娘背上這是什麽。

娘親,你從前是天上的仙女嗎?這裏生著翅膀?

他軟軟的童音在耳邊響起,如此清晰。仿佛從來沒有過幾百年的歲月,深海的黑暗,生死相隔。

娘親,天上好玩嗎?

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小手小腳,在膝上癢酥酥地爬……啊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暖暖的奶香味。他在她身邊,一直地。永遠不長大。

夜明悚然一驚。不。他早死了。她的兒子,她的丈夫,她在這世上一切的留戀,珊瑚,他們都死了。他們早已拋下她一個人在這裏,一無所有……她一陣**。手指抓著懷裏男人粗硬的頭發。她一定扯痛了他,但燕雲仍然紋絲不動。

“狗入的!大半夜裏號什麽喪!你叫春呢?明兒滾回家叫你娘趕緊替你討個婆姨來,莫在我這裏日日的號喪,我還要開店做買賣呢,野狗子野狼都給你招來了!”

掌櫃的破鑼嗓子大罵起來。那夥計登時噤聲。

夜明啞著聲音問:“痛得可好些了?”

燕雲沒有出聲。他把臉深深地埋在她胸前。靜默的時間裏隻有狂風咆哮。

須臾,那夥計似乎偏要搗亂,故意拉開嗓子咳嗽一兩聲,又唱起來。

這一次是支情人相會的荒唐曲兒,他興高采烈,不顧掌櫃叫他回家的威脅,快活地盡力高唱,喜樂無限,顛狂不禁。

“哎——叫聲妹妹開開門,東北風刮得人涼森森。滿天星星月不亮,你小心走在狗身上。白脖子狗搗眼窩,不咬別人專咬我。半夜來了雞叫走,哥哥好比那偷吃的狗。米湯放在鍋蓋上,大紅被子夥蓋上。你明天要來早點來,來的遲了門難開……”

他絮絮叨叨,捏著嗓子,學句女腔,又唱句男腔,自個兒跟自個兒對答著,和著掌櫃的罵聲從頭唱到尾。那教人臉紅心跳的私情話兒。

夜明靜靜聽著,不知何時,天就亮了。窗屜子上一片雪白,耀得人眼花。

燕雲真的睡著了。她把他的頭輕輕放在枕上,替他蓋好被子。跪坐了一夜,腿有些麻。

她下炕來走到窗邊,揭開窗戶。冷冽的風直吹到臉上,撲散一夜宿醉。

夜裏果然下了大雪。外頭一片銀裝素裹,放眼望不到邊。這荒涼破敗的黃土坡一夜之間變作瓊宮玉宇。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雪片有鵝毛大。一天一地,晶光閃耀。

她把胳膊伸出窗外。雪花像傳說裏仙禽剔落的殘羽,從天上落下來。一片一片旋轉著落在手心。那樣柔軟,那樣冷。

片刻間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