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螺螄道場前話

龍虎山下的天師府門口歸來兩個道士,風塵仆仆,門前一個道童把手指向了不遠處的瀘溪河。

天師張時修又喝醉了躺在瀘溪河邊。一頭白鶴踉踉蹌蹌,在河水邊踱步,鶴頭一啄,銜起一條小魚吞下。白鶴看到兩個道士輕飄飄的從天師府走到了河邊,勉強撲扇翅膀,瀘溪河上飛了一段,跌落在河麵上。

其中一個道士涉水,把漂浮在河麵上的白鶴抱住,走回到張時修的身邊。

另一個道士,用手撫摸白鶴的腹部,白鶴的口中嘔出幾條小魚,隨後又吐出腥臭酒水,白鶴這才蜷曲脖頸,單腿站立在岸邊睡去。

兩個道士安置好了白鶴,跪拜在張時修身邊,略瘦的道士向張時修說:“真陽跪見師叔祖……”

略高的道士朗聲說:“道堅見過天師尊上。”

張時修杵著身邊的已經空****的酒壇坐起,“還是叫我師叔祖吧,這天師本不該我繼承。你們都得了虛靖的真傳,本事都遠強於我,可惜你們一個姓吳,一個姓王,否則這三十一代的天師位置,輪不到我做叔父輩的頭上。”

吳真陽和王道堅兩人臉色尷尬,吳真陽說:“師叔祖喝醉了。”

“坐著說話。”張時修擺手招呼二人,但是看見兩個徒孫仍舊恭敬站立,隻好搖搖晃晃站立起來,歎口氣說:“虛靖在多年前就已經預知二聖要蒙難,提醒了那麽多次,有什麽用。反倒是現在天下都怨望道家,禍亂了二聖,我卻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做什麽第三十一代的張天師。幹脆這樣吧,道堅,你改姓了張,我把天師傳給你。”

王道堅苦笑著說:“這個時候了,尊上就不要拿我來消遣。”

“聰慧的很啊,”張時修說,“知道這個位置就是活該挨罵的。”

“師叔祖,”吳真陽說,“我們帶來了一個東西。”說完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黃綢緞包裹,一層層揭開。張時修看見黃綢緞上血跡斑點,汙穢不堪,臉皮**一下。

吳真陽把綢緞解開,裏麵是一個小小的銅鏡,遞給了張時修。

張時修接過銅鏡,仔細觀摩,看著鏡麵上銅鏽斑駁,勉強影射出自己的臉色蒼白,頭發散亂,張時修左手頭發挽起,卻找不到簪子,於是在腳下尋找。王道堅伸手遞給了張時修一個簪子,是一根白鶴的羽毛。

張時修把頭髻挽起好,“二聖還好嗎?”張時修語氣終於嚴肅起來。

“不好,”王道堅說:“受盡金國的屈辱。”

“可惜我和道堅本領有限,”吳真陽低聲說,“營救不得。”

“那就都散了吧,”張時修擺手,“我看大宋也撐不了多久,龍虎山的門人也都各奔前途,都落的清靜。”

吳真陽問:“師叔祖!大宋還有半壁江山,為什麽就這麽放棄了。”

“百年之後,天下淪落,”王道堅說,“我們龍虎山張家到底是玉石俱焚,還是苟且偷生,你們說。”

“如果真有那日,”王道堅回答,“定當粉身碎骨。”

“張天師一脈,不可斷絕。”吳真陽猶豫說,“必當忍辱,謀求天地反複,等到漢人驅除韃虜的那天,暗中相助。少聖把銅鏡交與師叔祖,也是這個意思。”

張時修看向二人,“你們都是有主意的,隻有我是個沒主意的。”

吳真陽和王道堅相互看了一眼,兩人從極北苦寒之地一路趕回了龍虎山,一定是沒少為了此事爭論。

“我們看不到那天了,”張時修苦笑著說,“不如專心修仙,以求個逍遙自在。”

“不可!”王道堅和吳真陽兩人同時說道。

“真的不可?”

“絕無可能。”王道堅說。

“求師叔祖給個說法。”吳真陽說。

張時修摸了摸額頭,把銅鏡扔到了瀘溪河中,王道堅和吳真陽同時大驚。

張時修伸手指著王道堅,“你不做天師,又不願意忍隱,蒙受屈辱,那就走吧。龍虎山沒有你這個人物,你頂著正一雷法的名號,去收你的傳人。”

王道堅跪下,朝著張時修磕了一個頭,轉身離開。“閑暇無事,”張時修對著王道堅的背影輕飄飄的說,“去江寧走動走動,龍盤虎踞之地,是個好去處。”

王道堅頭也不回,越走越遠。

吳真陽和張時修看著王道堅離開,張時修嘴裏輕聲吹了個呼哨,白鶴驚醒,頭頸從翅膀下伸出來,長長脖子不斷的扭曲,張時修揮手,白鶴從水中騰躍,飛到了高處。白鶴突然張嘴,吐出了一枚物事,吳真陽看見是一枚螺螄掉落在河水之中。

吐了螺螄的白鶴,舒展翅膀,向著北方而去。

吳真陽看著瀘溪河下,“師叔祖為什麽要把銅鏡丟棄掉?”

“有銅鏡在,螺螄道場就破了。”張時修指著河麵說:“你既然留下,螺螄道場就著落在你身上。”

“螺螄道場?”吳真陽搖頭,“什麽術法?”

“你先把螺螄摸起來。”

吳真陽立即涉水,走到齊腰深的河水中,探頭看向水下,清澈的水麵之下,無數的螺螄布滿了河床,一直延伸到河水深處。

張時修抱著酒壇,一步步走回天師府,“三年之內,把螺螄找到,找到了,就傳授你螺螄道場術法。找不到,就跟你師弟一樣,下山去吧。”

——一百四十六年後,龍虎山天師府前,十幾個落魄的軍士,牽著三匹劣馬,前兩匹劣馬上分別坐著一個老年和中年的雍容貴婦,最後一匹劣馬是一個驚慌的女子抱著一個六歲左右的孩童。

走到了大門。為首的軍士,走到大門,拍擊門釘良久,大門遲遲未開。

為首的軍士無奈回頭,看向身後的三匹劣馬,軍士在老年貴婦的馬下跪拜:“太皇太後,無處可去了。”

謝太皇太後自行下馬,來到六歲孩童的馬前,驚慌的宮女把孩童抱給謝太皇太後。太皇太後牽著孩童,走到了天師府大門前,靜默片刻後,對著大門輕聲說:“元軍破了京都,我們孤兒寡母逃離至此,望龍虎山天師相助,保存趙家皇室一脈,送我們去蜀中。”

大門開了,走出來的張天師宗演,張宗演跪下身來,“聖上,太皇太後……”對著太皇太後,滿臉淚水,痛哭失聲,雙手作揖後,不斷抹淚。但是張天師並沒有起身讓太皇太後進入的意圖。

“沒有去往蜀中的暗路?”太皇太後絕望,拉過身邊的聖上,聖上雙手顫巍巍的捧著一個小小的漆黑銅鼎。張宗演見了,以頭搶地,額頭鮮血淋漓。

太皇太後說:“先帝留下了這個銅鼎,說當大宋到了危難之際,要拿著它來龍虎山,或有保留血脈的術法,能從暗路行至蜀中,至釣魚城即可通告天下勤王義軍,保得大宋天下。”

張宗演隻是不答。

太皇太後身後的軍士大聲說:“軍馬的蹄聲已經龜山之下,伯顏元軍和妖僧楊璉真迦已經追過來了。”

太皇太後又問張宗演:“有還是沒有?”

張宗演跪在地上,不敢抬頭,手臂指向了瀘溪河旁。

太皇太後轉身看向瀘溪河旁,看見一個漁夫坐在河邊的小舢板上。

“是他嗎?”太皇太後問。

“是。”

太皇太後立即拉著聖上朝著瀘溪河奔去,軍士牽著騎在劣馬上的全太後緊緊跟隨。

到了瀘溪河邊,舢板上漁夫,朝著聖上跪拜,“臣子饒鬆,吳真陽第四代弟子,我奉真陽祖師之命,在此等待聖上。”說完招呼聖上上船,接著是太皇太後和全太後,隨後宮女和十幾個軍士也紛紛上船。

但是區區一個小船,每登上一人,小船就擴大一分,到了十幾個全部登船,也是恰好容下。

“聖上和二位慈尊做好。”饒鬆說完,手裏拋起一枚螺螄,左手掌心朝天,右手大指向上收起食指和無名指,中指、小指向前指向跌落下來的螺螄。螺螄落在瀘溪河水麵,化為一個小小旋渦,旋渦帶起河水旋轉,立刻變成一個巨大的旋流,一條蛟龍在旋流中若隱若現。

瞬間龍虎山天地變色,烏雲籠罩,木船在喝水上顛簸搖晃。聖上驚慌的哭泣起來。太皇太後用手把聖上摟在懷中,“神仙帶我們逃離此處,不要驚慌。”

饒鬆收回手掌,雙手在胸前各自劃了一個圓圈。瀘溪河上旋轉的河水上方升起了濃密的白霧,片刻就將整個瀘溪河全部籠罩起來。

饒鬆拿起撐杆,一撐之下,小船朝著旋流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