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集市被迫提前關閉。
事實上,僅收拾殘局和疏散人群,就花掉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當天天啟所有的街道戒嚴,大理寺的官吏,個個如臨大敵,眼睛通紅地守在崗位之上。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更多身著皇家侍衛服裝的士兵密布在各個要道,用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來往行人。
結論隻有一個:上麵徹底發怒了。
羿山關氏是一個謹言慎行的家族,前後幾代沒有人納妾,家業單傳,關岱隻有關岑一個兒子——這一點文帝也很清楚。如果不是這麽多年來他堅持派人遊說關氏出仕,這一家人可能隻是作為低調的名門,在山中度過自己的歲月。文帝想要報答關家,卻一直掣肘。在他吸取教訓,排除萬難終於就要實現這個計劃時,關家最寶貴的年輕男孩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慘死在大街上。
為了保證關岑的安全,即便是當時在演武場上,文帝也派了人盯住關岑。萬一他麵臨生命危險,有不下十個人會衝上去替他擋刀和攔下驚馬。甄昱在場上的反應是很快,但是沒有她關岑一樣有驚無險。隻要關岑安然從場上下來,等著他的就是無窮的榮華富貴。
萬事俱備,一腳踏空。
羿山關氏父子已經在前來領屍的路上。包括白猊白徵明在內的皇子,以及他們當時身邊的侍從,全部被叫到宮中問話。同時被扣留的還有三甄,以及周圍近百名目擊者
到第三天晚上之時,普通的平民陸陸續續地離開。甄承親自進宮去領女兒出來,他蒼老的臉像石頭一樣漠無表情。
隻是在宮中與關氏父子相遇時,甄承的臉略微歪扭了一下。
關岱推著父親的輪椅停下,遠遠地對著甄承行了個全禮。後者就像沒看見一樣,腳步如常。
文帝在給莫宇焱的密旨上禦筆親批: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死幾個人也沒有關係。
為了不擾民,街上公開的監視很快就撤了,但是暗中多出來的無數眼睛,讓天啟平添一種灰暗的氣息。
三甄被父親關在家裏,嚴厲禁止外出,同時甄承跟她們一樣,也天天躲在書房中,閉門謝客。白猊也率眾退回府中,再不上街。白徵明和楚道石更是縮在家中,隨時準備聽候上麵召喚。
在白徵明的督促下,楚道石推演了很多次當時的情景,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模擬不出來讓人白晝起火的術。人體不是易燃物,而且正常道理隻要潑水就一定會熄滅。
但如果白猊身邊的侍從動手慢一點,也許我能想出滅火的法子。楚道石不止一次這樣想。如果厘於期也在,也許我們合作能夠猜出當時是怎麽回事……
但這些假設毫無意義。厘於期自從進入白矩府中,至今杳無音信。
素王在自己府中轉了兩千多圈之後,猛然停下看向楚道石:
“我要出去。”
“情況不明,你出去隻能添亂。”
“上麵如果要查,遲早要查到我們頭上。”
“是‘我’的頭上。”
白徵明定定地看著楚道石:
“不可能。”
後者一臉苦笑:
“殿下,你別忘了,我還有巫蠱殺人的案底。”
“別傻了。”白徵明微微冷笑,“你以為這次隻是單純的追凶嗎?”
楚道石一震:“你的意思是……”
“我雖然不關心他們的事情,但也不是呆子。要論秘術師,哪個皇子家裏沒偷偷養著幾個?你排也排不上。重要的是,隻是死別人也就罷了,偏偏死的是剛從演武場上下來的關岑。上麵對他們家的器重,滿朝皆知,為什麽要殺他?這麽多年來他們始終隱居在羿山,誰跟他們有仇?”
楚道石脫口而出:“昔年大司徒上書說關岱結朋營黨……”
“就是這個讓我很煩!”素王幾乎是咆哮起來,“而且不知為何昱昱當時還縱馬而來,旻旻和晏晏也跟在後麵,這才叫添亂!”
“這幾天以來,恐怕該問的也都問了。”
“的確,問是問了。但是上頭不會相信的,而且上頭一定要查明,我們之間是不是秘密勾連結黨騙他老人家。”
楚道石抱著肩膀閉目思考了一會兒:
“如果你是擔心這個,我覺得大可不必胡亂猜測亂了心神。”
“所以我才想出去弄個明白呀!”
“不用出去也可以。”
“你待要如何做?”
楚道石微微一笑,示意素王跟他來。後者狐疑地看著他徑直走到厘於期昔日曾經住過的房間,從抽屜中掏出一麵鏡子來,用袖子擦了擦,再翻過來一看,鏡中隱隱地竟然顯出一個女性的輪廓來。
等嗬口氣擦了再看,居然是甄旻的側麵。
楚道石把鏡子放平在桌上:“上次看到他送甄旻的鏡子,我就猜到他必然在府中也留了一麵,搜了搜果然有,現在派上用場了。”
白徵明皺著眉頭:“我還以為你討厭他。”
“我是討厭他。”楚道石回答道,“所以他的小動作我都清楚。”
“能跟旻旻說話嗎?”
“試試看吧。”
試驗的結果是不行。甄旻聽不見他們說話,而且除了麵部表情之外全部是模糊一片,隻能勉強看清她似乎在發愁。
楚道石努力回想了一下當時厘於期送鏡子過來的情形,似有所悟,向鏡麵嗬了一口氣,用手指在嗬氣形成的水霧中寫道:
“郡主如唔。”
鏡子上甄旻的表情忽然就變了,她瞪大了眼睛,靠近過來。素王這邊的鏡子馬上顯示出一行漂亮的小字:
“期無我欺。”
白徵明的臉立刻拉了下來,楚道石暗笑,把鏡子遞給素王:
“喏,你看著辦吧。”
素王沉著臉坐下來,氣呼呼地開始寫:
“非期者,明也。”
似乎看到甄旻臉紅了。但是交流很快順暢地展開,根據甄旻的匯報,她的父親似乎寫了一篇東西密呈給上麵,但是並沒有回音。文帝的態度這次十分微妙,盡管此事同時涉及了幾位炙手可熱的貴人,然而被重點關照質詢的是一個也沒有。
素王在最後問甄昱和甄晏的情況怎麽樣,甄旻的回答是:
大姐病了一場,二姐在自閉。
目睹人活活被燒死,在女孩子們心中一定留下了極惡劣的印象。白楚二人對視了一眼,向甄旻告別。後者忽然回過一句話來:
“晏有言,朝中恐對父不利,須防。”
甄晏說過這話?楚道石試探地看白徵明,素王臉上陰雲密布:
“如果是晏晏說的,我們最好相信。”
“何出此言?”
“雖然她身體和脾氣都不太好,但是這方麵嗅覺比我們都靈敏。”
楚道石想起甄晏那尖銳刺耳的爭辯聲音,也不禁點了點頭。素王寫完一句道別的話後,下意識地對楚道石補充道:
“她就這一個缺點。”
秘術師微笑著回應:
“這不好嗎?她應該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吧。”
“你這麽認為?”白徵明笑了起來,“但願如此。”
說完,他合上鏡子,問楚道石:
“你覺得誰可能會對大司徒不利?”
“這很難說。身居高位,難免樹敵,殿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據我所知,大司徒平時溫和中正,唯有一點,殊恨朋黨,唯一的激烈行為就是當年上書痛陳朋黨之害。不過這些年來一直太平無事,所以也很少提這些了。”
“聽關岑說,他父親當年就是被大司徒投訴的其中一個?除他之外還有別人嗎?”
“正是。那時我還小,印象中那批人都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了。”
楚道石想了想:
“也許當年隻是敲山震虎,還有更大的朋黨根係沒有挖出來,現在借機報複?”
“時間間隔太長了。”白徵明煩惱地回答,“現在才出來找麻煩未免奇怪。難道隻是為了關岑?”
“一時間恐難定論。況且我們也在上麵懷疑之列吧,自身難保。”
“這個我倒可以給你打包票。”白徵明笑了,“上麵絕對不會懷疑我和我的人。”
“我說,這自信從哪兒來的?”
“這麽多年,你以為我都在幹什麽。”素王說著撩起簾子,直奔廚房而去,“我可是身經百戰,真刀實槍地拿到免死金牌的。”
望著白徵明在寬大袍服下鼓起的肌肉痕跡,楚道石不覺湧上來些微幸運的感覺:
我果然沒有站錯隊。這人是個天才。
既然如此,也算有了奔頭。楚道石快步跟上素王的腳步,在後麵問道:
“麒王那邊呢?”
“他的人雖然砍掉了關岑的頭,但是事出有因,父皇向來倚重他,估計不會有太大風險。”說完,白徵明又補充了一句,“隻要別出其他的事端。”
在廚房開始忙活之前,素王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知道臭棋怎麽樣了。”
楚道石假裝沒聽見。如果可能,他才不想主動聯係那個處處看他不順眼的家夥。
當晚,新一批丹青送進素王府,白徵明依然循例當眾評頭論足,該扔掉的畫一律扔掉,隻是這次不再丟進書館糊牆,而是賞給一般下人貼在家裏。他在往地上扔畫的時候,忽然停了一下,拿起一張畫卷了卷放在一邊,又接著評講起來。
完事之後,素王不露聲色地拿著好幾張被放在旁邊的畫,帶著楚道石進了密室。等白徵明在密室裏把其中的一張展給秘術師看時,後者沒覺出有什麽特別來:
“這隻是普通的牡丹和貓吧。”
素王從鼻子裏噴了一口氣:
“我說你對丹青沒數,你還不信。你再仔細看看。”
秘術師瞪大了眼睛看著:畫麵上非常簡潔,三朵開的飽滿鮮豔的牡丹占據了白紙的左下角,在它們枝葉的遮蔽之下,有一隻頑皮的白色獅子貓用淘氣的神情向外看。
“呃……畫的很可愛?”
白徵明徹底無力,隻好指著畫麵說:
“看這貓的眼睛。”
“圓圓的瞳孔,很調皮。”
“貓的瞳孔什麽時候是圓的?”
“晚上。”
“對,你再看這牡丹。”
“花瓣很多,顏色很好。”
“不對!你注意看它們的葉子邊緣,是微微打卷的。而且花瓣的外緣有幹枯的筆觸。”
“……有什麽區別?”
“這說明,是烈日下的牡丹。”
楚道石詫異地看著素王:
“烈日下的牡丹……夜晚的貓?”
“時間不對,是不是?你再看這題款。”
畫的布局主要集中在左下,如果按照慣常的規律,畫麵的右上應該題滿詩句,方顯得視覺上較為平衡。然而應該寫詩的地方,隻有一枚印章。
是翼王府的標記。
“所有皇子府的文人畫確實會送過來給我看,但是今晚翼王府送來的畫作都沒有落款,隻有印章。而且,隻有這一幅畫畫錯了時間。”
“你的意思是?”
“這是臭棋畫的。”
楚道石一震:
“難道他想說些什麽?”
白徵明緊張地看著畫麵:
“臭棋不會真的銷聲匿跡,他之所以不跟我聯係,可能是不方便這麽做。他生性好賭,天啟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一定是他明著設的一個局,借機想對我們說什麽。”
楚道石恍然而悟:“比如說,跟翼王府那幫人打賭看誰的畫會被你賞識。”
“對,單獨送畫給我或者旻旻目標都太大,畫麵的意思也可能會被猜出來,但是跟一群人打賭的話,可以趁亂而為。刻意畫錯時間,正是為了提醒我。”
“這麽看來,翼王府有很強的秘術師存在。”楚道石沉聲說道,“以我對厘於期的了解,很難有人真的壓製得了他。”
“也可能是他還不想就那麽硬衝出來。”白徵明看著畫麵,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念出了畫麵的意思:“三花為表,白猊在裏。”
秘術師難以置信地看著素王:
“……你肯定這是他畫的?真的沒有會錯意嗎?”
白徵明抱著肩膀跌坐在椅子上:
“翼王府今天送進來的畫我都看過了,絕對不會猜錯,我有這個信心。”
沉默了片刻,素王站起身來:
“楚兄,設法與我聯絡大理寺莫大人。”
莫宇焱麵對楚道石設法送出來的提問,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楚道石隔空寫在莫宇焱桌子上的就是白徵明念的那八個字。素王聽完楚道石的匯報,陷入了沉思。秘術師稍微等了他一下,單刀直入:
“大理寺默認了。”
“我想不通是為什麽。”
“你想不通什麽。”
“既然上麵認為三甄無罪,大哥有嫌疑,為什麽遲遲不肯動作。”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都能想明白。”
白猊是文帝倚重的長子,在軍隊中威信極高,且剛剛從邊疆歸來,勞苦功高,可謂是沒有絲毫瑕疵。就算是他對關岑存有偏見,當眾砍了他,要文帝懲辦麒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按道理說,至少應該把斬殺關岑的那兩個抓起來替罪才是,為什麽連這個動靜都沒有?那個沒臉的大個子,是叫瀆貉吧,還有那個使馬刀的小白臉,不就是昱昱在場上遇見的那個?他怎麽跟了白猊?這全都讓人摸不到頭腦。”
楚道石應道:
“你想太多了。”
“怎講。”
“上麵是在靜觀其變。”楚道石把厘於期的畫拿過來,憑空點火燒了,“再說,這消息是從翼王那邊傳過來的,並不見得就是他們猜測的聖意,很可能隻是自己的打算——借著這個事情牽製白猊。如果文帝起了疑心,也可能就此會限製麒王殿下。”
素王沉默了短暫片刻:
“可是為什麽選中關岑?他是個好人。”
“太好了,反而是個完美的目標。你也說了,對上麵意義重大的平民家族可不多見,關岑恰巧就是這麽一個人選。”
“他本來可以做一番大事業的。”白徵明起身出房間,“這玩意兒太費腦子了。”
“是你自己非要費,等著看就是。”
“你說的也對。我這就看看嫩藕去,晚上改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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