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雷公道場前話

江寧采石磯的渡口,雖然已經日暮西山,但是行渡的渡船依然繁忙無比。大批百姓在北岸等待渡河,都是山東、河北不肯被金國統治欺壓的漢人百姓,拖家帶口從北地投奔江南。長江上數十艘漁船和官船都往來於江南江北,迎送百姓和軍士。

在北方的義軍和南方抗金將領的協力之下,金國終於在江南敗退,大宋收複了江寧和臨安,並且將金軍驅逐到長江以北,大宋軍隊一鼓作氣,收回江淮部分失地。金軍因北方的義軍不斷切斷糧草補給,導致在江南大敗。退回江北的金軍集中兵力圍剿義軍,卻又連敗。金軍把怒火發泄在無辜百姓身上,中原百姓水深火熱,如身處煉獄一般,紛紛背井離鄉,向南而逃。百姓逃到了江寧地帶,與江南一江之隔,仍舊驚恐,擔憂金國反攻向南,遭受屠戮。

百姓人數眾多,長江上渡船都以漁船為多,官船都接上了富紳和官員,因此百姓滯留於江北,愈來愈多。

數月來,僅采石磯渡口,就有上萬百姓聚集於長江北岸,等待渡江。

王道堅在江南渡口,看見江南已經渡江的百姓,收拾行裝,在江岸邊朝著北方跪拜,聽著還未渡江的百姓在北岸哭嚎連綿,傳到江南。終於一艘官船靠上了江南渡口,衣著華貴的富紳和官員忙碌著把家眷和財物從船上搬下。財物多有書畫和瓷器,玉器,搬送謹慎,行動甚慢。

王道堅聽著北岸的百姓哭嚎,心急如焚,內心焦躁官船不能快速卸下財物,返還江北。正要出言相勸船夫,身邊一個年輕人對著船上大罵:“不要緊的物事都扔到江水中,無端的耗磨時間,讓江北的百姓困苦。”

船上一個官員對著年輕人大喊:“你是什麽東西,敢在此指點,你知道這運送的財物,都是官家的財物麽。”

“聖燕京被金人虜到了金國,還貪戀什麽財物。”年輕人大聲反駁。

“你這狗東西,你好大膽子,”官員怒罵,“明明當今聖上在江南登基,整頓朝綱,已經在開始攻略中原失地,不日就迎奉二位太上皇回京師。”

“那一個京師,是臨安還是汴梁,”年輕人反唇相譏,“既然要恢複中原,為何又要把財物送到臨安。”

年輕人說完,看到官員家丁正在用木杠綁起一個巨大的花石綱,緩慢踏上跳板。年輕人大怒,跳到跳板上,抽出佩劍,把捆綁花石綱的繩索斬斷幾根,花石綱滾落到江灘。

年輕人大聲說:“磨磨蹭蹭的把這些呆笨石頭抬下,耽誤老子趕路的時辰。”

官員大怒,“你姓甚名誰?我回頭治你。”

年輕人大聲說:“老子一介布衣,現在急著投奔北方韓將軍和嶽將軍,你不要跟我囉嗦。”

官員的衙役擁擠到跳板上,拿起繩索就要把年輕人捆綁,隻是跳板狹窄,容不得多人,年輕人雖然眉清目秀,卻力大無比,將衝到身前的衙役一個個舉起來扔到江水中,片刻就踏上官船甲板,走到了官員麵前,摘掉官員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抬腳把官員也踢到了水中。

官員和衙役在江水中狼狽撲騰,指著年輕人不斷怒罵。年輕人哈哈大笑,把官帽扔還到了船下。

年輕人這麽一鬧,官船上的富紳都趕緊收拾細軟,親自背上包裹,家丁們也趕緊抬起大小木箱,扔到船下。片刻之間,船上的官紳都已下船,家丁在水中摸索財物,拿到岸邊收拾晾曬。

王道堅走上了官船,年輕人正在對船家大罵:“趕緊渡江,老子的時辰急切。”

船家立即調轉船頭,岸上遠遠的走來一個穿著官服的老者,隔著老遠就喊:“船家,等我片刻。”

年輕人看見是一個老官員,臉色輕慢,對著船家說:“不必等了,這定是個狗官,還想著去往北方搜刮百姓。”

船家被年輕人剛才的威猛震赫,不敢反駁,立即撐船。年輕人走到了船頭,看著北方,眉頭深皺,不再有剛才的桀驁不遜神色。

不過船離開江岸十數丈之後,老官員卻從船尾,慢慢的踱步到了船頭。對著年輕人說:“這麽急,連片刻都不能等待?”

年輕人看向老官員身上衣物幹燥,並無涉水的痕跡,又看看船後的十數丈江水,不免多看了老官員兩眼,看到老官員雖然臉色紅潤,但是須發皆白,皺紋深刻,眼神卻炯炯有神,並且身體矯健。看起來六十歲也行,八十歲亦可。

其時都是江北南渡,南岸向北的人寥寥無幾,這個官船上,隻有王道堅、年輕人、和老官員三人要北渡而上。

王道堅知道年輕人是要北渡投靠宋軍,而這個老官員卻身份和行為都頗為意外。忍不住出言詢問老官員:“老爺這把年紀,身邊也沒一個隨從,為什麽要去江北。”

老官員看了看王道堅,笑了起來,“被張天師趕出師門?”

王道堅看了看老官員,指著老官員驚呼說:“黃老學士!”立即明白黃裳在此時要渡江北上一定大有緣故。

“原來張天師選定的是你,”黃裳點頭說,“果然很是器重。”

王道堅莫名所以,正要詢問黃裳。

一旁的年輕人早就看著王道堅穿著道袍氣不順,又聽見了二人的交談,冷不丁譏諷說:“什麽狗屁天師,天下被你們這些道士禍害了半壁江山,你們還要去江北,是打算向金國請功嗎?”

黃裳微笑不語,王道堅心中卻不平,對年輕人說:“郭京算不得道家門人,天下卻把這個罪過加在了道家的頭上。”

“二聖一直沉迷於道法修仙,在皇宮內煉丹,朝綱不振,導致金人輕易擊破京師,難道不是道家的罪過?”年輕人說話不留半分餘地,“王仔昔、劉棟、林靈素、傅希烈,還有一幹在朝政上禍亂的妖人,哪一個不是道家門人。”

王道堅啞口無言,隔了良久,黃裳輕聲說:“這位小哥,道門之中也分妖人和誌士,你知不知道,你麵前的這個道士,是什麽人嗎?”

年輕人打量王道堅,“難道是他這個道士,撒豆成兵,折紙成師,擊潰了金軍不成?擊潰金軍,收複失地的是韓將軍和大宋軍民!”

王道堅臉色煞白,對年輕人說:“天下不止你有報國之誌,我也跟你一般,痛恨禍國殃民的亂臣和妖道。”

年輕人哼了一聲,“還真是難得。”

黃裳輕聲說:“這位道長,知道二聖被金人俘獲,和他的師兄,奔襲幾千裏,到北方苦寒之地,營救二聖,你說他是不是一位義士?”

年輕人聽了,臉色不再輕慢,看著王道堅,“當真?”

王道堅本不欲向年輕人解釋,隻是剛才年輕人話說的太傲慢,默默把左腳鞋襪褪下。年輕人看見王道堅的左腿髕骨之下,隻有白骨森森。

王道堅緩慢說:“金國在二聖的身邊安插了高手,我敵不過。”

黃裳輕聲說:“是青城派宇文虛中嗎?”

年輕人聽見黃裳提起宇文虛中的名字,立即破口大罵:“這個奸賊,就是他害得二聖蒙難,他是不是青城山的牛、牛……道士,現在可是金國的國師!”年輕人知道了王道堅涉險營救二聖,口氣不再尖酸刻薄,把牛鼻子後麵二字咽了回去。

王道堅搖頭,“如果不是宇文道長相助,我就回不來了。”

“是薩滿的普風。”黃裳又問。

“普風被我師兄擊敗,”王道堅說,“七年之內,不能禍害大宋。”

黃裳又問:“是什麽人?”

“這世上還有黃老學士不知道的事情?”王道堅倒不是譏諷,而是好奇。

“這等淩厲的術法,”黃裳說,“不是青城派,不是薩滿,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術士能夠將王道長傷成這樣。”

“是一個自稱蓮花生座下的妖僧,”王道堅說,“身穿黑衣,法術高強。”

黃裳聽了,沉默不語。

年輕人看著王道堅,“為什麽不陪在二聖身邊,而是巴巴的跑了回來。”

“你是譏諷我貪生怕死,”王道堅說,“我本想留在二聖身邊侍奉,但是我有二聖托付的聖諭,必須南回,不敢有失。”

黃裳從沉默中回過神來,對著年輕人說:“王道長在回來的路上,在真定解救了信王,如今信王在太行山聚集義軍,正在與金國拚死交戰,你說王道長是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道士?”

年輕人聽了這句話,立即朝著王道堅深鞠一躬,“適才多有得罪。”

王道堅知道年輕人言語激憤都是源於一腔熱血,也就不再計較,拱手說:“你我道俗兩別,今日後你從軍抗金,我道家行事,都是為了大宋收複中原。”

年輕人聽了,臉色開始緩和,拿出手裏的佩劍,對王道堅說:“這位道長,你是個義士,我把這柄寶劍贈送與你,不如你跟我一起,在江北投奔韓將軍去吧。既然你是個不願意忍辱偷生的,那我們就跟韓將軍賬下,驅逐韃奴,手戮金人,不亦快哉。”

王道堅被張時修趕出了龍虎山,本就是個沒去處的人,聽了年輕人的言語,心情激**,接過了佩劍,就要答應。

可是旁邊的黃裳輕聲說:“這位王道長,我看是去不了韓將軍麾下了。”

“黃老先生為什麽壞了我們的興致?”年輕人說了這句,突然對著船家大喊:“船怎麽停了,船家,船家,你們都死了嗎!”

隨即年輕人和王道堅看到,江水黑暗,如同粘稠的泥漿,船夫無論如何劃槳,船隻動不得半分。隨即船夫都驚慌起來,在船甲板上奔走,指著天上大喊:“妖怪,妖怪。”

王道堅和年親人看向天空,發現夜空中黑雲低沉,一個巨大紅色的眼睛在慢慢的遊移。

年輕人拔出佩劍,指著空中說:“天下大亂,必有妖邪!”然後環顧船下江水。果然看到江水汩汩冒出了巨大的水泡。

年輕人盯著水麵,看到一條巨大的壁虎爬上了船舷,拿過王道堅手裏的佩劍擊殺。但是手臂被王道堅摁下,佩劍下垂。壁虎爬到了黃裳的麵前,繞著黃裳轉了一圈。

黃裳用手撫摸了壁虎的頭頂,壁虎飛快的從另一邊船舷跳下了江水,甲板上隻留下一道水痕。

“張天師留下了真陽先生,”黃裳挽著王道堅的手臂,帶著王道堅走到了船舷的另一側,指向了水下,“把你指派了過來,是要讓你來看個物事。”

王道堅的把頭探向船舷外,看見黑色的江水之下,緩緩的升起了一幅猙獰的骷髏,年輕人也走到了黃裳的身側,忍不住問:“什麽古怪?”

隨後骷髏脫水而出,原來是骷髏嵌在一個鐵台上,而鐵台下方,一個巨大的船頭正在升起。隨後是船身也緩慢升起,片刻後,整條大船從江水之下盡數顯現。

王道堅仔細看著這條黑色的巨船,比官船巨大十數倍,巨船的船壁上,掛滿了人形的骷髏,黑色的煙霧彌漫在巨船四周。

巨船身上的骷髏同時發出了巨大的嘶吼,巨船開始搖晃,水下突然升起了十幾條鎖鏈,把巨船綁縛起來,硬生生的把巨船拖入到水下。

江水恢複到平靜,官船繼續朝著北岸而去。

巨船沉沒之後,王道堅楞了很長時間,對著黃裳說:“是您和師叔祖約定,讓晚輩來江寧,看這條鬼船?”

“我以為是吳真陽,”黃裳說,“沒想到來的是你。真陽的雷法強於你,但是性子沒有你剛烈,看來雷公道場,要由你的傳人來布下。”

“雷公道場?”王道堅說,“跟這條鬼船有什麽關係?”

“這艘鬼船……”黃裳緩慢點頭,“真切是一條來自幽冥的戰船,它是西晉時期篯鏗的鬼兵攻打洛陽的木甲術,東晉攻打建康的時候,被四象術士徐無鬼、任囂城、支益生聯手擊沉在江下。”

王道堅緩慢的說:“剛才我已經看到了這艘鬼船綁縛的術法,的確根據五雷驅使,即便我下水摸索船隻的構造,但是複建這艘船,需要多年時間。”

“從你而起,到你五代傳人,就能建成。”

“如今金國和大宋交戰,”王道堅說,“我如何能在長江上建造這艘船出來,修建這艘巨船,需要金銀無數,我一個窮道士,哪裏又有錢財去建造。”

“長江上修不得,那就去南海,”黃裳說,“我有個學生,叫做史浩字文惠,你先參悟五雷術法與這艘鬼船的真義,三十年後必有成就,然後你去尋找文惠,他將數代資助你在南海修建巨船。”

“三十年後,我到哪裏去尋找這個史文惠?”

“三十年後,他的名聲天下皆知,”黃裳笑起來,“你不去找他,他也會尋你。”

“南海修船,海路數千裏之外,”王道堅問,“如何能解救金國渡江之急?”

黃裳搖頭,“不是用於江麵之上。”

王道堅聽了,頭頂汗水岑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艘鬼船,”一旁的年輕人大聲詢問,“可有名號?”

“有。”黃裳點頭,“漢朝道家的幽冥木甲術,無堅不摧,萬敵難當,洛陽之戰,被號稱為‘舳艫’!”

——一百四十九年後,崖山之戰,張弘範率元軍攻至崖門,元軍浩浩****陸續抵達崖山,對南宋水師形成三麵包圍之勢。

宋朝水師中,龍舟上,太傅張世傑,看著張弘範的水師逼近。

“還有援軍嗎?”張世傑問。

“沒有了。”左丞相陸秀夫看向四周海麵,“大宋的水師盡在於此。”

張世傑不免悵然歎息,默然低頭。陸秀夫大聲喝道:“你我二人和十萬軍士,不日就死在這海上,大丈夫死就死了,就看怎麽個死法,歎息甚麽!”

“也好,”張世傑說,“時至今日,也隻能我們大宋最後的臣民,拚死一搏,不委屈求存,讓大宋的百姓記得漢人血脈不肯屈服,終有一日,恢複我山河。”

陸秀夫大笑:“這就對了,不枉我們多年的苦苦支持。就為了今日之事!”

突然身後出現了一個漁夫,頭戴鬥笠,身穿蓑衣,卻拿著一柄七星劍,對著兩位大人拱手,“二位大人,還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是什麽人,張弘範派來勸降的嗎?”陸秀夫大喊,“來人,把他頭顱給斬了送回去。”

水師軍士衝上來,提刀要斬殺漁夫,刀鋒掠過漁夫脖頸,卻毫無傷痕。

“妖僧,術士?”張世傑對著軍士喊,“守護聖上。”

“不必,”漁夫對著陸秀夫和張世傑再拜,“貧道留元昌,正一派五雷法傳人,來解救聖上於海上。”

陸秀夫看著這個自稱留元昌的道士,以及道士手中的長劍,似乎幼時在家中祖先畫像上見過,不免問道:“是道堅先生一脈嗎?”

“正是!”留元昌對陸秀夫說:“祖師爺道堅先生仙去,曾給大人祖上贈詩一首,大人應該從小熟讀。”

陸秀夫立刻背誦:“無心曾出舳,倦翮早知還。為報長安使,休尋海上山。”

詩句一出,海天變色,留元昌大笑道:“就是這四句真言!”

海麵翻滾,一艘巨大的漆黑船隻,從海水之下升起,如同巨無霸一般矗立在海麵之上。大宋數百艘水師船隻,如同螻蟻一般,圍繞在巨船周圍。

留元昌祭起手中七星劍,右手捏訣,左手持劍在空中劃了一個道符,道符在空中金光閃閃,巨船上無數的陰魂鬼兵瞬間醒轉,共同發出了嚎叫,一道十丈的海嘯巨浪,從遠處海麵席卷而來。

留元昌大喊:“正一派雷公道場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