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2

厘於期搖搖頭:

“沒看見。不過看上去心眼兒不錯。”

看台上的綠衣小皇子,憤怒地揮舞著自己的小拳頭,嘴裏吐出一連串不雅的詞匯,聽上去似乎是在不滿有人幹擾麒王大哥的掃**活動。白矩聽得一皺眉,正要口吐譏諷,忽然看到有人搶在他前麵走了過去,在小皇子頭上敲了一記:

“這都誰教你的?小心我告訴父王。”

白矩定神一看,居然是剛才跟個木雕泥塑似的呆了大半天的白徵明。

素王從他不左不右的中間位站起身來,一臉緊張地跑到了為麒王歡呼的陣地上,隨即又焦慮地轉到了白矩的人這邊,完全不顧自己身份地開始轉圈,而招來所有人冷眼之後,他又回到中間位,直挺挺地立著瞪著場地中間。

吃錯藥了?這小子剛才不還是一副呆滯的神情嗎,怎麽現在變得跟熱鍋螞蟻似的?白矩不禁隨著白徵明的目光看向場中。

剛才救人的白甲騎士把一瘸一拐的巨人帶出場外後,自己才回到場地。他這一舉動,顯然有點兒紮眼。巨人是白猊攻擊的目標,哪怕被拖死,估計也不會有人想去找麻煩救他。不過現在場地中央,剩下的人已經不多。白猊有效地掃平了絕大部分疑似平民的戰士,還有超過一半以上的貴族騎手,身手不凡的藍甲人也解決了不少,而經過剛才幾輪混戰,自相殘殺而退場的人更是多起來。數一數基本上就剩下了十來匹馬和其上的主人,身體形貌特征一目了然。

白猊依然追逐著藍甲人,這兩個人似乎不在乎其他騎士會不會出來攪局了。他們之外的人,主要分成了兩小撥在亂鬥,其中一組很快分出勝負,三名彼此認出對方,結成臨時聯盟的年輕貴族,把落單的對手解決掉後,衝入另外一組中間,把正在爭鬥著的幾方逐個擊破,很有效率地取得了短暫的勝利。

而當馬匹交錯奔騰的塵土落下去以後,他們發現自己還漏了一個目標,就是栗色馬與白甲人。說起來也奇怪,盡管剛才戰到昏天黑地,這一人一馬卻始終保持幹幹淨淨的狀態。就算是趁亂結盟取勝的貴族三人組,也是盔甲歪斜,外衣破裂,個個都掛著彩,馬也受了些皮肉傷,人馬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白甲人身上連一個傷痕都沒有。栗色馬隻是出了薄薄的汗。

人多的時候,沒人理會,但現在所有人都看見了。

這人是怎麽做到的?看台上一陣議論。他剛才跟什麽人戰鬥過?把誰擊落了嗎?他居然參戰了?怎麽就沒記得有這一位?

存在感低也不是什麽壞處。厘於期笑著跟周圍人打趣。

但現在避無可避,他已經被那三個人包圍了起來。這其中就包括剛才受傷的曾奉煦。在郭諒落馬之後,曾奉煦非常聰明地選擇了與朋友並肩作戰,他摘下護麵甲,表明了身份,果然贏得了朋友。按照目前的發展走向,很可能最後是藍甲人與白猊進入終戰對決,他們隻要負責掃清外圍,然後自動退場就可以。隻要沒有其他平民進入決戰,這種做法一可以避免丟掉貴族麵子,二可以稍微挽回一些文帝的歡心,證明貴族們並不是完全沒用。

曾奉煦明確思路之後,馬上率戰友轉向最後一個目標,白甲人。其實他心裏也納悶,剛才怎麽就沒發現還有這個人?真是疏忽了。亡羊補牢吧。他用剩下的完好左手握緊武器,指揮其他人一擁而上。

從左翼進攻的是一名手執大刀的紅衣騎士,他的目標是栗色馬的馬頭,右翼的黃衣騎士則用戈瞄準了白甲人的側腹。曾奉煦在正麵,等著白甲人一閃躲,就刺出致命一擊。

白甲人眼看著三人向他聚攏過來,似乎是有點兒吃驚,在所有人都認為他要麽避不開,要麽就要硬接之時,他忽然雙腿一夾坐騎,同時從兩臂中伸出兩根細細的鐵鏈來。他的栗色馬就好似有靈性似的,突然把頭一低,死死地夾在**,然後往地上一跪,來了一個縮頸藏頭。紅衣騎士一刀劈空,用力過**在了地上。而白甲人的兩根鐵鏈,卻十分準確地套在了他和黃衣騎士的脖子上,在毫厘之間倏地收緊,靠他們馬匹奔跑的力量整個把自己從馬背上拽了起來,跳在半空。

曾奉煦手裏的替補長矛已經毒蛇般刺出,白甲人猿猴般借助鐵鏈一個空翻,堪堪避過了他的矛尖,還沒等曾奉煦收回來,他已經鬆開鐵鏈下落,徑直跳向曾奉煦的馬背。如果後者雙手完好,一定會拔劍砍之。但是他有一隻手暫時失去能力,隻能被迫鬆開持矛手,來拔短兵器,這樣一來耽誤了時間,白甲人正好落在他的身前,與他來了個麵對麵。

曾奉煦吃了一驚,立刻以頭撞擊,卻被白甲人閃開,反而失去了平衡。白甲人順勢抓住他的護心鏡,右腳一鉤把曾奉煦牢牢踩在馬鐙上的腳踢出來,居然就這麽把個大活人從馬上摘起,橫著一撇,丟了出去。曾奉煦手裏還抓著短劍,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一聲悶哼,動彈不得。

紅衣和黃衣二位騎士,由於馬的慣性跑出了很遠,再回來,隻看見白甲人倒騎曾奉煦的馬向前跑去,一聲呼哨,栗色馬也從龜縮狀態複原,跟著歡快跑來,白甲人跳回自己的馬,讓曾奉煦的馬由韁而去。但他似乎有點兒忌諱與這二位再度交鋒,立刻縱馬逃逸。那二人不肯放過,緊追而來。

場地另一側,白猊和藍甲人的較量還沒有結束。白猊二度停下腳步,慢慢走回場中間,任由藍甲人逃竄。麒王掃視全場,發現剩餘人等,也看見了除掉麵甲的曾奉煦被白甲人摘下馬扔在地上。他迅速改變主意,準備截住白甲人的去路。

穿藍的那個小子要跑就跑吧,反正最後隻會剩下兩個人。

他停下,藍甲人也放慢了腳步。在全場觀眾的注視下,他掉轉馬頭,稍微觀察了一下局麵,然後果斷地衝向了白甲人身後的兩位貴族騎手。

兩柄馬刀在他的手中旋轉,紅黃二人倉猝之間再揮動長兵器已經無法有效格擋,馬刀就貼著他們的手臂劈切進去。

一個交錯,兩名騎手同時落馬。場上頓時隻剩下3個人。

辦完這件事後,藍甲人停在一個安全的位置,以逸待勞,觀望白猊與白甲人之間的爭鬥。

白甲人正麵對上白猊,明顯自信心不足,剛才的一輪激戰追逐也終於讓他露出了疲態,隻能有些狼狽的後退。麒王則是慢慢地轉動著武器,漫不經心地思考到底要讓他哪個部位變殘疾。

厘於期看向皇子們所在的高台,那裏現在一片沉默,喝彩聲和加油的動作都沒有了,隻有一個人明顯格格不入地陷入了歇斯底裏狀態。

素王白徵明。

就見他好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看台上一個很小的圈子裏瘋狂地打轉,雖然距離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估計已經是滿頭大汗驚慌失措。厘於期想了一會兒,覺得他不可能是為了白猊擔心,藍甲人又離得頗遠,那麽值得他這麽擔心的,應該就是這個白甲人。

這個人值得素王這麽緊張?厘於期忽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他把手暗暗地在桌子底下捏成拳頭,開始做施術之前的準備。

眨眼之間,麒王已經發起了進攻。他這次直截了當,揮動長槍當頭劈擊白甲人的頭頂。後者似乎還是想逃開,但可能是意識到了逃跑沒有意義,更有可能是什麽都沒想,本能地舉起了自己的長兵器來抵擋。

那是一把長柄狼牙棒。眾人耳中就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大響,狼牙棒斜著就飛了出去,同時還把白甲人從馬上整個帶起來,一起砸向地麵——居然沒鬆手,算他還有把子力氣,不過到此為止了。白猊把馬頭帶回,忽然有些生氣:

就是這樣的人,撐到了最後嗎?

從他古怪的穿著打扮,以及沒有置辦重甲這兩條看來,應該是個不懂進退的平民。這樣也好,剛才隻是把他們弄得殘廢,也許起不到什麽警告的作用吧。現在我要給他們所有人好好上一課:

有很多東西,不是靠努力和野心就可以得到的;更有很多東西,絕不可以奢望。

白猊把自己的馬刀抽出來,日光下一道暗金色閃過,那是刀鋒上的血槽光芒。他把刀尖垂下,貼著地麵策馬衝向白甲人。刀光所向,是後者的脖頸。借助馬匹的力量,麒王可以輕鬆地一刀把白甲人的人頭剁下。

這是宣示,也是警告,更是一場展覽。然後他會順勢奔向正在看熱鬧的那個家夥,要不要留他一條命到時候再想吧。

看到白猊的舉動,看台上的白徵明頓時凝固住了,就像一尊石像。厘於期的眼神則已經深入到白甲人的身邊,隻要再靠近一點兒,就可以看清此人麵甲背後的臉。

猛然間,厘於期就覺得自己在虛空中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粗暴地推開了。這股力來勢洶洶,從裏到外透著緊張忙亂,幾乎就是大喊大叫著把厘於期一腳給踹了出去。

白猊的馬刀轉瞬即到,白甲人倉促間隻得用手抱頭護住咽喉,馬刀深深地砍進了他的臂甲之中,破裂的護腕和鮮血同時四下飛濺。

說也奇怪,白猊感到自己的刀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暢快地斬開障礙物,有什麽柔軟的東西似乎在刀鋒的下麵頑抗了一下。麒王頓時感到一種惡心:這小子的雙臂不是應該淩空飛出去嗎?怎麽還好好地呆在原處?難道說……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白猊最為痛恨的。

那就是秘術師。

麒王憎恨所有扭轉這個世界常理的人,這些施行術的妖人,幹擾了真實與虛幻,把迷信和恐懼種植在人們的心間——這種人是不配活在天啟的。

隻要被我看見就沒有機會。麒王刹住坐騎,毫不猶豫地返回第二次衝刺。

“住手!!”

突然有人吼叫著攔住了去路,白猊透過麵甲的縫隙,發現那正是弟弟白徵明。

誰也沒看清他是什麽時候怎麽從看台上翻下來的,當大家意識到,他已經提著袍子狼狽不堪地衝進了染滿鮮血的演武場,氣喘籲籲地伸開雙手攔在麒王的馬前,擋住了地上的白甲人。

白猊停住坐騎,黑馬的前蹄在素王的腦門上方劃了一個圓圈,落在了離他半尺內的範圍裏。白徵明被帶起的疾風吹得睜不開眼,但還是厲聲喊道:

“殿下住手!”

白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沉默來提問這是怎麽回事。

素王的眉頭已經擰成了麻花狀,臉一陣青一陣白的,最終下定了決心,扭回頭衝父親的方向跪倒,拱手高聲道:

“著白甲者,係我門人,懇請父王留他性命。”

看台上頓時大嘩,所有人都開始交頭接耳,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沒有直接向白猊告饒,而是選擇了求助於父親。這小子還真狡猾。麒王惱怒地想。

文帝的方向沒有回音,過了一會兒有個侍從過來傳話:

“所有人等,座前回話。”

包括藍甲人在內的演武場中人,悉數來到了文帝的駕前。白猊下馬,但是因為甲胄在身,並沒有跪。傳話的侍從接著轉達文帝的意思:

“白甲人除去麵甲。”

剛才受到的重擊,雖然沒有落得骨斷筋折,但是因為傷深及骨頭,白甲人雙手不靈,還是白徵明過來把他的麵甲掀掉。厘於期剛才施術的效果還沒有減退,他遠遠地看的清楚,頓時差點兒叫出來:

這不是楚道石嗎?

楚道石的身份,表麵上來說是素王的門人,但實際上,是白徵明手下非常得力的一名秘術師,在一年前,剛剛被素王從大獄解救收入門下。雖然他被硬塞到盔甲裏的樣子跟平時完全不同,但是那副眉毛緊鎖的衰相卻是絲毫沒變——依然是垂著肩膀,高大傴僂,瘦巴巴的營養不良狀,淩亂的黑發從頭盔中亂七八糟地露出來,疼痛扭曲了他的整個張臉,本來就蒼白的麵容,現在因為失血幾乎變成了白紙。他垂著頭,一聲不吭。

厘於期心中一翻:就他這樣的?剛才能夠在演武場上忍到最後?

確實,楚道石經過一些生死攸關的凶險場麵,但那都是在術的掩護下,真刀真槍地馬上作戰,厘於期相信這小子不會撐過一刻鍾,他會不會流暢地上下馬都是問題。至於他拿過的最沉的武器,估計也就是一把匕首刀。

可是剛才所有人都看見了,他不但成功地避開了所有的攻擊,而且還在最後把曾奉煦徒手掀下馬去。厘於期冥思苦想:難道是我離開的這半個月裏,他勤學苦練,由秘術師改行去做肉搏係保鏢?

想來想去,他忽然聯想起剛才那股將他推開的虛空之力。沒錯,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感覺才像是楚道石本人。如果從施行術的可能性上來講,楚道石很可能是在一瞬間,才進入那身盔甲。也就是說,在那股力量出現之前,在盔甲裏的,絕對不可能是這個小子。

可是,那又是誰呢?厘於期的腦子飛速轉了很久。忽然,他想起一個人來。

難道是……這麽一來完全說的通……可是,未免太胡來了!厘於期用手撐住額頭,一陣哀歎:素王,你們到底在搞什麽把戲?要是讓白猊知道真相,那後果可就……

他正糾結且不論,關鍵的局勢已經急轉直下。

看台之上,文帝還沒有發話,白猊已經搶先躬身拱手:

“父王,此事荒謬之極。五殿下最好能解釋清楚。”

白徵明急火火地用身體遮蔽著重傷的楚道石:

“這個……父王的諭旨下達之後,此人鬥膽前來,也是我一時失察,不過他罪不及死……”

麒王截住了他的話頭:

“誰說他有罪?演武場上,死生有命,刀劍無眼,技不如人,死了又怎樣。”

素王被堵的語塞,但是沒有放棄努力,隻是一味哀求:

“此人雖然愚鈍,但平日做事謹嚴,十分難得,我日後一定嚴加管教……”

這已經近乎於無賴地護短了。麒王心中的不快越來越多,他本來並非要一定殺這個門人,隻是當時情景實在令人窩火,就算斬他於當場也並不算逾矩,而要是動了一念之慈,也可能就放過了。可是白徵明這種態度,明擺著是要給自己上眼藥,這麽丟臉地護衛一個手下人,實在是毫無體麵可言——不能這麽輕易放過他。

“敗軍之將,將來落在敵人手裏,也有人說情嗎?”

白徵明苦著臉:

“皇兄,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

白猊打斷他:

“你把演武看成是兒戲?”

“我不是那個意思……”

白猊並不是有意找小五的麻煩,但目前來看,勢成騎虎,讓他就這麽把這個門人放了,麵上實在過不去,既然如此,那就要看父親的意思……

還沒等白猊想完,忽然有另外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加入了進來。

“父王,此事有趣。”

翼王白矩從座位走下,他的扇子已經消失不見,表情恢複正常,一臉似笑非笑:

“五殿下門下有如此善戰之人,願意為國效力是好事。而皇兄所言也極是,演武場上留情不得,但總歸是自家兄弟,鬧僵了也沒意思,更何況眾目睽睽。”

文帝臉上的表情很顯然不是惱火,而是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白矩深知,這次父親的心情不錯,終於不再是以前一群貴族自願被白猊打趴下的情景了。趁此機會,一定要給麒王和素王兩個人同時找點兒麻煩。如果能借機摸一下大哥的底線,那更是再好不過。

說到這裏,白矩笑嘻嘻地向上望了父親一眼。文帝雖然知道他可能要借題發揮,但也很好奇他到底想做什麽,於是微笑著點頭:

“你說。”

不祥的預感從白猊心底浮了上來,他很清楚自己的二弟有多少心眼。白徵明則是可憐巴巴地向上望著,似乎有無數難言之隱。

“五弟力保門人,看來甚為看重,可如果就這麽放了,大哥臉上不好看,不如五弟也下場試試,讓大哥出出氣……”

白猊立刻出言阻止:

“不可。如果五弟執意要人,我不會阻攔,廢掉此人一條腿,即可。”

麒王已經看出,翼王要借著文帝心情不錯,蓄意以輕薄言辭挑撥,如果自己中計,做出有損尊嚴的事情,實為不智。

聽到白猊的要求,楚道石的臉頓時由慘白轉為灰敗。一條腿,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白徵明的臉色變了變,看了看楚道石,放低了聲音,但是仍然不肯退讓:

“……皇兄,你就放過他吧。腿斷了,日後役使不便。”

白猊瞪了五弟一眼,心想:我這是給你台階下,你難道看不出來,老二是在玩你我二人嗎?一個下人,用得著如此保護?好不曉事!

騎虎難下。白猊不想退讓,他並不是故意為難這個沒用的弟弟,隻是絕對不能給二弟留下話柄,如果他現在步步後退,會讓其他人誤會自己軟弱可欺。

特別是白矩,必須讓他知道,麒王的底限沒那麽低。

白猊向上拱手:

“既已下場之人,定有置生死於度外之勇,忍辱偷生,非士所為,一切聽憑父王決斷。”

話說的很明白,敗了就要領死。文帝不想駁大兒子的麵子,更何況那小子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門人。但是剛才白矩的幾句話,果然起了微妙的作用,文帝忽然起了玩心。

多少年的沙場爭鬥和宮廷生活,難免給一個老人種下些黑色幽默,就算必須始終保持威嚴,偶爾讓兒子們斑衣娛親一下,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麽吧。文帝和顏悅色地摸著椅子扶手說道:

“既然是小五的人,小五當然要負起責任來。”

白徵明的冷汗頓時淌了下來。白矩微笑。而白猊臉上表情紋絲不動。

“你二哥的主意不錯。如果你想留他性命,就替他下場與你大哥比試一下吧。”

素王立刻跪倒,一臉哀怨。還沒等他抗辯,文帝就搶著說:

“他必不會傷你。萬一你僥幸,贏一招半式,就把門人帶回,要是你大哥全勝,就把此人交予他處置。就這麽辦吧。”

說完,老人很滿意地靠在了椅子上,看起來十分愉快。

白徵明知道,父親還是決定懲罰他了。文帝想要說明,素王並不是特別的寵兒,如果做出違反常理的事情,同樣也要承擔一切後果。所有人都知道,麒王在演武場上的實力,跟他比起來,一個在天上的宮殿頂樓,一個在地獄的井底深淵。這場實力懸殊的較量,基本上等於判了楚道石死刑,文帝才不會憐憫失敗者。

他抱歉地看了一眼楚道石。後者一臉就義前的悲壯。

隻是公開的羞辱,白徵明當然能忍受,可即便受到羞辱也保不住楚道石一命的話,忍受又有什麽用?楚道石是在他授意下,冒險挽救了一位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友人,這一切都是他素王主使的,如果他不下這種命令,楚道石會好好地呆在府裏,也不至於挨上一刀,然後一腳邁在鬼門關上。

看來隻有硬著頭皮上了。白徵明決心把一切都扛起來。

白猊聽到父親的決斷後,覺得不妙,這場較量輸贏早定,自己跟小五比試的話,除了讓自己栽麵之外別無所得。他並不在乎那個白甲人的生死,還是向父王進諫阻止這場丟臉的爭鬥為上……

“謹遵聖意。可是父王,可否由我選擇比試題目?”

什麽?!白猊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五你瘋了?就你?你懂刀和槍之間的區別嗎?你還選題目?

成何體統。麒王對目前的形勢就是這個評價。白矩不懷好意,父親玩心大起,小五心智昏亂,自己卻成為犧牲品一件。不過事已至此,看上麵的意思,也不會取消剛才的命令。隻有陪玩到底。算了,白猊想,就當是娛樂父王。自暴自棄的他沉聲應道:

“聽憑聖意。”

文帝大悅:

“好啊,小五你選吧,隨便選。”

白徵明認真地思考了一小會兒,口齒清晰地說道:

“射箭。”

楚道石猛地從地上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素王的背影。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露出一副見鬼的表情:跟麒王比射箭?跟那個可以在縱馬狂奔之時仍然能射落百步飛鳥的白猊比射箭?

白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認為白徵明選的不錯,至少可以免掉皮肉傷。如果小五真上馬掄槍的話,他可不敢保證把這個弟弟完好無損地帶回來。如果他自己不小心再摔斷哪根骨頭,惹的父親不悅,就更趁了老二的心。射箭可以免去危險,而且放水比較容易,同時全場人也會迅速能領會自己是在對這個弟弟表示謙讓。

白猊有這個自信,他射箭的本領是在戰場上用弓弦一根根射出幾萬支箭磨練出來的,他的箭很少射在靶子上,而都在敵人的身體裏。他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憑借聽覺射中敵人的哨兵,可以在暴風雨中瞄準千軍萬馬中的敵軍將領,他不需要安靜,也不需要穩定,在各種環境中都可以適應,隻要能射倒對方。

而返回父親宮廷的第一次射箭,看上去是如此乏味——到處都是戰戰兢兢的寂靜,即將跟他比試的弟弟長的比他還要高大,卻始終低著頭,散發出瑟縮和委屈的氣息。

白猊把視線投向看台,那裏坐著他其他的弟弟們,他們無一例外穿著入時,儀態典雅,舉手投足顯示著最好的修養。幾個因為他而呐喊的皇子還隻是孩子,他記得那個最小的孩子似乎是叫白憫。他揮舞著小小的拳頭,跟一個比他大一點點的皇子坐在一起,滿臉狂熱和困惑。

父親,你需要我來教育他們嗎?麒王走向自己的馬和仆從,從一隻黑色箭袋裏拔出一根箭,轉過身來麵對著被華傘遮蓋著的高高王座:

可是我隻能保護他們,卻救不了他們。

他轉身麵對立起箭靶的方向,閉上眼等待。

白徵明的弓箭是臨時從場上貴族騎士那裏借的,他身邊隻有一個狼狽的楚道石。後者臉上滿是憂愁,素王很清楚那不是怕死的表情。他即將上場的時候,秘術師在他背後低聲說:

“你不怕被發現嗎?”

白徵明沒回頭:

“無所謂。”

背後傳來一聲歎息。白徵明忽然回頭,一臉陽光燦爛:

“本來就是玩,何必在意。”

他精神抖擻地上前,朗聲對麒王說:

“大哥,請先。”

白猊沉聲說:

“幾箭?”

“五箭。”

白猊正視自己的弟弟,意外地發現素王臉上的苦惱已經一掃而光。他哪兒來的信心?麒王心中莫名有一股怒火,冷酷地拋出一句話來:

“一切依你。”

話剛落音,白猊已經認扣拉弦,似乎根本沒有瞄準,一箭疾射。

眨眼之間,靶子發出了輕晃,看靶的侍從飛馬而至,旋即馳回,向上磕頭:

“大殿下正中靶心。”

白徵明的兩隻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大哥的動作,似乎對靶子和結果毫無興趣。直到麒王咳嗽了一聲,他才明白過來,磨磨蹭蹭地開始拉弓。

借給素王弓箭的年輕貴族在後麵看著,忽然輕叫了一聲,旁邊的好友用詢問的眼神掃過來,他附耳過來低聲說:

“那弓,我平時都拉不開。”

好友一臉驚訝:

“那你借給五殿下?”

此人一臉困惑:

“反正捉弄五殿下他也不生氣,我本來是想看熱鬧的……”

但事實是,白徵明毫無困難地弓開滿月,他隻是不知道應該怎麽正確地把箭放上去。他費勁地回想了一會兒,才把箭比在正確的地方,然後胡亂地一鬆手。

箭掉在十幾步以外的地上。全場一陣竊笑。

麒王厭惡地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素王則是自嘲地笑地很開心,他甚至還湊到大哥麵前,不好意思地撓頭說道:

“大哥,你射慢點兒,我好學學。”

白猊已經不想再跟這個可悲的弟弟計較,他自暴自棄地放慢了動作,依然箭如流星,不差毫厘地釘在了靶心上。素王果然弄明白了搭箭的姿勢,他像模像樣地把箭搭好,這次的箭前進了很多,在距離靶子兩步遠的地方掉在了地上。

麒王的第三箭射的更慢,素王的第三箭則是擦著靶子邊呼嘯而過。

楚道石不錯眼珠地看著素王,他已經能猜出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看台上的厘於期則是狠狠地把手裏的茶摔在了桌上,一臉怒氣。他也很清楚素王想要幹什麽,然而這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之一。

白猊即將第四次舉起弓箭的時候,背後傳來一陣**——文帝走下了高台,來到了他們的身後。接受兩個兒子施禮之後,文帝似笑非笑地問麒王:

“不錯。你覺得你五弟如何?”

很多年來,白猊說話從來都很有頭腦。但是這一次,有一句話像中邪一樣從他嘴裏脫口而出:

“如果他能射中靶心一箭,我便認輸。”

文帝笑而不答。周圍的人則全都附和地笑,大多數透著輕蔑。

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白徵明唇邊,忽然露出了稀薄的釋然一笑。

楚道石則如釋重負,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素王的第四箭射在了靶子上,離靶心還有很遠的距離。楚道石和厘於期看的清楚,雖然他還在偽裝自己射的亂七八糟,但是從第二箭起,白徵明的動作已經沒有任何猶豫,而且修正了所有微小的錯誤。很快,他就猶如麒王的翻版,不,甚至還要好,還要精確,他在漸漸地改進白猊的姿勢,他避免了多餘的下意識炫耀,發力更集中。最重要的是,素王的身上沒有任何舊傷,他健康而年輕,不會受到半點困擾。

厘於期第一次見到素王的時候,這個人還是個八歲的少年,徒手用匕首豁開了一頭野豬的肚子——他隻是出於好玩,模仿剛剛結束的一場圍獵。厘於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日後也不打算說出來。

因為素王已經忘了。當年那場屠殺,和那場充滿血腥的邂逅。

又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重現當年的情景嗎?

厘於期霍然站起,拂袖而去。

第五箭。白猊偏離了靶心一點。

緊繃的神經一旦鬆開,剛才演武的疲勞,舊傷的疼痛,常年奔波造成的關節僵硬,都會像潮水般撲上來。不過麒王並不以為意,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弟能抽中那隻大簽。

白徵明的身體繼續四肢不協調地前後打晃,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外行。隻有楚道石知道,剛才他也許是,但是現在,射箭對他來說,跟吹糖人、繪畫、吟詩一樣,徹頭徹尾的雕蟲小技。他會比任何人都好。

第五箭,不偏不倚,一箭穿心。

箭離弦的一刹那,白徵明左腳絆右腳,一個踉蹌摔了個屁股蹲。等箭插在靶子前,他早已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全體大嘩,隨即死寂。所有人的臉上青白交加,不知道用什麽表情來麵對——還能有比這更強的好運嗎,絆個跟頭不小心命中靶心?

片刻後,文帝爽朗的笑聲響起,開心到無以複加。聽到他的笑聲,一幹人等才勉強也跟著笑了起來,然而笑聲具有傳染的能力,很快,全場一片歡騰,彌漫全場的血腥殺氣一掃而空。

文帝親自伸手把白徵明從土裏拽起來,替他拍拍袍子上的土,笑著對滿臉死灰的白猊說:

“看來天有好生之德,就到此為止吧。”

白徵明趁機攙住父親的胳膊,擺出一副標準的狗狗姿:

“改日我一定給大哥賠罪,以後再也不敢了,剛才真是嚇死啦。”

白猊把表情調回正常,躬身向父親施禮:

“五弟武藝精進,為父王分憂了。”

文帝用另一隻手拍拍他的肩膀:

“如此便最好。你受傷了,回去好好調養,不要動了筋骨,天啟城不可一日無爾。”

言語中慈愛萬分。麒王知道這是父親再明白不過的暗示:自己才是他可以值得依靠的那個兒子。

這就夠了。白猊攙起父親的手臂,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後。場內場外的貴族和平民齊齊行禮,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席卷了整個演武場。文帝走進蹄印淩亂,遍布武器的場地,點手呼喚一直站在角落裏,被忘記很久的藍甲人。

他是個身材頎長,走起來動作像貓一樣輕盈的年輕人。等他摘下頭盔,露出來的是一張清秀柔和的臉龐,完全看不出他就是剛才那個殺機四溢,迅捷無倫的戰士。他跪在文帝眼前,兩隻黑亮的眼睛垂著,態度恭順,舉止優雅,看得出來受過良好教育。

文帝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來些什麽,但最後隻是嘉獎地點點頭:

“可造之才,日後必有大用。”

隨即,他跟身邊的侍從說了一句話,轉身而去。有人代替他高聲宣布,此次演武到此為止——沒有宣布勝利者。

場上再度響起炸雷般的呼聲,恭送文帝離場。被叮囑的侍從留下來,詢問藍甲人:

“你想留在什麽地方?隨便挑。”

慷慨至極的待遇。藍甲人低頭想了想,回答說:

“我已經想好了。謝陛下隆恩。”

丟下迷惑不解的侍從,他翻身徑奔正在離場的白猊,輕易地推開幾名膀大腰圓的隨從,再往前進時,一名著黑衣的蒙麵巨人橫在了他的麵前,此人周身上下密布淩厲劍氣。但是藍甲人根本不以為意,依然腳步輕捷,腳一點地,便要從黑衣巨人頭上躍過。巨人的反應同樣敏捷,在他剛躍起的同時已經箭步後退,依然攔在白猊的麵前。同時,在巨人寬大的袖子裏,有黑色毒蛇樣的東西倏地閃過。

麒王伸手將黑衣巨人撥到一旁,把自己露出來,藍甲人噗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麵前:

“殿下留步!”

黑衣巨人被主人攔著,黑蛇般的東西在其袖中隱去。麒王低頭發問:

“何事?”

藍甲人微笑地直直看著麒王:

“殿下手下乏人,小人自薦鞍馬。”

白猊被氣的一笑,二次按住了身旁人,平淡地回答:

“你有何用?”

“殿下身後的那個無臉男,空有一身劍刃,腦子裏卻什麽都沒有,又有何用?”

刹那間,從白猊的身旁,竄出來一道黑色幽光,猛地刺向了藍甲人的麵門,後者並沒有躲,隻是直直地看著。等白猊疾如閃電地捏住黑劍的末梢時,尖銳鋒刃隻離藍甲人的眼睛半寸遠。

麒王沉聲發話:

“瀆貉,不要被挑釁。”

劍氣帶起的疾風,吹開了白猊身後隨侍巨人的麵罩,果然是一張五官暴突,卻沒有皮膚的猙獰怪臉。聽到白猊的話後,被叫做“瀆貉”的怪人收回了纏在手臂上的奇異黑劍,退了下去。

麒王換了個話題:

“你很有膽量,可否報上名字?”

一個燦爛的微笑如春風般掠過藍甲人的臉,他望著白猊的臉,又像是望向遙遠的虛空,朗聲說道:

“夏淩。”

白猊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問了一句:

“什麽?”

夏淩爬前一步,吐字清晰地念道:

“苦夏愁夜盡,夢破寒江淩。”

麒王如殛雷擊,冰封的表情土崩瓦解,他一把抓住夏淩,幾乎是把他從地上拽起來:

“果然是你?”

夏淩依然帶著輕薄的微笑:

“您還沒有忘記。”

白猊的聲音動搖不已:

“我未曾有一朝忘記。既如此,你隨我來。”

瀆貉滿腹疑雲地打量著主人的舉動,他心中全是疑問,但習慣讓他把嘴閉的緊緊。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夏淩這個輕浮的小子,三言兩語之下就得以跟隨在麒王身邊,瞬間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信任。

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似乎隱隱從夏淩身上嗅到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

那是野獸的味道。

在那柔軟的外貌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獠牙在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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