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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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矩帶著人走出演武場,來到自己的車隊旁邊,看到厘於期一個人正在臨時搭建的遮涼棚中喝茶。白矩搖著扇子上前,厘於期並未起立迎接,而是注視著二皇子也坐下來,所有的門人和侍從則在他們兩人周圍垂手站立。白矩拿起厘於期的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散場的時候我沒看見你,還以為你走了。”

厘於期回答說:“沒什麽意思,我先出來候著。”

“我的意思是,你徹底走了。”

“不會。”厘於期看著沉入杯底的茶葉,“我要給二殿下把風。”

“那個穿藍的什麽來頭?他怎麽跟麒王走了?”

“我會查清的。”

“不要讓我等太久。”白矩霍然站起,一把把茶水掀翻在地,回過頭來時一臉煞氣,“我不喜歡這個家夥!”

“您說的是五殿下吧。”厘於期並未被他的怒氣嚇到,“五殿下一向運氣很好。”

“這我比你清楚。從小到大,他都是最走運的那個,我倒是想看看,這運氣到底什麽時候到頭!”

厘於期徐徐站起:“隻要他的運氣不傳染給大殿下,就行了。”

白矩忍了片刻,等氣血平穩後,接著發問:

“小五那個門人是誰,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我也不認識。大概是新來的。”

白矩狐疑地打量著厘於期的臉,後者滿麵誠懇。

“算了,回去計議。還有什麽事嗎?”

“烏大人在那邊候很久了。”

聽到這個名字,白矩的神色凝重下來:

“還是要錢嗎?”

“大概是。”

翼王疲憊地點點頭:

“叫他上我的車,路上說。”頓了一下之後,他看著厘於期身後很遙遠的地方輕微地歎了一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念道:“不是我不給,實在是有人借故掣肘。”

等場地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一直保持諂媚笑臉的白徵明總算放鬆下來,等回到自己的車裏,他研究了一下楚道石的傷口:

“還好,沒傷到骨頭,隻是皮肉傷。”

楚道石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別生氣啦!我們總算做了一件救人命的大好事呀!”

半晌,楚道石才悶聲說:

“太危險了。”

“唉,實在對不起啦,我給你賠禮道歉……”

“我不是在說我!”楚道石四顧無人,終於發起飆來,衝著素王低聲吼道:

“你知不知道,萬一大殿下的馬踩到你怎麽辦?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敢再施術了!”

素王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個勁兒打躬作揖賠禮道歉:

“下次再也不做這種沒腦子的事情了,我保證。”

自知對這種人說了也沒用,楚道石自暴自棄地把頭扭到一邊,閉上眼睛開始施術給自己治療。素王在一邊瞪著眼睛看傷口自動慢慢地幹涸,接著問道:

“她現在在哪兒?”

“混在侍從中了,估計就在後麵那輛車上。”

素王剛想叫停,被楚道石一腳踹了回去:

“你小心被發現。等一會兒回府見了旻旻再說吧。”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楚道石發現自己已經習慣於稱呼甄府的三郡主為“旻旻”,稱呼自己的主人素王為“你”。這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們之間的身份障壁就像是一夜之間變得無影無蹤。這應該是件好事。楚道石想道。

皇子們的馬車,輕捷地馳向各自的府邸。而素王一行人,卻徑奔大司徒府。還隔著好遠,就有仆人在望風,見他們回來立刻飛報進府,大門飛快地打開把他們迎接進去,隨即緊緊關閉。

白徵明下了馬車,跟楚道石一起,從後麵的馬車裏引出一人,摒掉所有侍從,三人直奔內院。在院子的正中站著兩個年輕的女孩,全都是一臉焦急。他們中的一個矮些,極瘦,但是一張倒三角的芙蓉麵,兩道黑鴉鴉的眉毛斜飛入鬢,一雙杏核般的美目,水汪汪的瞳孔透著淡灰色,鼻梁高挺,弧度美好的嘴唇,削肩柳腰,遠遠望去,整個人異常奪目,漂亮的不似凡間人物。隻是眼下整張臉陰雲密布,一股山雨欲來的怒火熊熊燃燒。

另一個則長的比較普通,個兒稍高些,輪廓圓潤,唯一顯眼的就是額上一簇紅發,緊緊編在發髻之中,看上去雖然不生氣,但是急得夠嗆。

眼見他們走進,高點的女孩搶步上前,先把內院門摔上,這才回頭說:

“好了,安全啦!”

白徵明和楚道石之外的第三人,聽到這句話後豁然把頭巾扔到了花池子裏,暢快地大喊道:

“我的媽呀!可算是逃出來啦!!”

頭巾的下麵,是一張興奮漲紅的臉。眉清目秀,輪廓優美,唯有額頭上有三道淺淺的整齊疤痕有些影響觀瞻,雖然眉宇間透著剛毅,但終究散發著雌性的氣息——是名女性。

矮個女孩一見,立刻厲聲責道: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兒!我已經受夠了!!”

紅發女孩則愁眉苦臉地攔住她,勸道:

“二姐,你就原諒大姐吧。”

“絕不原諒!一個人跑去演武場就已經夠沒譜的了,還要我們一起隱瞞,背著父親擔驚受怕,瞅這意思肯定是出事了!我一看就知道!”

“好啦好啦。”

“好什麽!我告訴你甄昱,別以為自己是老大就了不起了,你的腦子裏長的是肌肉嗎?你知不知道我們這裏有多著急?!”

“二姐,少說兩句……”

“甄旻你給我閉嘴!你不但不攔著他,還讓五殿下出餿主意,吃錯藥了吧!你讓五殿下說說,演武場上是不是出事了!”

白徵明在暴風驟雨般的指責中總算插進一句嘴來:

“晏晏,沒……沒出事……”

漂亮的甄晏氣的眼睛裏都冒了紅線:

“你唬哪個?手的虎口都裂了,那土都留在耳朵上,牙齦也在流血,不是從馬上摔下來才見鬼了!”

尖銳到令人膽寒的洞察力,這就是甄府聰明絕頂的二郡主,甄晏的過人之處。當然,動輒大吼大叫的暴躁脾氣,更讓她與眾不同。

而身處暴風眼,被劈頭蓋臉臭罵的主要對象,就是她的姐姐,甄府的老大,甄昱。她的個頭是三姐妹中最高的,整個看上去也比妹妹們寬兩圈,細腰乍背,四肢肌肉豐滿發達,與同年齡的女孩相比明顯健壯的過頭,連走路的姿勢和聲音,都充滿力量感。但是麵對二妹疾風驟雨的指責,她也隻能貓著腰縮在三妹的背後,一臉委屈和不甘,連半點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是的,她才是那個穿著白甲,在高手林立的演武場中留到最後的騎士。

正是她避開了所有的攻擊,救出被白猊打落馬下的巨人,一舉將曾奉煦撥下馬,跟麒王正麵對抗。

等甄晏怒吼的差不多了,停下來喘氣的間隙,甄昱小心翼翼地開口了:

“那個……我撐到最後了哦……”

甄晏狠狠拿眼剜她:

“什麽最後不最後的,你是不是摔了吧!”

“呃……是。”

“那就少給我廢話!”

甄旻趕緊過來圓場:

“大姐,講講是怎麽回事,你受傷了嗎?”

說到這裏,甄昱終於控製不住,眉飛色舞比比劃劃,開始講起來。

原來,這所有的事端,都源自於甄昱有一次意外偷聽到父親關於演武的談話。那還是一個月前的事兒,但是當她得知這次允許平民報名時,素來孔武有力鍛煉得法的大郡主立刻被弄得心癢難耐。她沒有告訴別人,隻是偷偷地訓練馬匹,購買武器和盔甲,每天打扮成男人到郊外操練,甚至還雇了幾個隨從,買通了相關人等,在報名時大搖大擺地去外麵轉了一圈,愣是沒有被別人看出來。

她誰也沒告訴——父親絕不會同意,二妹太精,又十分神經,三妹倒是正常,可惜太理智。不過她很幸運,正趕上明察秋毫的二妹甄晏犯心病,躺在**又哭又鬧,沒工夫理她。直到她準備翹家演武的前兩天,甄晏自覺身體好了些,出門轉了一圈,一眼就發現了大姐異動,這才泄了密。甄昱為了關上甄晏的嘴,威逼利誘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兩個妹妹還是全被瘋狂的姐姐嚇到鬱悶,甄旻最後決定妥協,安撫住甄晏之後,要求甄昱提出一個萬無一失的安全方案來。甄昱那點可憐的小心眼哪兒夠用,於是隻好接受三妹的條件:

讓白徵明參與此事,替她遮掩。

關鍵時刻,三個女孩還是選擇信任這個最不靠譜的皇子。這讓白徵明受寵若驚,但是讓他想出如何應對最壞狀況的辦法,他還是要找別人,那就是楚道石。

所謂最壞狀況,就是甄昱打輸,當場身份暴露。

所以必須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讓甄昱能在萬一輸了甚至受重傷的情況下,迅速而隱秘地退場,而且還不能引起在場幾百人的注意。

楚道石聽著素王的要求,兩眼呆滯,隻想拿繩子吊死自己。但是被八隻眼睛羅圈盯著,秘術師知道自己唯有硬著頭皮上了。在思考了一整夜後,楚道石果然設計出一個方案:

他借用了甄昱的一件貼身衣物,把自己的一條腰帶囑咐讓甄昱帶上,在兩件物品上,楚道石施加了強力的術——隻要一旦發生意外,楚道石可以靠這兩樣道具,硬把兩個人的身體隔空交換。

甄旻聽了之後,歎了一口氣,問道:

“如果我姐姐掉下馬來,旁邊正好有人想殺她怎麽辦?”

楚道石回答地十分冷漠:

“那明年今日,你們可以給我的墳上多來兩柱香。”

白徵明感動地走上前,一把抓住楚道石的手:

“我不會讓他們殺你的!”

楚道石甩開他的手:

“殿下給我找個視野好的地方,我要隨時密切觀察場中。”

等一切辦妥,已經是沙場演武的當天早晨。為了能給楚道石找一個合適的觀察施術的地方,白徵明動用了自己的一切關係,終於在最後一刻選定了一處,而安置好秘術師之後,素王隻有厚著臉皮當眾遲到。

甄昱則義無反顧地上了戰場。

等真的來到場上,甄昱才發現,現場跟自己想象的差太多了。她一直引以為傲的神力,在職業武者中顯得微不足道,她隻能勉強使自己不至於落在下風。在一開始的混戰當中,她完全是靠著過人的閃避能力存活下來。

是的,甄昱沒想到,自己與生俱來的敏捷居然成為了真正的救星。她可以不用回頭就能閃開同時進攻的三把刀,在狂奔中策馬做匪夷所思的急轉彎,縱身躍起再準確回落到馬背上,用一條腿攀住馬鐙藏在馬腹下麵再從另一邊上來。這一切用來逃命的招數讓她屢次脫險,以至於到最後很多人都認為她所在的是一匹空馬,上麵的騎士壓根不存在——如果真是楚道石在那身盔甲裏麵,秘術師撐不到一刻鍾就得死在場上。

就這樣,甄昱奇跡般地支撐到了後半場,直到她看到那名巨漢被白猊打落馬下。

甄昱親眼目睹白猊落井下石的那一擊,一時有點眩暈。

有一件事情,她沒有告訴兩個妹妹,更沒有告訴白徵明楚道石,甚至在她熱烈地講述演武場經曆時也守口如瓶。那就是:她為何不顧一切一定要上場的真正原因。

她一直想見一個人。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日思夜想,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的一個人。

大皇子麒王白猊。

白猊帶兵離開天啟征戰邊疆的時候,已經是十七歲的成人。時年白徵明十二歲,甄昱十歲,甄晏九歲,甄旻七歲。在白猊的眼睛裏看起來,他們都是些小屁孩。他隻是在這些小屁孩實在吵鬧的受不了時,出麵厲聲製止他們的胡作非為。比如說在群毆時,用鐵一般的手腕把當事人全都掀翻在地。

甄昱八歲時,跟六皇子白鏡打了一架。起因是白鏡嘲笑她長的太粗笨。甄昱很容易地就贏了,但是白鏡的幾個陪讀衝上來,把她從樓上推了下去。

三樓。甄昱沒抓住欄杆,額頭卻撞在瓦片上鮮血直流,直直地掉了下去。

當時正好經過樓下的便是白猊,他很容易地就接住了甄昱。隨即把她夾在腋下,衝上三樓,在腰裏拔出劍來,當著所有人的麵,斬殺了白鏡的陪讀。白鏡嚇昏了過去,但是甄昱沒有,她看著那些男孩血濺當場,小小的心裏,忽然心花怒放。

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砍死其他的人。這足夠她今生今世刻骨相思。

她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就算是為了這個人,她也要長大。

兩年後,白猊離開了天啟。甄昱整整注視了他兩年,她覺得時間好短。而隨後而來的時間好長。甄昱沒有她的妹妹那麽聰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有點兒太過實在,她認為,想一個人,就要變得和他一樣,哪怕是無限接近。每個夜晚她都摸著額頭上被瓦片劃傷留下的傷痕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那個人身邊,而不是在他的腋下宛如待宰的雞雛。

甄昱拜托父親甄承給她請武術老師。父親以為她隻是為了好玩,可是老師們在教過她以後,告訴甄承你的女兒不是在玩,她是個天才。

甄昱十歲以後就不再跟皇子們打架,因為怕傷到他們。她花了整整五年時間鍛煉肌肉,可以舉起兩百斤的石鎖,揮舞百斤的長兵器就像用筷子吃飯,半夜裏出去潛行翻牆,可以一口氣繞天啟城三圈。她玩了命地學習各種超越女性身體極限的技能,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接近她心目中的英雄。

這是她最好的一次機會,再次看見她思念的男人殺人。在整個演武期間,她閃展騰挪拚命奔跑,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白猊,就像是粘在他身上,麒王的每個動作都令她心醉神迷。

但是,為何他卻如此……甄昱感到有個字眼卡在喉嚨裏讓她吐不出來,可是卻在腦子裏清晰無比地直打轉:

卑鄙。

那個巨漢已經跌下,為什麽要抽打他的馬,想要驚馬活活拖死他嗎?

甄昱還沒等自己想明白,身體已經條件反射地衝出去,一把撈起了巨漢,成功地救下了他。但是她沒想到,這個舉動卻徹底惹惱了白猊,自己成為了他的靶子。

等她忙亂著對付完其他人,白猊已經如死神般衝來。甄昱看著麒王的動作,心頭一陣發涼:

真的……真的會被殺死!

她硬著頭皮想勉強擋一下,下場就是立刻被震飛。

幸好在高處窺視的楚道石當機立斷,把她換了出來,同時接下了白猊的死亡一擊。

事後甄昱坐在地上,腦子停轉了足足半個時辰——如果不是楚道石,她可能早就被斬斷四肢,被馬踩踏到斷氣。

然而,畢竟是與他相遇了。甄昱呆呆地想著。也許在我心底深處,是真心想為他而死。

她幸福地捧著臉流了一小會兒眼淚。場上的大亂和變故,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什麽卑鄙、恐懼、寂寞……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全都煙消雲散。

看著甄昱開心到白癡的笑容,甄晏歎了一口氣,早知端倪:

我這個傻姐姐,中邪都快十年了,怎麽就改不過來呢?

不,我自己也沒有立場說她。甄晏本來還想狠狠地罵姐姐,可是看到她這麽高興,心忽有所動,她非常理解姐姐。

因為甄晏自己,也掩藏著不可告人的心事。而她的姐妹們,絕對猜不到。

她們沒有那個能力。甄晏輕蔑地想。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啦!”甄昱用胳膊大大地掄了個圈。“我安全地逃了出來!小五和楚先生也逃了出來!”

“謝天謝地,平安就好。”甄旻小心地看著二姐,生怕把她又激起來,“隻要父親不知道,五殿下知,楚先生知,咱仨知,就沒問題了!”

甄晏哼了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次跑掉了,下次你又來,怎麽辦?”

甄昱低下頭:“小晏,你就饒了我吧……”

“沒有半點悔改之意!下次還有機會你還接著去對不對?”

甄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著沒說話。

甄晏一甩手:“沒救了。死在戰場上算了!”

甄昱聽見這話,終於有點兒不樂意:“死在戰場上怎麽了?我看你啊,這輩子就憋在屋裏,吊死在房梁上得了!”

這兩句玩笑話,忽然像針刺一樣紮進了楚道石的心裏。他猛然抬頭,詫異地望著甄家兩位郡主,一時一陣眩暈。

她們剛才說了什麽?她們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嗎?

還沒等他理解這種異常的疼痛感,兩個人的爭吵已經上升成為六歲小孩的級別。

“你胡說!”

“你才胡說!”

甄旻實在受不了,跳過來嗷了一嗓子:“這麽不吉利的話還說!當著小五和楚先生呢!”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瞪白徵明。

看到甄旻使眼色,素王這才過來打圓場:“好啦好啦!總算是過去了,我提議,為了慶祝昱昱奏凱,我們一起出去吃東西好不好?”

片刻沉默。然後三姐妹異口同聲地問道:

“吃什麽?”

天大地大,食物最大。於是一場大難消弭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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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正趕上一個大晴天。而且恰好是每月一次的例行集市日,天啟的幹道上一片繁華,仿佛彌漫四周的酷暑被人忘了個幹淨,從一早開始包括馬在內的大牲畜就被禁止在路上通行,任你是王公貴族,也隻能輕裝步行通過。

這種規定看起來有些微妙,但據說這是二皇子白矩的意思,而上麵無條件支持。在施行的三年之內,頭一年有十來起奔馬踐市的事件,其中包括替白猊送信的信使,為當朝大司徒送時令水果的仆從,純粹出於興趣進行越障礙賽馬的皇子,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得到了嚴厲的處理。第二年此類事件銳減為一起,還是一個不明規矩的外地官吏,他被趕到了更偏遠的地方就職。第三年大市,所有騎馬者都學會了繞著走。

天啟的市場從此繁花似錦,名聲遠揚,很多商販不惜提前十五天趕路來天啟出售自己的貨物,他們隻要出示許可,就可以進入專門的館驛住宿,費用極為低廉。由此發財的巨賈甚至在天啟周邊花巨資修建別墅和貨棧,雇傭為數眾多的學徒,這些人又帶來了自己的家屬,依附在有錢人的周圍開墾土地,安身立命。

白矩隻是提議保護了集市,天啟城卻意外地擴張了近百裏,在城牆之外,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平民的低矮住房。

不過這些問題,對於開心地前來趕集大吃的五人組來說,沒有半點關係。素王白徵明和甄府的三位尊貴郡主就跟餓了三天剛放出來一樣,在市集的美食區域一步一挪,每個攤子都不放過,全要嚐上一番。隻可憐後麵跟著的楚道石,一臉愁容,生怕丟了哪個,根本顧不上吃,隻是拿眼睛巴巴地在後麵盯著梢。

大姐甄昱一馬當先,拖著白徵明以猛虎下山之勢瘋狂掃**各類肉食攤位,她常年在練武場上風吹日曬,食量比兩個妹妹都大許多,平時自家廚房都做的太精細,挺大盤子裏隻有指頭那麽大的肉塊三四個,還不夠她塞牙縫的,如今趕上這麽些便宜又實惠的食物,她忙的連話都懶得好好說,隻是亂揮手臂:

“考二……唔扒亂泥鳥……泥料心涮逃……”

翻譯過來就是:“老二,我不管你了,你小心摔倒。”

甄晏抱著一捧紅綠交加的冰山,吃的臉上沾滿了點子,拿漂亮的眼睛橫了姐姐一眼,沒搭腔。甄旻叼著一個甜餅,手裏還拿著一盒子,正在用手跟包裝奮鬥。三位平時出門坐車,在家喝茶的貴家小姐,此時化身為三個沒品吃貨,反正她們從來不在公眾場合露麵,也不怕被人認出來,隻管開心地大快朵頤。楚道石聽白徵明說過,這姐兒仨的個性截然不同,但唯有一樣從小到大都有共識:

熱愛食物。

無論吵成什麽樣,隻要提議變著花樣去吃飯,立刻就會平息戰火,三個人同仇敵愾並肩作戰。

楚道石心想:這倒不錯,她們每天至少有三次是休戰的。

幾個人一路吃過去,甄昱眼尖,一眼瞧見一個涼肉麵攤子,冰水醋浸的蕎麥麵,酸甜澆頭配鹵蛋口條和辣鴨舌,如獲至寶,一聲招呼都沒打,悶頭就跑了過來。她剛衝到切近,忽然覺得眼前一黑,一個巨大的黑影把她整個罩在了裏麵。

甄昱抬頭一看,被麵前人的巨大震得頭暈眼花。甄昱本人不矮,跟普通男性站在一起不分上下,但是這位得比她高出小半截,加上肌肉發達肩寬背厚,跟甄昱比起來,後者就像個發育不全的小豆芽。

甄昱看著巨人的身形,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眼熟,還沒等她在頭腦中搜索出線索,巨人兩步繞過她,衝著她的背後一躬掃地,用洪亮的嗓音說道:

“這位仁兄留步!”

不少正在大吃的行人,被他這一聲嚇得一抖,紛紛回過頭來看他跟誰講話。

巨人攔住的,正是不知所措的楚道石。

被這聲招呼正麵擊中,楚道石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確認巨人真的是跟他講話以後,才遲疑地問道:

“呃……何……何事?”

巨人直起身,壓低聲音極有禮貌地道:

“在下冒昧,兄台可是昨日演武場上著白甲之人?”

甄昱猛然間想了起來,她跳起來,用手指著巨人的背後幹張嘴沒說出話來。

楚道石迷糊了很久,直到看到甄昱拚命地跟他做手勢才反應過來,也吃了一驚:

“哦!你是……”

“不才愚鈍,場上被兄台所救,未及感謝恩人,一直尋找不得,今日偶遇,實乃幸事!”

這個人,正是當時在場上被甄昱臨時起意,伸出援手搭救的巨型騎士。現在他摘去了麵甲,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五官——與他誇張的外形比起來,意外地端正耐看,膚色焦黃,胡須修剪的十分整齊,頭發緊緊地束在頭頂,包覆頭巾,周身上下穿的衣服莊重氣派,舉止斯文,雖然曾經以一介武夫上場演武,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完全看不出來半點粗疏的痕跡。

甄昱不敢吭聲,隻是在旁邊瘋狂地打手勢。楚道石沒辦法,隻好也還以一禮:

“正是在下。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巨人忙不迭地也低下頭來:

“在下關岑,羿山人。敢問恩人高名?”

還未及楚道石回答,白徵明忽然插了一句:

“敢問羿山關氏與您是……”

巨人微微一笑:

“正是不才家室。”

素王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隨即也拱手:

“久聞大名!公子是名門之後,令人感佩!”

關岑看著忽然肅然起敬的白徵明,驚異了一會兒,但是立刻想起了什麽:

“您是……”

素王趕緊用手指按在嘴邊示意他不要說下去:

“我們旁邊說話。”

甄氏三姐妹也不再吃了,各自戀戀不舍地丟下美食,與楚道石一起,緊隨關岑和白徵明來到了一處比較僻靜的茶館,進去找了個單間坐下。

一落下簾子,關岑立刻要以全禮參見素王,被白徵明製止。隨後楚道石正式報了自己的姓名,關岑鄭重地感謝,這才開始進入閑談。甄氏三人已經落下了紗巾,掩住麵目,隻說是素王的侍女。

看著楚道石納悶的神情,白徵明率先介紹說:

“羿山關氏,對我朝有恩。”

關岑謙虛地說:

“祖上之德,晚輩惶恐。”

白徵明笑著讓他不要太拘謹:

“昔年父皇還是少年時,陷於亂兵,是關氏長子不顧危險,孤身一人背負父皇,一路乞食,曆盡千辛萬苦,終將父皇送回本軍陣中。待安全時,關氏長子失一目,雙腳潰爛,父皇許他後代族人終生享受奉養,自由出入朝野之中。”

關岑再度低頭,寬闊的臉上竟然有些發紅了。

“不過關老爺子最後還是選擇了隱居,這麽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關氏族人呢。”白徵明咀嚼著往事感歎道。

“祖父的意思是,我輩出身微賤,不宜入朝為官,以免貽誤世人。”

“但是總要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呀。”白徵明懇切地看著關岑,“父皇每次提到時,都很惋惜。不過你今天終於來了,父皇知道嗎?”

“這次正是蒙上隆恩,我才鬥膽一試的,不過大殿下實在神勇,我心服口服。”

白徵明笑而不接,另起了個話題:

“你的傷勢如何?”

“隻是皮肉傷,除了走路姿勢不受看,其他已經沒事了,嗬嗬。這一切都要多虧楚先生,如果不是楚先生加以援手,我輩蟻生,已是斷送多時了。”

楚道石隻是幹笑。關岑以為他謙虛,更是拋出無數溢美感恩之辭。甄旻挨著甄昱,感到姐姐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扭動,伸過手去摸了一把,發現甄昱連手心都是一把汗。隨著關岑的感謝升級,她也越來越往底下縮,到最後恨不能把整個人都塞到椅子後麵去。在座的幾個人心知肚明,都憋著笑,也不打斷,任由關岑翻著花樣把白甲勇者稱讚了個遍,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關岑這才喘了口氣,白徵明心說玩的差不多了,趁著空隙趕緊出來換話題:

“關公子來天啟多久了?”

“喔,因為要提前麵聖,準備演武,拜會長輩故舊,已經事先停留了一個月了。”

“哦?那想必也去了不少地方了,有什麽印象深刻的去處嗎?”

這本來是素王禮節性的隨口一問,不過關岑卻認真地皺起眉頭,努力思考一番後鄭重回答:

“天啟富庶豐饒,令人欽羨,天下之美,盡歸於此,但是若要論印象深刻之處,倒確實有個地方,讓人過目不忘。”

“是哪裏?”

“濟澤堂。”

此言一出,白徵明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甄旻和甄昱聽得有點兒糊塗,隻是齊刷刷把蒙著麵紗的麵龐轉向素王這裏,想知道這濟澤堂到底是什麽。甄晏聽得也是心中一動,不過她並未太過驚異,隻是暗中冷笑:

這小子還是挺道學的嘛,居然關心這個。

楚道石覺出來二甄不明,便代為回答:

“濟澤堂,便是官辦的施粥堂。全國各地都有,天啟城中這個規模最大。”

還沒等素王出來確認,甄晏忽然在麵紗的背後插言了:

“關公子今年遊天啟,難免被那地方吸引,若是去年,萬萬注意不到的。”

關岑有些意外,感覺話中有刺,又不好意思接茬,隻好拿眼睛局促地看白徵明。素王平日也不大敢在言談上直接對抗甄晏,隻有嘿嘿一笑,索性也不解釋二郡主的身份,用眼神示意關岑盡管聊下去,沒關係。後者看素王並未介意,心想這也許是素王看重的飽學之人,便大膽應道:

“但據陋見,各地災情從去年就已經初露端倪,因何去年不會如此呢?”

甄晏接的敏捷無倫:

“去年此時,上飭令各地士紳就地籌措,以國庫補貼,這種事情如果辦的好,不但博得賢名,更可從中漁利,故而眾人雀躍,慈粥普濟。但厚利之下,卻無人監督,為了能克扣更多,幾乎所有的粥堂都在摻假,一時間泥沙俱下,甚至有人用白色的泥土換掉一多半的米。而且大災之下,秩序混亂,很多老幼,未及趕到粥堂就已經倒斃路上,身強力壯者可得三餐,病殘無力者,等待終日一無所獲——種種弊端顯現無疑,上麵一片好心反而得不償失。災情累至今年,流離失所者更眾,但是上麵卻改為了隻是免除捐稅,同時不再補貼,完全由士紳自己出錢,這樣一來,富庶之地有人願意普濟眾生,而貧瘠之地則無人響應。況且免除捐稅隻可減輕有地者負擔,赤貧者唯有逃荒一途。我朝雖大,但最無憂者唯天啟而已,吸引無數難民而至,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枯燥的時事解說,經由冰冷的女子聲音說出來,更顯得刺骨。關岑聽得眉頭緊皺,不覺辯道:

“各地情勢自有不同,羿山之地,我父近年來一直施粥濟民,並未發生混亂,且據我所知,並非像這位姑娘所說的如此不堪……”

“隻要有四成缺憾,足以因噎廢食。別的不說,隻要幾位老臣哭訴一番,上麵就要考慮是不是改變以觀成效,如果今年不如去年,再改回去也不遲。此種代價,理所應當。”

關岑被這一通話裏的憤世口氣弄得有些窘迫。在他的人生經驗中,爺爺和父親從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這個世界是很殘酷,但隻要普通人盡自己綿薄之力,就一定會好轉。

瞎了一隻眼,終生隻能坐在輪椅上的爺爺曾經拉著他的手,在侍從的幫助下去給嗷嗷待哺的饑民散粥。父親在教他習武的時候,每成功地前進一步,就獎勵他一串銅錢,讓他去送給外麵張望著的饑餓小孩。關岑對製度的弊端不怎麽了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隻要你盡心,就會有一些人因此而幸福。

天啟讓他感到新奇,同時也感到困擾——口口聲聲喊著要根治饑餓和貧窮的人,到底有沒有親自自己去施舍一碗粥呢?他不願意就此跟一個女性爭論,所以他躊躇了一下,沉默了。

甄旻知道二姐這煩人的論辯毛病又犯了,趕緊偷偷推了白徵明一把。後者心領神會,馬上轉話題:

“濟澤堂的事情,自有二殿下悉心操辦,我們就不用擔心了。話說關公子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不但精於習武,而且心係民生,真可稱的上是文武雙全,我朝之福啊。”

“哪裏哪裏。”關岑仔細地想了想措辭然後說,“我其實並非完全憂心於民,隻是看到濟澤堂秩序井然,進退有序,故而感慨天啟賢者眾多。”

白徵明笑道:“濟澤堂現在是誰經手的來著?我想想啊……”

楚道石半天沒說話,現在卻忽然跟了一句:

“烏世彥烏大人。”

“喔!就是他。還是你記得清楚。”

楚道石沒吭聲,當年他淪落街頭,每天都要拖著沉重的雙腿去濟澤堂領一口飯吃,他當然很熟悉主管官員的名字。就算他不想聽,周圍難民們感恩戴德的呼喊也會逼著他記住。

關岑說道:“其實,我來之前,父親囑咐我,如有機會,一定要拜會烏大人。”

“世交?”

“據我父親說,他們曾有同門之誼。”關岑向虛空拱手,“都曾在當朝大司徒甄大人門下受教。”

在場的三位甄郡主同時哆嗦了一下,就連剛才聽的打瞌睡的甄昱也清醒了過來。白徵明不覺微笑,心想這麽算起來,關岑,你可要叫你的救命恩人和論辯對手為師叔了呀。

“你已經去拜會過了嗎?”

“正式的拜訪還沒有。實際上這一個月來,除了演武當天,我隻要有機會便過去,總是機緣不巧,烏大人不在。正好我今日也要過去,殿下與楚先生不如同行?”說完了他又補充一句,“三位姑娘若無興趣就算了。”

甄旻代為回答:“我們是陪殿下來的,本來也無事,觀看也無妨,殿下決定吧。”

白徵明心想:這口氣分明就是“我們要去看熱鬧”嘛!還讓我決定……不過濟澤堂的位置離市集並不遠,便當下點頭同意,幾個人出門,步行前往濟澤堂。途中甄晏和甄旻腳力略差,便叫了人力小車代步。

穿過市集之後,拐兩條小巷,眼前就是豁然開朗的一片平地。但這裏並無像樣的建築,隻有整齊的草棚排列其上,然後就是密密麻麻數以千計的窮人。

這些人棲身在棚屋之下,兩張席子的空間裏,要擠下包括老人小孩在內的十來人,酷熱的天氣裏,臭哄哄的汗味夾雜著刺鼻的尿騷味到處飄散。如果往深處觀看,可以看到排隊領粥的隊伍迤邐排開,無力站隊的老弱婦孺就在棚裏可憐的一點陰影裏眼巴巴望著。見到關岑一行人到來,不少人**了起來,有大膽的小孩直接就跑過來伸手討要。關岑似乎熟門熟路,立刻掏出零星的銅錢來,讓他們去集市上自己買吃的。白徵明也忍不住手癢,自己也往懷中取出布施。看到他們如此慷慨,頓時有人一哄而上,伸出無數枯瘦肮髒的手來,把他們困在垓心。

這一下可出乎幾個人的意料,特別是甄晏,馬上麵色發青,一臉要昏倒的神情。

幸好有維持秩序的低級官吏帶著兵士過來,用長矛趕散了人群,總算解了圍。為首的是一個神色疲憊的中年人,兩眼布滿紅線,看的出來是操勞過度。他過來向關岑施禮,然後笑著說道:

為了免卻麻煩,素王製止了關岑報他的名號,隻是簡單地問道:

“烏大人在嗎?我們特來拜會。”

中年人一臉為難:“最近吃緊,大人每天絕早就出門請捐,到深夜才回來,不在。”

關岑露出失望的神色。白徵明問道:“請問貴上下怎麽稱呼?”

“在下尹則臻,您幾位不必見外,公子是大人的故舊,幾位又是關公子的朋友,把我當成一個用人看就好。”

“客氣了,不敢不敢。”

寒暄已畢,尹則臻請關岑等人入內小坐,後者搖手拒絕了:“烏大人既然不在,我就不進去叨擾了,你們這裏也很忙很累吧。”

尹則臻苦笑:“隻是忙累,倒沒什麽。可惜最近實在是有點兒……撐不下去了。”

“此話怎講?”

“我也就不粉飾斯文了,直接說吧,沒錢。”

素王脫口而出:“濟澤堂是翼王殿下當年籌辦的吧,怎麽會沒錢?”

“這位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是往年,不管怎麽,濟澤堂總不會虧空。這幾年趕上連續天災,洪水繼之以幹旱,不少地方疫癘流行,蝗災遍地,雖然不是全境如此,但是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地區都歉收。按理說官倉前幾年積累下的屯糧也可以度過難關,可大殿下今年榮歸天啟,隨行的有幾千人,又趕上前陣子都忙著籌備演武,幾乎把可以調動的儲備都消耗了。而且因為去年各地粥堂舞弊案頻發,故停發了官濟。特別是近期以來,不知為何,很多答應了的援助就是運不進天啟,就算多方哀懇,也不得解決。非但如此,很多裝載糧食的車輛,哪怕是到了濟澤堂的門口,也被查封,沒入官倉,再這樣下去,恐怕支撐不了幾天……二殿下雖然有心繼續周濟我們,架不住種種湊巧趕在一起,一時真想不出什麽辦法。”

“官卿世家,隻要懇求也一定會捐獻吧。”

“幾千難民,富人再多捐也是杯水車薪,且人多日益不好管理,鬥毆尋釁幾乎每日都有,有些富人來施粥,甚至還會被仇富者襲擊,嚇得再不敢來。”

素王和楚道石都皺著眉頭,隻管聽。

“烏大人連日奔波,都無成效,數額還是差的很遠,經常是有了今天沒明天——哎,我不該跟列位抱怨啊……”

關岑想了想說:“我去演武認識的士子那裏想想辦法。”

白徵明接過來說:“些微施舍無補於事。烏大人應該想點兒更好的辦法。”

“我們也都在想啊……”

甄晏聽到此,實在按捺不住,再度插言:“當務之急,不是再籌錢養民,而要用民啊,開墾荒地,修繕水利,讓這些人出力為生,才能有轉機,否則這是無底深淵,永遠不可能有填平之日。”

口氣裏透著苦澀。甄晏一時也被梗住,無言以對。

談到所有人都無能為力的地步,場麵忽然變得尷尬起來。關岑自覺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便率先起身,拱手道:

“盡人事聽天命便可。尹大人還忙著吧,我們不叨擾了。”

尹則臻回禮:“如此也不強留,烏大人回來後我一定再次稟報。”

“辛苦!那就此告辭。”

尹則臻看著眾人起身,突然問了一句:“關公子還要去嗎?”

“正是。”關岑微笑著應道,“我習慣了。”

“既如此,那我叫人一起過去。”

等出了門,白徵明忍不住問道:“去哪裏?”

關岑回答說:“去周濟一些特別的人。殿下和幾位小姐若是累了,就請回吧。”

甄昱撓撓頭:“沒有呀!我一點也不累!”

有她一句代言,已經小腿抽筋的甄晏也隻好被裹挾著跟去。幾人隨著關岑腳步,帶著幾個抬著粥籃和水罐的士兵,繞過難民聚集的主要棚區,來到廣闊平地的一個角落,這裏已經是高牆之下,一些防雨布搭成了更簡陋粗糙的遮擋處,這裏或躺或坐著一些人,更強烈的臭味從他們中間擴散開來。

發覺到有人到來,這些人發出了奇怪的噪聲,聚集的速度明顯緩慢很多。等幾個人仔細一看,才知道這些人原來都並非正常人。

有的不能行走,有的駝峰高聳,有的雙眼緊閉,有的隻能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們是難民中身有疾患者。

因為行動不便,很多人的肢體上都生了瘡,傷口潰爛,可怖地流著各種顏色的**,臭味就是這樣發出來的。他們比剛才看見的所有難民都醜陋和可憐,有的人始終靜靜地躺在角落裏,身下滿是大小便的痕跡,看樣子就算是死了,都不會有人立刻發現。

三甄不自覺地捂住了鼻子,白徵明和楚道石沒有動。唯有關岑,毫不遲疑地走進去,跟士兵們一起發放食物和水。不少人用嘶啞的聲音喊他的名字,勉強支起身體,用手爭先恐後地摸他的腳。

白徵明遲疑了一下,問落在最後的一個士兵:“他常來?”

“來一個月了。關公子自從看見之後,就天天來。”

素王發出了一聲讚歎,但是他沒有跟著走進去。楚道石自然也不會離開他的身邊。甄晏甚至後退了幾步,取出了一塊灑滿香水的手絹罩在鼻子上。

關岑足足忙了半個時辰,總算基本分發完畢。最後,他走向了一小撮縮在牆邊的人,這些人數量不多,大約有十來個,他們並沒有隨著人群活動,隻是保持著張望的姿態。

楚道石瞬間意識到,這些人全都看不見。

此時此刻,她正揚著頭,準確地朝向關岑過來的方向,小巧的鼻翼微微張合,一臉期待。

楚道石聽見白徵明小小地抽了一口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喔!”

這一個字的意思是:真美。

她的臉幾乎白的透明,雙眼雖然緊閉,但是柳眉之下,長長的眼廓線形狀優美,高挺而尖翹的鼻子和微露著貝齒的紅唇幾乎沒有任何缺陷。

特別是在這一群畸零人中間,她的存在簡直就是個意外。在她的右邊,有一個用破布覆麵的男子,瘦弱不堪,脖子上的青筋都因為營養不良而暴突著;而她的左邊,則是兩隻眼睛的位置都變成了黑洞的老人,枯幹的皮膚被風一吹就會軟趴趴地飄動。被這些人簇擁著的女孩,美麗的甚至有些刺眼。

關岑的眼神已經變了,他蹲下來,拿出的居然先是一塊濕潤的白絹,這塊織物在他巨大的手上,纖細的有點兒滑稽。他把它放在女孩手背上,女孩感覺到以後,便拿起來輕輕擦自己的臉,隨後是擦手,然後對著關岑點點頭,又還給他。

白徵明露出一個有點兒輕浮的微笑:“為了她?”

楚道石對這類玩笑沒有厘於期式的興趣,保持沉默。

甄旻則用胳膊捅捅甄昱:“二姐比她都輸哦。”

甄昱傻乎乎地還用力思考了一會兒:“小晏比她會化妝。”頓時她腿上挨了一腳。

關岑把食物和水分發給這些人,最後又回到女孩這裏,有些局促地看著她吃喝。女孩的手指很長,動作柔軟緩慢,她先摸索著照應蒙麵人吃東西,後者顯得毛糙淩亂,經常吃到嗆,女孩直到他吃完,又開始照顧旁邊的老人,覺得他們都吃完了,才開始自己吃。

看著食物碎屑沾到她臉上的時候,關岑就露出更加著急和緊張的神情來。終於等到吃完,用白絹把臉擦幹淨之後,女孩用手碰了碰關岑,示意感謝,巨人這才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依依不舍地離開。

迎接他的是一臉壞笑的素王白徵明,關岑臉立刻就紅了,他訥訥地試圖解釋:

“瞽者最為可憐,所以我……”

“惜老憐貧,此賢者所為,關公子解釋何為?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關岑的臉紅得更厲害:

“我並非……”

“關公子並非好色之徒,隻是人間美景,確實需要善加保護。”

“她其實……”

“如此顏色,埋沒於此實在可惜。”

“不……”

“不必在意他人議論,你若能將她救出苦海,也是德行一樁。”

關岑被白徵明連珠炮似的打趣完全給噎了個半死,鐵塔似的大個子變成了個大紅塔,幹著急說不出話來。後來楚道石看不下去了,攔住了話頭:

“殿下慎言。”

“哎?”楚道石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素王招手讓關岑附耳過來:“我說,我們也許有辦法讓這女孩重見光明喔。”

“什麽?!”關岑立刻滿麵狂喜,“殿下可是戲言?”

“這什麽話!當然有把握才說了。”

說完,白徵明拿眼瞪著楚道石。後者心中一聲哀號:不是吧……

“我們楚先生不但沙場驍勇,也是一代名醫!”

什麽?!楚道石簡直要一頭碰死,隻好立刻拱手說道:“此事沒有把握。殿下一片好心,恕在下……”

“胡說!先看看再說嘛!你身為良醫,怎可見死不救胡亂推脫?”

什麽叫見死不救啊……楚道石氣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人體為宇宙縮影,奧妙無窮,而術者,能破而不能立,身體殘缺之事,便是秘術大家,也不敢說就能醫好,何況是我……

但是關岑,已經欣喜若狂地去拉那個女孩的手了。

等她真站在楚道石眾人麵前,秘術師心中也是一動:

遠觀已經是絕色,近看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特別是她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為何似乎讓人覺得,她正在自己耳邊不停溫柔私語。盡管沒有攝人的眼神,但是她的缺陷倍增了楚楚可憐的味道,讓人憐愛。

女孩有點兒困惑,她轉動著細長潔白的脖頸,像是想詢問,可又說不出來。

看著素王那瞪得一般大的兩隻牛眼,再看看這猶如受驚小鹿般的美女,楚道石也隻有硬著頭皮一試了。

如果說完全不情願,那也是假的。

看到美的東西,總想讓她盡善盡美,總想盡力嗬護,給她最好的結局。這是美本身的力量,與憐憫無關。

楚道石經過允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墊著另一塊幹淨的白絹,翻開了女孩的眼皮。一看之下,他暗呼幸運。

她的眼珠沒有缺損,隻是長著厚厚的眼翳。一層灰白色的薄膜,像霧一樣覆蓋了眼珠。關岑代為解釋道:

“據說,她從生下來便如此。她周圍的那些人,倒都是後天遇到劫難,才失卻了眼睛,不像她眼珠飽滿。”

楚道石應道:“如此便大幸。眼翳應該可以一試。”

秘術師閉著眼睛構思了一會兒,找人要來了一盞清水,謊稱配藥,自己拿到一邊去施術,待術畢,用筷子沾著清水,滴入女孩的眼睛中。

水甫一入眼,女孩突然尖叫起來!

她用手捂住雙眼,就地打滾,嘴裏也不成句,隻管哀嚎。

關岑和白徵明以及三甄都嚇得麵無人色,素王一把揪住楚道石:“這怎麽回事?”

女孩果然住了口,也不再打滾。關岑關切地把她扶起來,呼喚她的名字:

“熠熠!熠熠!”

女孩動了動頭。楚道石俯下身,用手指撥開她的眼皮,說:

“睜開。”

這個叫做熠熠的女孩張大了雙眸,一對黑的幾乎深不見底的眼珠,定格在略微發紅的眼底上,美得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她伸出手來亂抓,眼睛裏全是淚水。關岑忘情地攥住她的手:

“熠熠!你能看見了!”

眾人都歡呼起來。然而楚道石卻猛然覺得一陣頭痛,他趕緊一晃站穩,疼痛迅速消失。

就在此時,頭罩黑布的男子忽然從後麵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也不知怎麽確認的位置,一把抓住了熠熠的胳膊,然後對著關岑的龐大身軀又踢又打,還衝他吐口水。熠熠則哭叫著也抓住蒙麵男子,怎麽也不肯把頭轉過來看關岑。

這場麵讓大家都吃了一驚,關岑趕緊鬆手讓他倆互相攙扶,尷尬地退了出來。

甄晏的一席話讓大家這才放下心來:“她從小未見光明,一時看到這麽多東西,難免恐懼,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為妙。”

關岑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頭:“也是。我這種相貌,第一次見的人一定都嚇壞了。”

甄昱好心地安慰他:“沒有啦!關公子氣宇軒昂,站在你身邊就沒人敢欺負,很能給人安全感!”

大家全笑起來。關岑殷切囑咐士兵們好生看待這些盲者,又看了熠熠幾眼,這才退出來。

再度向尹則臻等人告別後,幾個人徹底離開濟澤堂。甄昱看著關岑,心直口快地說道:“那個家夥怎麽那麽野蠻,看把你衣服都弄髒了。走,我們給關公子買件新的去。”

關岑趕緊搖手:“多謝這位小姐關心,小事一樁。倒是我麻煩了幾位這麽久,理應由我做東才是。也快中午了,由殿下決定一家,我來請客。”

甄旻雖然自己很想去,但是摸了摸二姐的手,已經都冰冷了,知道她在外麵呆的太久,病可能要發作,又算了算時間,再過一個時辰就正午,要是父親發覺三個女孩早飯沒吃,午飯也不吃的話,一定會大發雷霆,於是便回絕。關岑見挽留不能,也不勉強,表示要送白徵明等人回府。

夏天的烈日,放射出毒辣的光芒,曬得地皮都燙腳。出了集市,叫到了馬車,關岑親自押車護送,殷切之意可見。

一直到了甄府,白徵明喝止了馬車。關岑還正迷糊,三甄已然跳下車來,向他致謝。素王笑道:“剛才騙了關公子,其實這三位並非我府中人,而是大司徒的三位郡主。”

關岑幾乎嚇得從馬車上掉下來,他趕緊一躬到地,緊張的聲音都變了:

“原……原來是……三位師叔貴人……”

“我說,師叔貴人是什麽東西啊?”

“叫師姑才對吧!”

“啊!聽上去好老!”

取笑完了,三甄也道歉說不該欺瞞,幾眾依然融洽。末了甄旻問道:“關公子拜會我父了嗎?”

“一到天啟就來拜會過,但是大司徒不肯見我。”

“這卻奇怪。”

“其實也不奇怪。”關岑沉吟了一下,說道,“可能我不應該說,但是幾位郡主都是冰雪聰明的賢明之人,也希望能代我在大司徒那裏美言幾句。”

十年前,關岑的父親關岱與自己的老師甄承決裂。

因為什麽而決裂,父親不肯說,但是父親告訴關岑,他的老師後來想了很多辦法,想要找機會除掉自己的學生。

甄承曾經上書文帝,指責關氏一族特權越界,關岱參與朋黨,逼得關岑的祖父不遠千裏親自上京,爬上金殿磕頭求情,把兒子領回家去。關岱這麽多年來,隱居在羿山,除了家訓,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此事。

關岑問父親:那麽您呢?

父親回答說:

在最開始,我當然也不甘心。可是後來我漸漸理解了老師。

關岑這次來天啟,就是想替父親傳一句話:

“您的做法,我終於認同了。”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關岑不明白,父親隻是說你隻要傳到,老師就明白了。

說完,關岑笑著說:

“大司徒一時不肯見我的話,若是由幾位郡主代為傳達,我想也是一樣的吧。”

甄旻點頭:

“還是你親傳較好。你擇日再來吧,如果再不成,我們便替你傳達。之前我們會設法替你美言。”

“如此就多謝了。”關岑鄭重地施了個禮,再三告辭後目送三位郡主進府。

進了門,幾個女孩把麵紗摘下,甄昱再度談起自己對關岑的印象,不僅唏噓:

“這人其實也挺倒黴的,其實他很不錯啦,身大力不虧,而且人又好,又仗義,可是他爹不知道怎麽得罪咱們老爹咯……”

甄晏冷笑一聲:“我們年紀輕輕,鬧不明白他們老一輩人的執念。有時候為了一點理念之爭,刺刀見紅也沒什麽了不起。”

甄旻點頭:“既然朝野有別,父親也不是汲汲於名利之人,估計也隻有誌向分歧可以解釋了。但是聽他父親的口風,應該是認同了我們父親才是,但願此一次可以冰釋前嫌。”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大概走到十步左右的時候,甄旻忽然叫起來:

“哎喲!”

“怎麽了?”

甄旻舉起手來,原來是剛才關岑被蒙麵者撕扯時,掉下來的一塊玉佩。

“當時太亂,我隨手撿了,說要還給他,後來給忘了。”

“改天還好了。”

甄昱一把搶過來:

“這不好哦!我們再想見他可不容易啦,今日事今日畢,我這就去還!”

“哪兒有功夫管那個!”

甄昱的身手顯然不是她兩個妹妹能比得上的,她旋風般跑進馬廄,牽出自己的愛馬(演武後被好好地送回來了),翻身跳上,單手調轉馬頭,躍出了家門。

甄晏氣的一甩頭:“我說這人的腦子裏長的都是肌肉嗎?甄旻,叫人套車。”

“二姐,這哪兒追的上啊?”

“追不上也得追,不捅簍子,我姓她的姓!”

“那有什麽區別嗎?!”

等馬車套好,兩個人坐上去,再從角門出去,甄昱都不知道跑出幾條街了。她一騎絕塵,從甄府向外追去,本來覺得白徵明和關岑隻是步行,應該很好追。說實話要不是覺得自己穿成這樣出去跑步確實有點兒那個,她連馬都不拉。

但是她忽略了一點:白徵明對甄府周圍環境熟的有點兒過分。素王幾人與三甄一分手,直接拐進小巷,再奔集市,準備挑一家館子吃飯。甄府與其他的貴人府邸雖然重門深院,平日僻靜,但如果掌握捷徑,能眨眼間來到鬧市。

等甄昱遠遠看見白徵明楚道石和關岑的背影時,她已經來到了鬧市的邊緣。因為懼怕禁馬令,她沒敢往前走,隻好大喊:

“關公子!關岑!”

那三個人似乎剛剛與另外一群人遙遙相遇,遲疑著停下了。

這群人也著實顯眼,即便是隔著一百多步的距離,甄昱在馬上也認出了那群人的頭領:

麒王白猊。

大郡主嚇得一縮頭:大殿下也來逛街?

雖然知道他認不出自己,甄昱還是覺得心虛。目前她所在的位置,是龐大集市最熱鬧的中央地帶的外圍,正好在標識禁馬令的絲繩旁邊。以甄旻的目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身處無數店鋪之中的一幹人等。

身材異常高大的關岑,似乎是聽見了她的呼聲,他轉回身朝向大郡主的方向,舉起一隻手,似乎是要跟她打招呼,問她有什麽事情,也可能是想叫她過來,與大殿下見麵。

但是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了。

關岑燒了起來。

火苗從他的衣服裏竄起來,舔過他的脖子,蔓延到他的五官,燎著了他的頭發,在通紅的火焰中,男人的皮膚像蠟一樣迅速融化消失,暴露出來的肌肉開始發紅,隨即變成了焦黑的顏色。

羿山來的年輕武者,開始還能發出一種不似人聲的慘號,隨即變得沉默。

他向前跑。

有人在他身上潑水,火勢反而大盛。

他衝進了麒王的隊列。

白徵明和楚道石喊了起來。

很多人都喊了起來。

甄旻眼前的絲繩裂開。

她縱馬衝進集市。

在一瞬間,她似乎在身後也聽見了妹妹們的喊聲。

也許隻是錯覺。甄昱想。

關岑燃著的巨大身體,直奔白猊。

從他身後兩翼,一柄馬刀和一柄蛇劍同時刺出,把一顆碩大的火熱頭顱,從關岑的腔子上斬落。

甄昱隻來得及伸出自己的手。

可她什麽也沒有抓著。著了火的軀體還繼續向前跑了兩步,才轟然倒下。

火焰徹底熊熊燒起來,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

甄昱的白馬就從白猊的麵前掠過,她低下頭,正對上麒王的視線。

多少年後,再次相會在烈火般真相中的眼神,堅硬地令人疼痛。

一刹那,甄旻覺得時間戛然而止。

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周圍全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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