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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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晟不喜歡火災,當然他也不喜歡殺人,更不喜歡窮人的小偷小摸。他不喜歡一切不符合律法的東西。但事實就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天啟變得不很太平,至少不如以前那麽安靜。

就在大白天,距離皇宮很近的地方發生了火災。雖然說負責滅火的司煊行動迅速,把火頭扼殺在搖籃裏,但是卻找不到起火的原因——是下人們不小心,還是有人刻意縱火?總得有個說法吧。然而沒有。所以上頭找到了大理寺,責令他們查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宇文晟作為捕快頭目,除了要加班加點工作,還要挨上一頓皇家白眼。

火隻燒掉了皇宮外院牆下堆積雜物垃圾的角落,噴出了很多煙,最先發現的是一名宮女,她尖叫著叫來了侍衛。因為火點與她隔了一堵牆,她也說不清牆那邊怎麽回事。宇文晟通過太監問了半天,才勉強湊到一句話:那個宮女在看到煙火的同時,看到有兩隻貓從牆頭上跑過。

這算是怎麽回事?著火了野貓當然會跑。野貓弄著了火?

傳話的太監輕蔑地哼了一聲,顯然對宇文晟這種結論很不滿。後者也很鬱悶,但如果貿然把這件事情定性為縱火事件報上去,恐怕又有得折騰了。特別是最近幾天,天啟正在迎來一項很重要的活動——沙場演武。

聽說這次破天荒地允許平民參加。上頭真是心血**的過了頭吧。宇文晟把這句抱怨爛在肚子裏後,點頭哈腰地離開了皇宮內院。在他毫無存在感地往回走時,正好經過一道回廊,在雕花窗欞的那邊,有兩個女孩子議論的聲音傳來。捕快頭本來無意竊聽宮女們的閑聊,但是飄到耳邊的幾句話著實令他吃了一驚:

“又著了?”

“是呀。二殿下那裏的姐姐們說,她們那邊也著過,就是沒跟上邊說。”

“這麽說起來,六殿下的小妹過來時也提到了呢。”

“這次看來是緊張起來了。以後要小心嘍。”

議論的聲音漸漸低落。宇文晟的心裏卻壓上了一塊巨石:連皇子府都頻繁發生火災?現在並不是冬天,怎麽會這樣?

中年人感到自己的胃開始翻攪,一種強烈的不祥感爬上了他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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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領取稀粥的隊伍,經過了十幾個彎以後,蔓延到了外麵的街道上。麵帶菜色的饑民,表情疲憊地在行列裏緩慢移動。他們中的很多人,太陽還沒升起來就開始等待。粥的數量嚴格按照人頭數量分配,一家人排一天,也隻能勉強攤上每人兩餐。

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小夥子,在烈日下實在難耐饑餓,在隊伍拐彎的地方,刺溜一下越過了一百多人,擠進了更靠前的位置。頓時,後麵的人群不滿地咆哮起來,被插在前麵的一名老婦尖叫著推搡了一下年輕人,緊跟著有幾名中年人也撲過來拽他,一時場麵混亂,無數婦女兒童悲聲大作,有人倒在地上,馬上被無數人踐踏過去。

聽到異常,負責放粥的濟澤堂裏立刻衝出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兵士,粗暴地用長矛在人群裏亂打,經過好一陣,這才把毆鬥的人群分開。

大概有三十幾個人受傷,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重傷,他的母親跺著腳號哭。插隊的年輕人已經被揍的昏了過去,有人把他拖起來架到後麵。所有人都在驚恐地議論,直到從濟澤堂裏走出來一名中年人,這才慢慢安定下來。

這人有四旬左右,身量不高,官服穿在身上顯得肥大,用腰帶緊緊地紮在腰裏。他麵孔土黃,三綹經過修理的胡須飄散胸前,口鼻細小,唯有一雙豹子般的眼睛閃爍明亮,在消瘦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出,眼神堅定的可怕,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逼視著前方。

人群看到他,先是**了一陣:

“烏大人……是烏世彥大人!”

“烏大人來了嗎?”

“烏大人!”

等到聲音消失,男子開始說話,他的嗓音洪亮闊大,不用費力就能讓在場的近千人聽得一清二楚:

“大家要冷靜!所有人都有吃的!隻要排隊就有,粥有的是!明天開始,六旬以上的老人和十歲以下的孩子,會有專人發放食物,不要搶!”

人群中感激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人甚至在隊列中跪倒在地,向他磕起頭來。

烏世彥把所有人都安撫住以後,匆匆退回了粥廠。在他身後,有一名眼神疲憊的年輕侍從小聲問他:

“大人,甄府捐的錢,也隻夠撐三天了……”

烏世彥沒有停下腳步:

“二殿下給的呢?”

“都補了虧空。”

“我們欠了那麽多?”

“這還是用殿下的名義,硬賒出來的。”

“那就再賒。”

“馬上就要演武會了,不少人馬都進了天啟,很多店不願意賒給我們啊。”

烏世彥的腳步猛地刹住,侍從差點兒撞上去。

中年人歎了口氣,沉聲說:

“之前答應的,還是說什麽也運不進來嗎?”

“是,多方設法,就是不行。”

“我再去找二殿下。”

“您都去好幾次了……”

“那也要去。”烏世彥把臉轉向侍從,“你和所有其他人,從現在開始,重新去紫綬街那邊挨家挨戶地拜會。”

紫綬街,是天啟富人聚集的主要區域。

侍從露出一個苦笑:“我們不會輸給大人的,一定全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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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當天天氣不錯。

平坦寬闊的校場,土地已經事先被馬拉著碾子壓得很平,塵土在紅色的晨光照耀下,很有活力地翻騰著。百餘麵由宮人精心織就的錦繡旗幟,被早上的涼風一激,懶洋洋地晃動。在它們的下麵,有幾十匹精悍的戰馬安靜站著,連尾巴都靜止不動,乍看上去還以為是假的。幸好在它們的背上,各自坐著個頂盔貫甲的年輕人,這些人偶爾抬手動動頭盔,還能看出來點兒活氣——光盔甲就有幾十斤的重量,沉重的頭盔上麵因為鑲滿了各種奢侈的穗子和裝飾品,花花綠綠琳琅滿目,等套上護麵甲以後,脖子幾乎動都不能動。在這種情況下,能動動頭盔已經是奢侈的極限了。

高高的看台上,有宮人打著黃羅傘蓋,幔帳和流蘇在兩側垂落,對旁邊的視線進行了很好的遮擋。一個麵目清矍,但是體格明顯過於常人的的老者閉著眼,用手指關節叩麵前的桌麵,周圍的人就屏息凝神地數他的節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等太陽的金色光芒穿透身後的宮殿陰影,射過來的一刹那,老人把眼睛睜開了。他衝旁邊的侍從點點頭,低聲說了句什麽。侍從機靈地點完頭,一步跨前,對著剛才那些靜悄悄的戰馬和年輕人們高聲說道:

“陛下口諭,此次演武,不拘身份,隻要場邊之人,有意者均可下場。勝者賞原地三級,土地千頃!”

一語既出,場下**了起來。坐在馬上的人們顯得有些不安,他們有的人立刻開始交頭接耳。在他們的正中間,有一匹個頭高出別的馬一塊的黑色駿馬,在它之上的騎士倒是顯得比較鎮靜,沒有說一句話。他的披風、盔甲和武器乃至於馬鞍,都是非常沉悶的黑灰兩色,與周圍人五色斑斕的彩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夜晚一般的護麵甲把他絕大部分麵孔都遮蓋起來,隻露出兩隻稍微顯得疲倦的眼睛,看上去,黑色的眼珠比一般人來的都要小,不過因為一直眯著眼,並不顯得突兀。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馬耳,馬毛茸茸的耳朵靈巧地打轉,隨後黑馬噴了個響鼻,揚起了頭,它脖子下麵的一塊白斑,在晨光下特別紮眼。

看台上坐在文帝旁邊的,有很多衣著楚楚的貴族。其中距離文帝最近的是幾個年輕男子,小者十餘歲,大者不過二十五六。他們看到黑衣騎士的動作,有一個坐在正中間,衣服白的耀眼的男子笑了。他碰碰旁邊的另一個,說:

“皇兄要不給麵子了。”

聽他講話的人是一襲紫袍,淡青色冠,眉目看上去隻有十七八歲,聽了這話麵帶疑惑:

“二哥你的意思是……”

穿白的這位,正是二皇子翼王白炬。他有一張刀削般的麵孔,所有的線條都透著淩厲,但是過於濃厚的粉把這些棱角都掩蓋了起來,再加上時下在貴族中間流行的暗紫色眼影,跟他原本的男子氣概摻雜在一起,顯得說不出來的矯揉造作。他把手中的折扇打開,玩味上麵的寫意蘭花:

“大哥拍馬頭,是提醒他的馭風,要見血。”

“真的?”紫袍人還不太相信,“這麽長時間以來,我怎麽沒發現?”

二皇子揚起刻意修過的眉毛,露出一臉輕佻的笑容:

“你才認識大哥幾年?沒見過的多了去了。”

“場下應該沒人敢上來吧?”

“血氣之勇,會有傻瓜蛋吃飽了撐著上來的。”白炬把扇子合上,“這麽多年沒見血,我們的皇長兄,可是寂寞的很哪。”

坐在旁邊一直聆聽他們對話的,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著一身綠衣,麵上稚氣還未脫,忽而大聲插話道:

“大哥一定會贏的!”

翼王臉上的冷笑更加明顯,不無挖苦地回應道:

“小九,一會兒大哥上了場,你可得賣點兒力氣喊,不然你興奮了半天,人家還不知道呢。”

周圍的人都聽出了話外之音,但是隻有一半左右的人配合著笑了起來。綠衣少年沒笑,隻是瞪大了一雙眼睛,攥著拳頭看向場中。現在所有的馬都離開了旗杆附近的位置,開始在旁邊的場地上來回逡巡,各自做著戰鬥準備。唯有黑馬載著它的主人,隻是用蹄子刨了刨地,依然保持半靜止的狀態。

正式進入夏天以後,天啟城變得很熱。每天很早就天亮,沒過幾個時辰太陽光就跟把地上曬得跟烤箱似的。等到了正午,連鋪的石頭都會閃著刺眼的反光,人要是穿廉價的鞋子,走在街上能給燙得直蹦。趕上陰天的話還稍好,但是因為濕氣不小的緣故,又覺得悶燥難安。這種漫長的夏季在天啟得持續好幾個月,每年都會有窮人和老人死在酷熱的天氣之中。一到這個時節,有司衙門就會設置臨時招募的埋屍人,在天亮之前滿大街轉悠,見到倒斃的死屍就扔上車去,拖到郊外掩埋。

所以為了不被熱到,文帝喜歡在早上召集演武會。這種活動除了能夠增加皇子大臣們之間的感情互動之外,還可以有效地檢驗他們最近到底都在幹些什麽,最關鍵的是,可以在每天為了國計民生煩惱之際,添點兒消遣。規則很簡單,皇子們全副武裝自願下場接受挑戰,所有其他貴族有願上場者一概進場,贏了有賞,還能順道升職,輸了也沒什麽損失。

演武每年都會舉行,而隨著時間推移,日益像一場接一場的表演。皇子們和貴族子弟間一團和氣的你來我往,與其說是格鬥還不如說是交流感情。

但是允許場邊之人,甚至隨便哪個平民都可以上場這種規定,今年還是頭一次聽說。在太平盛世的今天,雖然不是人人都買得起馬,但是從黑市交易的活躍來看,戰馬流入民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有平民買齊了全部裝備下場的話,僅從外表與貴族們沒什麽分別。實際上,隨著文帝在位時間的推移,新一代出生的年輕貴族,熱衷於上馬演武的人越來越少,一百個人中,大概隻有二十個左右願意把作戰當作體育鍛煉,而他們中間,又隻有五個左右對實戰有偏好,在五個人裏,能保證對戰獲勝的,連一個人都不到。相反,在平民中間,因為湧現出相當多的新銳富人,支付的起馬匹和武器的價錢,再加上為數不少退伍下來的武藝教練滯留天啟,民間習武漸成風氣,故而倒有不少好手在市井中藏龍臥虎,甚至還有話本流傳,歌頌他們行俠仗義的事跡。這些事情,貴族們中間都有耳聞,不過他們多數都不當回事——平民再厲害,犯得著跟貴族們過不去嗎?搶男霸女這種過時的愛好,早就不流行了。要知道盛產美貌和帥氣的階層,正是無數貴人,老百姓連穿件彩色的衣服都沒戲,能好看到哪裏去?

矯飾之風橫行,連男人都修眉抹粉,已經成為百分之五十以上貴族們的共識。這些人,是不可能站在演武場上的。他們珍貴的身體,隻能用來踩高屐,挽長袖,佩高冠,行走飄飄欲仙,用作其他方麵就未免太可惜了。

有人猜想,文帝也許正是為了矯正這種風氣,才允許平民參加演武。不過令人欣慰的是,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讓上麵不必擔心平民讓貴族失了麵子。他就是文帝的第一個兒子,被人稱作大殿下的麒王白猊。

如果走在大街上,人們很容易認出麒王,他從來不穿彩色的衣服,甚至包括白色,永遠都是黑和灰,如果有金屬配飾,包括盔甲,都會擦的異常雪亮,一塵不染,在日光下反射出陰沉的光芒。連他的馬和旗幟也是黑色,走在街上有如一團淩厲的夜霧,不但銳利,而且安靜。沒人聽過他的馬叫,他手下的士兵也沉默到令人膽寒。傍晚收攤的時候,普通人無意中一扭頭,卻恍然發現大殿下帶著人從身邊疾風般經過,隻留下一團黑色的背影。還曾經有人因此嚇昏過去,一時傳為奇談。

所以,白猊在戰場上偷襲敵人的時候,沒有一次失手。他有一次喝醉了跟兄弟們講,他是跟山賊學的。殺人不必驚師動眾,靠過去一刀就夠了。

所以自從麒王參加演武以來,從沒輸過,無論是真刀實槍還是交流感情。在最近的八年裏,甚至沒有人願意直接麵對他,他們說看著白猊的眼睛,會感到絕望。不過由於麒王在邊境的時間遠遠超過在天啟城中,這種壓力感並不是常有之事。就在今年年初,文帝剛剛召回白猊,並且將天啟的防務大半交予他,麒王也不負所托,他回歸之後,天啟雖然熱鬧卻顯得頗為鬆散的城防,加強了許多,很多渾水摸魚宵小之輩,也隻敢徘徊在天啟郊外,不敢再進城冒險。

這是件好事,很多人這麽想,但也有不少人,不這麽認為。

早上的太陽已經全部從地麵線躍出。在開場之前,有侍者伏在文帝耳邊回了兩句話,後者皺了皺眉頭,目光向皇子們聚集的地方掃了過來,打量了很久,但是沒發一言,隻是揮了揮手,示意可以開始了。侍者點頭,手裏擎著號令旗,正要傳送給負責督察全場的武官,忽然從高台的側方,傳來一陣小小的**。坐著的人都扭頭望了過去,一眼之下,白炬的笑容由冷嘲轉為了熱諷,用足可以讓十幾個人都聽見的音量說到:

“小五還是這麽討人喜歡呀,來都來的這麽興師動眾。”

從場外匆匆忙忙跑過來的,正是排行第五的素王白徵明。他沒騎馬,看樣子也不像坐車而來,倒像是自己一個人,從府裏直接徒步跑來的。藍色的袍子本來挺新,但是下擺變得灰撲撲的,沒準是趟了一路的土。所有人都拿看怪物的眼神瞪著他:

文帝的演武會,隻有他一個人敢遲到。

白徵明跑到高台之下,撩起袍子下擺,墊步擰身,噌噌噌,以一步三個台階的輕盈步伐,直接登上了父皇所在的寶座附近。文帝見他上來,微微點了點頭,於是旁邊的宮人們也沒攔著,任由他風塵仆仆地跑到座位的切近。

等到了父親眼前,白徵明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文帝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他一眼,隻說了一句:

“下去坐著吧。”

語氣裏沒有半點責備。白徵明臉上頓時輕鬆起來,很歡快地又用同樣的頻率蹦下了台階,直接跑到皇子們的區域,在最中間坐了下來:位置選的很準確,既不偏左,也不偏右。跟所有人都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在皇子們外圍的貴族席上,有人問正在喝水的厘於期:

“厘公子,五殿下來的可不早啊。”

厘於期是個打扮尤其誇張,矯飾的甚至有點兒過頭的年輕男子,天啟城幾乎所有的士子都知道,他曾經在五皇子府上做過不短時間的食客。聽到有人問,他放下水杯,向隔著五六個座席的另外一名熟人點頭打了招呼之後,才冷淡地回答:

“大概有事吧。”

“您不清楚?”

厘於期的兩隻眼睛含著微笑眯了起來:

“我今天是陪二殿下過來的,五殿下的事情,恐怕你問錯人了。”

對方有點兒不甘心地縮了回去。厘於期接著喝水,臉衝著校場,眼角卻瞟著皇子區,心裏倒真有點兒納悶:

白徵明,你是故意的嗎?

這半個月以來,因為受到邀請,厘於期都在二皇子白炬的府中盤桓,對於好友白徵明,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了。當然,大司徒的女兒甄旻請客吃飯時還偶爾能見上一麵。

白徵明雖然本性疏懶,騎馬打仗經邦治國方麵都是白癡,但是在其他方麵,他素來做的很謹慎,無論應對進退,都有著一名皇子應有的警覺。在這種重要場合遲到,說不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但也絕對夠得上意外。

恐怕為了這事兒,五皇子要費不少口舌和心思了。不過隻要不是有人想要他的命,其他就跟我無關。厘於期想完,繼續對付自己的茶水。坐在他上方的有人笑著問:

“厘兄,你要不要押?”

他頭都沒回:

“五百押場外,你們押大殿下好了,我最近有點兒閑錢,請哥兒們吃飯。”

聽見的人都哄然叫妙,紛紛把錢扔到了其中一個邀賭的貴族男子的袍子中,不一會兒就積攢了很大一筆。

皇子們也聽見了貴族這邊的**,看著人們扔錢,有人臉上露出不屑來:

“市井之風,流弊可誅!”

翼王把扇子放下,好像是要對旁邊的兄弟解釋,又好像是公然批駁“市井”一論似的,大聲說道:

“國之物力,有運轉才有生息,財囤而死,人賭使之活,大家衣食無憂,才興而投機。陳腐之念,使人囿於土地,那才是沒活路了呢。”

立刻有人在旁邊擊節讚賞,而執有不同觀念的人,自然是小聲抗辯,所有坐著的人都爭成了一片,於是皇子區居然也引得嘩然喧鬧起來。

隻有白徵明跟木頭一樣,默默地什麽話也沒有說。

在喧嘩和加油的嘈雜聲中,有人打出了旗號。戰馬們開始逐漸散開,負著他們的主人,各自占據了位置。白猊的黑馬在最後一刻才懶洋洋地走了幾步,算是象征性地劃定了區域。此時此刻他很清楚:

所謂的場邊之人,其實早已混跡在這幾十位騎士中,剛才文帝的話,不過是提醒一句。而隻露出眼睛的護麵甲,完美地掩蓋了貴族與富有平民的區別。

是這樣嗎?麒王在心中冷笑:光穿的好看,是沒有用的。

那種想趁機爬上高位的腥臭氣,隔多遠也能聞得到。

距離麒王最近的一匹馬上,騎手用一個漂亮穩妥的姿勢亮出了自己的武器。他的手肘夾的很緊,鍛造精良的長槍紋絲不動,整個人非常安靜。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肩膀、腰、膝蓋,每一個關節都恰到好處地保持緊繃的狀態,就連頭盔上的穗子披拂下來,也顯得線條流暢而毫不混亂。可以看出,他受過很好的訓練,在上馬之前,他應該是很老練地活動過身體,所以才能如此精確地控製身體。馬也很不錯,一匹強壯的大公馬,皮毛和蹄子都保養地很好,麵對此等場合能靈活自如地掉轉,鎮定非常。

麒王用苛刻的目光打量著他,自己的黑馬則微微偏著頭,隻有耳朵不停地顫抖——這是它興奮的表現。

一擊,不,保守的話兩擊吧,就廢掉這個家夥。槍尖要從他的右膝上方穿進去,然後橫拉,他就永遠都不可能再來這裏了。

一個聲音按照慣例在麒王腦子裏提問:你肯定要這樣做嗎?

他也照常回答:是的,因為這小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平民的臭味。

隨著這個簡短問答的結束,大皇子身上蒸騰起來的殺氣,頓時像利劍一樣刺出了盔甲。

文帝的開始號令,幾乎就在一瞬間響起來。

戰馬的嘶鳴和人類的咆哮,在煙塵大起中,同時奔騰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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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處看下去,演武場中的混戰可以說是沒有章法。如果按照慣例,一對一捉對廝殺或者組成紅白兩隊對戰也都不壞,起碼場麵好看一點。可是文帝這麽多年來,意思一直很明確:

亂中取勝才是英雄。

拉開架勢,慢慢的你一招我一招,這不是帝王需要的東西。

把所有人當作你的敵人,在無數哭喊聲中分辨出來自身後的襲擊,瞬間結成短暫盟友,迅速殺死最有可能威脅到你的競爭對手,然後反手幹掉剛才幫助你的人。

必須要有最好的方向感,感覺不到猶豫和後悔,具備源源不斷的充沛體力,比別人更能忍受傷口造成的疼痛,在關節和肌肉受損之後也可以利用別的方法殺傷他人。

這是文帝的夢想。可惜在和平年代,戰爭演練變成了貴族公子們鍛煉身體的遊戲。因為彼此過於熟悉,家族的交情和種種顧忌讓年輕人們在結盟時懶洋洋地像是在跳舞,砍人則像化妝。白猊常年獲勝,最後和他對峙的那個人必然表現的有氣無力,從馬上跌下去的樣子都是一個模式。

但是今年不同了。文帝摩挲著椅子的把手想:

往一群養廢了的老虎裏丟十幾條狼,對他們沒壞處。誰咬死誰我都不在乎。重要的是我要收成。

演武場上的歉收對國家來說隻能是災難。

白猊當然很清楚父親的想法,他也從未懈怠。他可以騎馬連續長途奔馳三天三夜,捂著半尺的傷口清醒幾個時辰,直到血都幹在腿上,很熟悉在失去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的情況下如何製服敵人,蒙著眼睛也可以沿著狹窄的高牆上跑幾十步,他甚至還會單手縫合身上裂開的肌肉,哪怕刀傷深可及骨,他的手指也可以保持穩定,針腳細密而不動搖。

但是這些不僅僅是為了父親和這個國家。有人說他是為了追求人體的極限,還有人稱讚他是天生的英雄種,是上天賜給天啟的禮物,但在白猊心裏,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因為一件事。

他深深恐懼著的,從來不向任何人提及真相的一件事。

在這件事麵前,疼痛和人類固有的軟弱,都變得不堪一擊,唯有勝利和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千軍萬馬還是區區幾十名戰士,白猊都不可能輸。

那個平民騎手果然向他刺出了一槍。白猊甚至都沒有轉頭,用耳朵就判斷出來這是虛晃一招,這個平民非常聰明,他隻是想稍微趕開白猊,好讓自己衝到比較弱的對手群中。白猊隻要一帶馬頭,就會給他留出一個空隙。因為進攻沒有威力,他以為不會激起白猊太大的敵意,隻要自己跑的夠快,完全可以閃開這頭猛獸。

可惜,永遠不要“以為”。

白猊聽著長槍有氣無力的風聲掛到耳邊,隻是略微偏了偏頭,僅僅避開了槍尖。鑲嵌著鐵片的粗大槍杆從他的護麵甲上嘶啞地擦過,發出難聽的吱吱聲。而在同時,白猊催動大黑馬側向倒步,橫著撞向揮槍的騎手,後者閃避不及,兩匹馬頓時擠壓在一起。白猊的右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多出一把剔骨尖刀,就在撞擊的一瞬間,他準確地用尖刀找到了盔甲之中的間隙,一把把它插在了騎手正對他這側的膝蓋裏。

輕鬆刺入,然後左右一拉,利落一挑,一塊血淋淋的骨頭隨著脛麵甲飛向了空中,噗的栽落塵埃。

騎手連喊都沒喊出聲來,就翻身滾下了馬鞍,他裝潢精美的大槍跟著他一起落在了地麵上。白猊及時帶住了馬頭,他很清楚如果自己按照習慣縱馬補上一記踐踏的話,未免有點兒殺風景。

剜掉一塊髕骨,真是便宜他了。下半生就在輪椅上過吧。

白猊周圍十幾步以內的騎士們,全部目睹了這電光石火的一幕,他們在醒過神來之後,下意識地向後退開,然後瘋狂地開始互砍,似乎是想紛紛殺出一條血路,好遠離這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黑暗之神。

看台上的人們起了一陣小小的**,隨即一片死寂。文帝的麵孔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楚,他的兒子們有一半噤若寒蟬,另一半歡欣鼓舞,還有一個人隻是專心地凝視場中情況,似乎壓根不為白猊的行為所動,他就是白徵明——白猊的血腥手段,在他臉上沒有引出半點表情。

被劇痛折磨的短暫昏迷的騎士很快清醒過來,他頑強地抓起大槍,在一片混亂中盡可能迅速地爬出了場外。

有點兒可惜了,他一定受過很好的訓練。厘於期把玩著手裏的茶杯注視著他的動作。但是隻能怪他運氣不好。

在他的茶杯還沒有轉動一圈的時間裏,白猊又放倒了兩個,從他沒有做出殺傷動作來看,這兩個應該是貴族。剩下的人已經不敢接近白猊,但是因為場麵混亂,如果在跟其他人作戰,很難注意到白猊從什麽地方突過來。於是麒王就如同一頭噴射著毒液的巨龍,縱橫東西,被他掃到的騎手們紛紛落馬,隻不過有的人隻是被擊倒,而有的人則變成了終身殘廢。

白猊的進攻精準而有效,他做出判斷幾乎看不出思考的痕跡,但卻毫不猶豫且非常正確。他攻擊在場所有平民的重要關節,在不砍斷的前提下一擊毀掉他們的筋脈,但對於貴族則用兵器不帶刃的另一邊直接拍翻,頂多摔斷他們一顆門牙。到目前為止麒王沒有任何誤判,悉數命中目標。也有平民試圖抵抗,或者妄想反擊,但是他們發現,白猊不會格擋他們的兵器,他隻是堪堪避開要害,在你劃開他的盔甲和皮肉的同時,自己已經被打裂了骨頭。

白猊的兵器,永遠是貼著對方的兵器閃電般前進,他付出一小點鮮血,就可以讓敵人永遠不能再站在場上。他就像一頭慣於肢解軀體的食肉動物,熟悉每一塊重要的骨頭和血脈的位置,刹那間刺中要害,隨即把人拋進地獄,馬上切換到下一個,行雲流水,沒有任何停頓。

白矩用扇子遮住臉,眯著眼睛盯著自己的大哥,嘴裏泄露出幾不被人聞的一個詞兒:

“牲口。”

在白猊左衝右突的同時,寬闊的場地上又形成了其他的局部小戰場。有一名身著精致藍色甲胄的騎手成為了其他五名戰士圍攻的目標。這個人光頭沒有頂盔,隻是簡單地在臉上纏了一道藍色麵巾遮掩麵目,一頭長發隻在頭頂用一顆碩大的明珠結束,也沒用頭巾包紮,全灑在身後披散在肩頭,隨著他的動作在空中誇張地飛舞,好似一道墨黑的閃電。他沒有白猊凶狠,但同樣靈活,手中的長兵器是一柄三叉戟,短兵器則是兩把馬刀,**一匹白色的良駿來去自如。在他手中,三叉戟幾乎隻起到運轉馬刀的作用,兩把刀本來是近戰武器,但是卻隨時會出現在戟尖和戟尾。藍甲騎士很少把刀攥在手裏,他把它們拋向空中,在下麵用三叉戟掃**開敵人的進攻,待刀落下卻把它們抽向目標的身體,如果擊中,他就快速靠過去用戟把刀挑回,被擊中的對象肌肉和血脈同時被豁開,馬上喪失戰力。

這種華麗拉風的戰鬥方式馬上激起了其他人的怒火,經過幾個眼神的交流後,五個貴族騎士結成了臨時聯盟,圍攻藍甲騎士。這五個人當中,包括曆年來負責與白猊對陣到最後的兩名年輕貴族:郭諒與曾奉煦。他們都算是白猊說得過去的朋友,可以說是這麽多年裏演武場上白猊之下,眾人之上的優秀分子。郭姓是老牌望族,在聲望上僅次於甄氏等少數門庭,郭諒是長房次子,從小以武勝,雙手長柄巨刀,銳不可當。當白猊因為某次經曆突變為所向披靡的武神之前,天啟最強有力的少年一直是郭家的兒子。

郭諒在百步之內,可以用他幾十斤的鋼鐵長刀擲中飛鳥,落地後矛尖上隻有粉碎的羽毛和血肉。在他之下的好友曾奉煦,師出同門,善用長矛,將力量貫於矛尖的一瞬間,能夠穿透純鋼的鐵門。

郭諒不是特別喜歡白猊,每年奉陪到最後他總有一種在跟非人類對戰的感覺,但是他認為這是一名預備役帝王應該具備的素質,如果說一定要在文帝的兒子中間挑一個來效忠的話,他寧可選這頭沉默的狂獸,而不是白矩那個塗脂抹粉的娘娘腔。

所以,一切可能會威脅到他心目中未來君主的家夥,都一定要粉碎在他的刀尖。

郭諒被眼前這個賣弄武藝的藍甲人激怒了。戰鬥是沉重和神聖的,這種花哨的東西算什麽?他跟曾奉煦一使眼色,兩個人從左右包夾上來。郭諒當然有自信獨立擊敗藍甲人,可有盟友的時候,就該速戰速決。在昔日的戰鬥中,他們兩個協同作戰可以讓很多棘手的問題變得簡單化。

郭諒的巨刀從下往上虛挑,攻擊藍甲人的馬匹。曾奉煦的長矛則以飛輪之勢,直貫藍甲人的前心。

如果是白猊,他會選擇單手以刀順開郭諒對馬的攻擊,而另外一隻手裏的長槍則會在搶在曾奉煦之前擊中他的手指,震掉他的長矛,然後再用蠻力先把曾奉煦打飛——他們兩個親身領教過白猊的擊破之法。但是眼前的這個小子能有白猊的手法嗎?郭諒不相信。他們兩個至少可以逼的他撥馬退開,然後再伺機連環進擊。

藍甲人露在麵巾之外的眼睛絲毫沒有慌張,那是一雙瞳孔很大很黑的幽深雙眼,曾奉煦貼上去的瞬間,他有一種錯覺,這小子在笑。

藍甲人在兩件長兵器即將合圍的刹那間,輕輕一帶坐騎,靈巧地避開了郭諒的刀鋒,而他本人,就宛如沒有重量般的從馬鞍上飛身而起,用三叉戟一撐地,借力將戟甩向郭諒的方向,同時在空中屈身翻滾,兩柄馬刀從他的身側飛掠而過,他抓住其中的一把,貼著曾奉煦剛剛完成回旋動作,疾刺而來的長矛矛身,舒展開身體,燕子般翻轉而來,當他正過身體,雙腳已經踩在矛身上,跟溜冰一樣飛滑而下,堅硬的靴子尖直點曾奉煦在前的持矛右手,閃亮的馬刀則徑奔對手咽喉。

曾奉煦的冷汗嘩的就冒了出來。幸虧借著多年跟白猊爭鬥練習出來的反射本能,完全是靠著身體反應,他的左手鬆開長矛,擋在了脖子上。馬刀鋒刃正砍在他的臂甲之上,就聽得鏗鏘大響,一陣劇痛直砸進曾奉煦的腦子深處。但是等他回過神來卻發現,這疼痛不是來自於左小臂,而是右手,沒有被甲罩住的手指尖端,有三根已經被靴子踩的血肉模糊。

曾奉煦悶哼了一聲,忍住疼痛抖動手臂,把藍甲人連矛一起扔了出去。他一夾馬身退後,晃了晃才沒掉下來,但是右手已經不能再拿兵器了。他用左手抽出了一柄超長的巨劍,再也不敢大意地看著藍甲人。

郭諒用自己的長刀撥開三叉戟,後者當啷一聲落地。他眼睜睜地看到並不比自己差多少的好友,在瞬間被廢掉了右手,頓時殺心大起。

如果大家都不是玩玩的話,那麽就隻有你死我活了。

上麵的這招還真是很靈驗。這種練雜技的平民小醜,果然讓人很有斬殺的欲望!郭諒正了正自己的麵甲,催動自己的馬匹二次前撲。不過這次隨從他圍攻的,已經加入了除曾奉煦之外的另外三名貴族。雖然盔甲掩蓋了人的麵貌體征,但是貴族之間也自有識別的標誌,郭諒在電光石火間已經召集了自己的朋友,決心在兩次進攻之內,一定要幹掉這個藍甲人。曾奉煦雖然隻剩下一隻左手,但是他的威力隻是衰減了很少的一部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而藍甲人的長兵器已經丟在地上,他隻有一對相對短小的馬刀,劣勢盡顯。圍觀的人看的清楚,這裏的小戰場馬上會演變成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但混亂的場麵幫了藍甲人的忙,在他的身邊,忽然冒出來另一個騎士。這人從體型上來看相當巨大,負載著他的馬匹也比尋常駿馬高上半頭,在人群中格外突出。巨人的動作顯然不如藍甲人靈活,可是他衝上來就對著郭諒的人用雙手大鐧一通亂揮,逼得那五個人愣了一下,給了藍甲人喘息的機會。

藍甲人趁這個機會,敏捷地在馬上俯身撿起曾奉煦剛才落地的長矛,然後拉回坐騎,與巨人形成背靠背的姿態。

這大家夥哪兒來的?郭諒惱怒地想。不過沒有關係。他的長刀挾著風聲猛撲這個巨漢。後者毫無懼色,看上去準備硬扛。郭諒心中冷笑:整個天啟城,就連白猊也不敢保證一定要硬碰硬接我這一下,真是不知好歹的家夥。

白猊此時已經把眼前的障礙都掃平,他就在距離這個戰場不遠的地方勒住了馬頭,身前身後十幾步沒有一個人。他打算歇會兒,看看混戰局麵中有沒有什麽好看的。麒王認出了郭諒和曾奉煦一幹人,發現這兩個人要來真的了,再瞥到有人要硬吃郭諒的猛擊,他也微笑了一下:

郭諒的巨刀馬上要落到巨人的大鐧上了。然而,就在眾人準備被金鐵之聲震一下的眨眼功夫之間,藍甲人卻猛然擲出了自己的馬刀。

他此時處於背對巨人,也同時背對郭諒的位置。他的刀不是回身投出直線,而是垂直上拋,從半空落下,因為郭諒全心全意想先幹掉巨人,並未提防藍甲人什麽時候擲出的刀,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刀已經從他的頭頂直直落下。

他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但是馬刀似乎也並未瞄準他的天靈蓋,而是直落入他的懷中,從他的兩臂之間穿過,發出一聲輕輕的“噗”,正插在他的坐騎肩胛骨的中間。因為馬匹也有護甲保護,刀並沒有插進去很深,但是也刺透了皮肉,馬登時嘶叫一聲,揚起了前蹄。

郭諒的揮刀動作,完全失去了平衡。馬上的格鬥,本來應該是雙方在疾馳中交錯而過,他跟巨人也是處在麵對麵衝鋒的狀態,然而這出人意料的偷襲,一下子把他的進攻打亂,如果不是他反應快,險些被馬甩落地下。

巨人則按照慣性繼續猛衝,他的鐧沒有遇到任何障礙,正抽在郭諒馬匹的後臀上。

馬的身體發出沉悶的鈍響,骨頭和血肉同時在皮膚下被粉碎了。連年進入最後決戰的郭諒,在一回合就被徹底擊倒,並且被馬壓在了下麵。他聽見自己的骨頭也發出了斷裂的聲音。

除了藍甲人,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巨人自己。

文帝身邊的侍者,感到陰影中的老人似乎是很開心地笑了出來。

厘於期周圍剛才還在下注的閑人們,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驚訝呼聲。皇子們中間則變得更加安靜,連竊竊私語都消失殆盡。

白矩兩道修過的細細眉毛頓時挑了起來,紫色眼影籠罩下的眼睛大睜,不知為何,他心中對這個身著藍甲的騎士忽然生出一種極度的厭惡感,就好像吃到了什麽惡心的東西。

這個人與白猊的風格截然不同,但是造成殺傷的速度卻不相上下,而且明顯要比白猊齷齪的多,當然,褒義地來看的話,應該是聰明。白矩討厭談論演武場,但是他同樣受過良好的競技教育,他也知道什麽才是最適合真正戰場需要的東西。

他是誰?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哪邊的。白矩合上了扇子,終於對今天這場比武有了點興趣。

郭諒倒下去之後,他周圍的人一陣大亂,紛紛策馬閃避,免得無意中再馬踏傷者。在人群閃開一道縫隙的瞬間,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從另一邊猛衝了過來——正是白猊和他的黑馬,他顯然沒有打招呼的習慣。

追逐過程中,白猊心下不快,雖然知道這是緩兵之計,但是對方一味逃跑讓他感到心氣有些浮動,未免不祥。在小半圈過後,他改變主意,猛地刹住奔馬,急停轉彎,右手把掛在馬背上的長槍取下,衝著場中另外一個人斜刺裏就是一槍。

這個人正是剛才在藍甲人幫助下把郭諒打落的巨人。他似乎對幫助自己的恩人十分忠誠,這時在努力地想從外圍搭把手,但是因為他人高馬大,速度比較緩慢,根本追不上那兩匹閃電般的快馬,早就被落在很遠的地方。然而白猊卻覷了個空子,突然改變進擊方向,徑取此人。巨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白猊的兵器已經刺入他的攻擊半徑,他的大鐧隻能揮舞半圈迎敵,根本湊不起足夠的力量,就聽見一聲響亮,大鐧已經飛出了很遠,在地上不停打轉。

白猊右手一槍將對方的兵器格掉,二馬已然相交,他左手急速地控製馬匹兜小圈繞回,預備將巨人致殘。但是也巧了,因為剛才受到的攻擊力量太猛,大塊頭的動作也不怎麽靈活,巨人竟然一下子被脫手的大鐧給帶得身子一趔趄,從馬上給翻了下來,但是一隻腳卡在鐙上,被拖在地下。白猊一槍刺空,還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失手,待看清之後,冷笑著用槍身順勢狠抽了一下巨人的坐騎。

馬頓時吃痛狂奔而去。如果按照常理,這樣拖出場外的話,巨人不死也是個半殘。眼看緊急之時,忽然形勢逆轉,有人從意想不到的方向,一刀砍斷了馬鐙。

全場幾乎沒有什麽人看清這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等他敏捷地旋轉坐騎,俯身一把把那麽大的一個巨人從地上拽起來,並且拉著他跑了兩步,衝出絕大多數騎士的威脅範圍以後,眾人才看清,這是一個騎著一匹漂亮栗色馬的白甲騎士。這人雖然也是全副武裝,但在一群用盔甲堆起來的騎士中卻顯得瘦小,身上的白色甲胄誇張地裝飾著帶有紅色刺繡的外褂,從他的動作來看,應該不是重甲,輕薄有餘,保護不足。

有人問厘於期:

“剛才有這麽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