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臥龍道場前話

福建劍浦,端明殿學士黃裳在山間的老宅裏,黃家的子侄和家丁正在忙碌,老宅院內和毗鄰的黃家祠堂,擺下了百桌流水筵席,往來賓客絡繹不解決。

黃老學士八十七歲壽誕,黃家已經連續擺了四天的流水席。黃老學士自朝廷修撰《道藏》完畢之後,一直隱居在劍譜老宅,閉門不出。祝壽賓客也難以得見黃老學士。

壽宴打算擺三天,可是三日之後,賓客仍舊陸陸續續的趕來,黃家族人隻能繼續殺豬宰羊,宴請賓客。

在這第四天的正午時候,黃家老宅空中飛來一頭白鶴,在老宅上盤旋。賓客紛紛指著白鶴,白鶴是黃老學士的大壽的祥瑞,齊齊向白鶴跪拜祈福。

白鶴長唳一聲,飛到了黃家老宅的後宅之中。後宅院內,隻有兩人,一老一少蹲在地上,仔細的盯著地麵。兩人正前方,是一根長長的木樁。

當正午的日光在木杆之下的陰影刻度收縮到三寸一分的時候,黃老學士對身邊的長孫黃敏說:“第一個客人到了。”

白鶴旋即從空中落下,站立在黃老學士麵前,黃老學士黃裳站起身,摘下了白鶴脖頸上的一截綢緞,看了看綢緞上的文字,把綢緞收起。黃裳讓黃敏端來一杯黃酒,恭敬擎在白鶴麵前,白鶴扭轉頭頸,探頭把杯中的酒啄飲而盡。黃裳拍了拍白鶴的翅膀,“辛苦了,回吧。”

白鶴騰空而起,朝著西北而去。

長孫黃敏好奇看向黃裳手中的綢緞,黃裳笑了笑說:“我得走了。”

“大翁要去哪裏?”黃敏問黃裳。

黃裳說:“我歸山的地方,那裏有人等著我,等了我很多年了。”

“大翁要去做什麽?”黃敏又問。

“好幾件事情,都要做了。”

“大翁還回來嗎?”

“事情做完了,”黃裳摸了摸黃敏的頭髻“就不回來了。”

“大翁現在就要走?”

“不,我還得等兩個客人。”黃裳看著腳下的晷分陰影,到了三寸,“他們也來了。”

黃家老宅的大門口,突然一陣鑼鼓,十幾個縣衙開路,兩個大轎被轎夫落在大宅門前。大轎之後,是兩輛馬車。

黃老學士的兩個兒子趕緊奔向門口,看見轎內走出劍譜縣令和一個青衫書生抱著一個三歲模樣的幼童。黃裳長子黃謹立即吩咐下人去往後院請老太爺出來迎接。不過老宅內的賓客已經分列兩邊,中間讓出道路。黃老學士牽著孫子黃敏的手,從人群中走過,來到了大門。

賓客中恭賀黃老學士大壽的祝詞此起彼伏。黃裳到了門口,示意身後的賓客安靜,朝著縣令深鞠一躬。縣令連忙走到黃裳的身前,躬身托住黃裳的胳膊,“老知州莫要折煞下官。(黃裳修撰《道藏》之前,任福州知府)”

隨機縣令拿出了聖上的諭旨,加封黃老學士的官爵,並賜禦酒。黃裳這次跪拜,縣令宣完,衙役紛紛從馬車中搬出禦賜的壽禮,放到黃家老宅之內。

賓客紛紛讚歎,黃老學士蒙受隆恩之盛。

而抱著一個三歲小孩的青衫書生,一直在旁冷眼相看。

黃裳與兒子領著縣令和青衫書生到了宅中正廂房,給縣令安排了上席。黃裳陪著縣令飲了一杯酒,拱手對縣令說:“身體老朽,恕不奉陪父母官了。”

縣令說:“無妨。”

黃裳長子黃謹陪著縣令,黃裳在長孫黃敏的攙扶下走向後院,黃裳回頭看了青衫書生一眼,青衫書生看向縣令,縣令微微頷首。青衫書生立即抱著三歲孩童,跟隨黃裳而去。

青衫書生抱著小孩,走到了後院,看見黃裳扶著一根長長的木樁,木樁之下一個方圓數丈的磨盤,磨盤上刻著無數的道教符篆。其時正午已過,木樁的陰影在磨盤上並不顯現。

黃裳用手撫摸著木樁,青衫書生看見木樁上漸漸顯出了一條龍紋,青色的煙霧在龍紋上旋繞,木樁隱隱傳出了龍吟。整個木樁變得陰寒無比,地麵上的磨盤凝結出細細的冰霜。即便是炙熱的日光,也不能將龍雲和寒霜融化。

青衫書生把懷裏的孩童放在了磨盤上,黃裳拉著黃敏讓開,孩童蹣跚行走,扔掉了手中的撥浪鼓,緊緊把木樁抱住,木樁上的龍紋發出了耀眼的金光,煙霧升騰在孩童的腳下。

“是他!”黃裳說完,青衫書生輕呼一聲,黃裳拉著黃敏,三人同時向孩童跪拜九叩。

隨即刻分移動,日頭偏離晷分一分,青龍和煙霧全部隱去,孩童背靠著木樁,朝南端坐在滿是符篆的磨盤上,隱隱有了莊嚴的氣象。

黃裳對黃敏說:“陪真龍玩耍吧。”

黃敏帶著孩童一起看著磨盤上的刻度,用手指摸索龍紋。黃敏問孩童,“你叫什麽名字?”

孩童頭也不抬,低聲說:“趙伯琮。”

黃敏指著自己說:“我叫黃敏,你要記得我。”

趙伯琮看了黃敏一眼後,繼續用手觸摸龍紋,“我記住你了。”

青衫書生看著黃裳說:“太祖血脈已經偏離大統百五十年,難道正統要從太宗一脈重歸太祖後嗣?”

“文惠,”黃裳看著正在摸索龍紋的趙伯琮,輕聲說,“日後你為帝師,當他登極,再把這個重器交給聖上吧。”說完,黃裳拿出了一個青黑色的小鼎,輕輕的放到青衫書生的手裏。

青衫書生謹慎的接過了小鼎,手心下沉,這小鼎遠比想象的要為沉重。

“史浩必當遵從。”青衫書生恒史浩仔細查看小鼎,材質並非金器,卻是石頭,可是又比石頭沉重許多,比金更甚,於是詢問,“有何緣故嗎?”

“不能泄露,事關天機。”黃裳說,“銅鼎是贈給大宋皇室的重器,自然有重要的作用。至於你,我倒是有一個物事要拜托於文惠你。”

史浩問:“老師盡管吩咐。”

黃裳把史浩帶到木樁跟前,指著地下磨盤上的道家符篆和花紋,“你天資聰穎,必為帝師,你的兒子將更勝於你,登堂拜相,把持朝綱,但是我要你把這些符篆牢牢記住,傳與你的孫輩。”

“這是什麽道理?”史浩茫然的問道。

“這個木樁是道家至陽的晷分,青龍飛升,而下方的石盤,龍盤臥石,上麵的符篆,就是臥龍術法,百二十年後,你的孫子要在襄陽城,根據襄城和樊城的地勢,引導漢水周旋兩城,布置一個道場出來,用於抵抗北方蠻夷的一個重要布局。”黃裳一口氣說完,看著史浩問,“記下了嗎?”

史浩凝視著地上的磨盤,額頭滿是汗水,良久之後,輕呼出一口氣,“記下了。”然後又問黃裳,“襄陽重鎮!金國終究要大舉南下,入侵大宋?”

“再看一遍。”黃裳叮囑。

史浩這次看得飛快,片刻後抬頭,“牢記終身,不敢遺漏。”

“好。”黃裳說完,腳下磨盤上的鏤刻符篆一點一點的消失,隻剩下一條龍紋,在趙伯琮的手指之下,當趙伯琮手指鬆開,龍紋也消逝不見。

史浩把三歲的趙伯琮抱起,對著黃裳說:“老師,就此拜別。還有相見之日嗎?”

“沒有了。”黃裳說,“我得歸山了。”

“老師……”史浩猶豫一下,又問,“我聽聞……隻是聽聞,老師你是否真的如同坊間秘聞所說,是斬殺天下厲鬼的……”

“你過來,”黃裳輕聲說,“把伯琮的眼睛捂住,天子真龍不可見妖邪。”

史浩身體顫栗,捂住趙伯琮的眼睛,走近黃裳,黃裳把衣袖拉開,露出了左手的胳膊。史浩見了之後,身體顫栗,看見黃裳的左手胳膊已經布滿了黑色堅硬的鱗片,而手掌也幻化為五根尖刃般的利爪。突然無數的鬼號傳來,史浩立即後退兩步,用胳膊緊緊捂住趙伯琮的耳朵和眼睛。

“老師,告辭。”

史浩走後,黃裳對著長孫黃敏說:“大翁要走了,告訴你父親,百日後,為我舉喪。”

——九十一年後,宋孝宗趙伯琮帝師、尚書右仆射史浩之孫,右丞相史彌遠之侄,前光化軍司戶參軍史嵩之赴任襄陽,經略襄陽戶曹。

史嵩之到任第二日,帶領襄陽官員,走到了襄城和樊城之間的漢水之濱,拿出了一張圖譜,看了片刻,對著下屬,堅定的說:“在漢水之上修建一座飛空橋,連接襄、樊二城。”

下屬都驚訝不已,不知道這個新上任的年輕戶曹為什麽要耗費巨資,修建這麽一個匪夷所思的橋梁。

史嵩之看著襄、樊二城,繼續說:“不僅要修建飛空橋,同時要在兩城之下挖掘暗道,連通漢水……還有,將城牆內所有民居房屋拆毀……”

下屬都驚訝的看著史嵩之,這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官宦,憑借當朝宰相是他的伯父的背景,竟然剛到任,就要驚擾官民,大興土木。

史嵩之說完,收起了圖譜,收攏的圖譜背脊上,四個隸書大字:“臥龍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