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長庚飛到南天門,還沒見到王靈官,就先望見了六耳獼猴。

這小猴子不是等在南天門前,而是用尾巴掛在門匾上。王靈官仰著頭,在下麵氣勢洶洶地喝罵,他卻死活不肯下來。

李長庚在黃風嶺累得夠嗆,整個人情緒不太穩。他走到王靈官旁邊,也仰起頭喊道:“你快下來!成何體統!”

六耳一見是他,一個跟鬥翻下來,跪倒在地。李長庚沒好氣道:“不是讓你回家等嗎?怎麽又來鬧事?”六耳抬起頭,語氣裏有壓抑不住的憤懣:“啟稟金星老神仙,我看了靈山揭帖,說那孫悟空已經被玄奘接出五行山,隨著去西天取經了——那……那我的事呢?”

李長庚一聽,登時無語。是了,五行山那個揭帖早傳遍三界,他還抄了一遍送上青詞呢。李長庚捫心自問,換了他是六耳,看到那冒名頂替的猴子非但沒被處理,反而得了大機緣,肯定也急眼。

不過眼下他還有別的事,顧不得跟六耳多言,隻得板起臉來說:“陰曹地府的猴屬生死簿全被塗了,要查實真相得花上不少時辰,你急什麽?”六耳氣道:“到底還要查多久?可有個準話?”

李長庚見他死纏爛打,有些不耐煩:“我看你頭頂黑光燦燦,也是一方大妖的修為了,何必為了幾百年前的小事執著呢?小心走火入魔。”

“對李仙師你是小事,對我可不是!”六耳突然大吼,“幾百年光景啊,一隻妖怪壽元才多少?他阻我緣法,斷我仙途,成我心魔,難道可以一點代價都不付出嗎?”

李長庚大袖一拂:“揭帖你也看了,鎮壓孫悟空的是佛祖,救他出來取經的是玄奘,我們天庭就算想管,也是無能為力啊。”

小猴子麵色霎時蒼白,瘦弱的身軀微微抖動起來。李長庚心中到底不忍,又小聲勸了一句:“這樣好了,我把你的狀子轉去大雷音寺,看那邊怎麽處理。”六耳道:“這一轉,又得多少時日?”李長庚搖搖頭:“那就不知道了,但啟明殿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就因為我是個下界的命賤妖怪,生死皆如草芥,所以你們就敷衍塞責、到處推卸嗎?”

一聽這話,李長庚也生氣了。他的怒意一股股地往上湧,快按不住了:“本仙隻是依規矩辦事,你若不滿,自可去找不敷衍的神仙。”

話說到這份兒上,饒六耳是個山野精怪,也知道不能硬強了,隻得悻悻地從懷裏摸出一張新寫的訴狀,遞給李長庚:“我補充了一點新材料,懇請仙師成全,幫忙催辦。”

李長庚接過訴狀,隨口寬慰了幾句,轉身進了南天門。六耳一直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雲霧之中,這才垂著頭離去。

李長庚回到啟明殿,案子上造銷的玉簡堆了一大摞,都是先前幾場劫難的費用,還沒顧上處理。他把訴狀隨手擱在旁邊,從葫蘆裏倒出一枚仙丹,剛吃下肚去還沒化開,織女就走過來了。

“您回來了?我媽在瑤池等著呢,咱們走吧。”

“西王母她老人家找我幹嗎?”李長庚心中疑惑。織女聳聳肩:“不知道啊,她就說讓我請您去喝玉露茶。”

“隻說是喝茶?”

“對啊,她可喜歡招待人喝茶了。”

李長庚知道織女看不出其中的門道,問了也是白問。這種級別的神仙,說請你喝茶,自然不是真喝。他整理了一下儀表,馬不停蹄跟著織女趕去了瑤池。至於造銷……再等等,再等等。

西王母等在瑤池一個七寶小亭內。老太太身披霞袍,麵相雍容,自帶一種優雅的氣勢。織女撲到母親懷裏,甜甜地發嗲了幾聲。西王母點了她的額頭一下,轉頭對李長庚和顏悅色道:“這裏不是朝會,不必拘束,小李你隨意些。”

李長庚自然不會當真,依舊依禮數請安,之後才斜斜偏坐。西王母玉指輕敲台麵,旁邊過來一位赤發侍者,端來三個流光溢彩的玻璃盞,盞內霧氣騰騰,奇香撲鼻。

李長庚端起一杯,低頭一品,至純的天地靈氣霎時流遍百骸,裏麵還隱隱帶著一絲洪荒韻味——這是真正的劫前玉露茶啊!比啟明殿的存貨高級多了,就連那盛茶的杯子都不是凡品,可以聚攏仙馥、醞釀茶霧。

好在他惦記著正事,隻啜了一口,趕緊收斂心神,正襟危坐。

西王母笑眯眯道:“小李,你最近修持如何?三屍斬幹淨沒?”李長庚連忙躬身:“斬得差不多了,就是心頭還有些掛礙。”西王母道:“啟明殿工作瑣碎,肯定是有掛礙的。織女不省心,勞你照顧得多些。”

“這孩子很懂事,幫了我不少忙……”李長庚側眼看看,織女衝他飛了飛眉毛,一臉得意。

“對了,我聽老君說,天蓬那小子也去取經了?”西王母拿起玻璃盞,似是隨口問道。

李長庚知道,西王母不是在問天蓬是不是去取經了,而是問這事是誰運作的。他恭敬回道:“天蓬他感陛下恩德,知恥而後勇,能有今日之前程,實乃他自身砥礪不懈的結果。”

西王母冷哼一聲:“砥礪不懈?我看砥礪不懈的是他褲襠裏那玩意兒!”李長庚心裏一慌。我都暗示是玉帝的安排了,您怎麽還罵上了?這是衝著誰去的?

他縮縮脖子,不敢回應。西王母繼續道:“當初天蓬做出那等齷齪醜事,是老身做主要嚴加懲戒,最後還是改了貶謫下界。貶謫也還罷了,如今他竟想轉個世、取個經,就把前罪一筆勾銷,成就正果?你知不知道,高老莊的揭帖一出,嫦娥來我這裏已經哭過好幾回了,說在廣寒宮裏夜夜做噩夢,生怕他哪日功德圓滿,回歸天庭,又來騷擾。作惡的飛黃騰達,受害的卻膽戰心驚,這像話嗎?”

當年替天蓬求情的是李長庚,被西王母這麽不指名地痛罵,他隻得捧著玻璃盞訕訕賠笑。以西王母的境界,不會不清楚天蓬下凡是玉帝的旨意,她突然發難,恐怕是別有原因。

果不其然,西王母罵了一通天蓬之後,端起玻璃盞啜了一口,神態回歸淡然:“玄奘取經,畢竟是靈山的事務。倘若那天蓬途中故態複萌,又做出什麽醜事來,丟的可不是他自己的臉,而是整個天庭,那豈不是讓陛下在佛祖麵前丟了麵子?”

“您提醒得對,我回去就轉達給他,讓他謹言慎行。”

“哼,天蓬靠得住,狗都會吃素。小李啊,這天庭的規矩,可不能隻寄希望於個人品格。”

“是,是,下官確實考慮得不夠成熟,我這就去跟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溝通,請他們加強監督。”

“我琢磨著,想要防患於未然,還得讓取經隊伍內省才好啊。”西王母端著熱茶,臉上笑容不變。

“噗”的一聲,李長庚差點把名貴茶水噴出來。好家夥,您鋪墊了那麽久,原來在這裏埋伏呢。取經隊伍內省,意思就是要互相監督。但玄奘和悟空是釋門安排的,根本不歸天庭管,想要監督天蓬,那隻能讓玄奘的第三個徒弟來。

西王母這是也想在取經隊伍裏安插一個人?

西王母見李長庚沉默沒表態,側臉看向織女:“天蓬在天庭人脈很廣,隨便派一個人去盯著他,難保不會徇私。我尋思著,總得找個不賣他麵子的盯牢——你覺得如何?”

李長庚瞪著織女,雙目圓睜:“她……她在啟明殿幹得挺好,我覺得不必下凡去辛苦吧……”織女“撲哧”一聲樂了,道:“哎呀,您想什麽呢,我媽說的是他啦。”

織女閃身讓過,李長庚這才發現,西王母看的是旁邊那個赤發侍者。這人生得一頭紅發、靛藍臉膛,看起來儀表堂堂,衝李長庚深鞠一躬,什麽都沒說。

“你別看他在這裏端茶,其實正職是玉帝身邊的卷簾大將,深得陛下器重。他手裏有一根降魔寶杖,也是玉帝親賜,不比上寶遜金鈀差多少。”

聽著西王母的解說,李長庚頓覺嘴裏茶味變得苦澀無比。且不說一個玉帝的儀仗官為什麽跑來給她泡茶,單聽西王母拿“降魔寶杖”去比“上寶遜金鈀”,他就知道不妙。

她表麵上是比較兩件兵器,其實是在問李長庚——我的話和玉帝的話,是不是一樣管用呀?

換個神仙,李長庚就直接頂回去了。你什麽境界,也配和太上開天執符禦曆含真體道金闕雲宮九穹禦曆萬道無為大道明殿昊天金闕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比?唯獨麵對這位西王母,他實在沒轍。

西王母在天庭的地位很微妙,你說她有實權吧?她隻是沒事在瑤池開個蟠桃會,搞點瓜果分分,不見有什麽實差;你說她就是個閑職吧,能去蟠桃會的神仙個個境界都高得嚇人,連玉帝見了老太太都客客氣氣的。這樣一位大仙,未必能幫你成什麽事,但關鍵時刻遞一句話,壞你的事還是很容易的。

李長庚已經觸到了金仙的邊,哪敢在這時候得罪她?

可問題是,西王母這個要求確實太難了。

靈山的取經弟子名額一共隻有三個。李長庚苦心運作,給玉帝搶到第二個名額,這已觸及了靈山的底線。如果第三個名額再給西王母這位卷簾大將,三個徒弟兩個天庭出身,豈不是喧賓奪主了?觀音打死也不會同意啊!

西王母也不催促,笑眯眯等著他回話。李長庚抬頭苦笑道:“西王母您有所不知,這次佛祖安排的取經隊伍,有一個奇處。孫悟空是大鬧天宮、被鎮五行山下的囚徒;豬八戒是騷擾嫦娥、被罰下界的罪犯;那個本是正選弟子的黃風怪,也是偷吃香油的貂鼠;就連取經的正主玄奘,雖說這一世是個有名望的大德,當初金蟬子也是因為不聽如來說法,輕慢大教,所以才真靈被貶,轉生東土——這隊伍裏連師帶徒,都是有前科的。”

後頭的話,他沒點透。您推薦的這個卷簾大將身家清白,不符合取經隊伍的遴選標準。

不料西王母輕笑一聲:“此事簡單。”她下巴微抬,卷簾大將立刻伸出手去,把李長庚跟前的一個玻璃盞推到地上。那玻璃盞本是薄輕易碎之物,登時“嘩啦”一聲,碎成一地渣子。卷簾大將就地跪下,口稱萬死。

李長庚僵在原地,額頭不斷沁出仙汗。他隻是推托之詞,沒想到西王母一刻都不緩,直接讓卷簾大將打碎玻璃盞,堵住了李長庚的嘴——我聽你的建議,讓他連罪都犯了,你現在再跟我說不行?

李長庚被逼得沒有退路,隻得說取經之事牽涉甚廣,他還得跟靈山方麵商量一下。西王母卻跟沒聽懂似的,敲釘鑽腳,說這就安排卷簾大將去自首,下凡等李長庚通知。

您……不能這麽霸道啊,什麽都沒談定呢就硬走流程,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李長庚自然不敢把這話說出口,可臉上的苦相越發明顯。

西王母換了個新玻璃盞給李長庚,斟滿茶水:“小李你別有壓力,卷簾大將此番下凡,主要以曆練心性為主,隻要有所成長,就不辜負玉帝的栽培之心了。”

李長庚稍微鬆了一口氣。聽西王母這意思,似乎不強求卷簾大將一路跟到西天,隻要洗一洗履曆就好。這樣的話,還能爭取到一點點操作空間。看來西王母還算務實,畢竟級別不能跟玉帝、佛祖比,主動把要求降了一等。

“我……我試試看……”李長庚把話含在嘴裏,含糊回答。西王母也沒再強逼,繼續和他品茶。

杯中的玉露茶馥鬱依舊,隻是入口卻變得苦澀無比。李長庚勉強咽下幾口,起身拱手告辭。西王母使了個眼色,卷簾大將和織女一起送他出去。三人一路無語,快到瑤池門口,卷簾大將忽然轉向李長庚,鄭重一拜:“在下隻要得償所願,自會離開,不會為難李仙師。”

嗯?這口氣不太對啊?你什麽願?李長庚還沒問,他已轉身曳著杖走開了。李長庚怔了怔,才明白自己又被戲弄了。

西王母一開始的意圖,就隻是讓卷簾大將去洗一下履曆而已,沒指望弄到正式名額。前頭她表現得那麽霸道和強勢,其實是所謂“拆屋卸窗”之計。先提出一個不合理的要求,待對方被逼到要爆炸,再退一步拋出真正的請求,對方便會如釋重負,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這些金仙,個個七竅玲瓏心,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織女見卷簾大將離開,居然沒心沒肺地問李長庚茶好不好喝。李長庚看看這姑娘,一時無語,又有些羨慕,這才是心無掛礙,比自己更接近大羅金仙的境界。

“好喝,好喝。”李長庚敷衍了兩句,知道跟織女不能拐彎抹角,於是直接問道:“那位卷簾大將,跟你媽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吧,之前我隻見過他一次。”織女歪著頭想。

“那是在什麽時候?”

“最近啊。”

“是不是在高老莊的揭帖之後?”

織女算了算日子,點頭稱是,然後一拍手掌:“我想起來了,是跟著嫦娥姐姐來的那次。”

李長庚“咦”了一聲。他本以為卷簾大將是西王母的人,結果是輾轉被推薦過來的。如果織女所言不虛,這卷簾大將與廣寒宮似乎關係匪淺。怪不得西王母說,要找一個不賣天蓬麵子的人選。這背後……恐怕還有更深的事。

當然,到底是什麽事,李長庚現在顧不上琢磨,他得先把眼前的麻煩擺平。都說修仙是斷絕因果,可怎麽越修煉這纏身的麻煩越多呢?

他從瑤池出來,翻身上鶴,卻遲遲沒擺動拂塵。老鶴疑惑地彎過修長的脖子,看到主人趴在背上,怔怔望著遠處的縹緲霧靄,一動不動,雙眼掩在白眉之下,一股說不出的疲憊。

隔了好久,李長庚才長長吐了一口氣,拂塵一擺,示意老鶴起飛。在路上,他給觀音傳了個信,約在啟明殿門口,說有急事相商。

經過黃風嶺一難之後,觀音態度好了很多,很快趕到,說正在忙下一難的設計。

李長庚現在沒心思談這個,直接問她:“靈山安排的第三個徒弟是誰?”觀音立刻有點警惕,李長庚不客氣道:“咱倆各自背後的麻煩都不小,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坦誠點好。快說,到底是誰?”

觀音遲疑片刻,緩緩回答:“這第三個徒弟吧,有點複雜……是個凡人,但也不是凡人。”

李長庚氣不打一處來:“你是管謎語的神仙嗎?什麽叫是個凡人,又不是凡人?”觀音正要解釋,李長庚擺擺手:“算了,不為難大士你。我隻想問問,這第三個徒弟預定什麽時候收?”

觀音掐指一算,說那三徒弟如今在烏雞國,按渡劫計劃,怎麽也得二十幾難以後了。李長庚鬆了口氣,目前他們剛剛推進到第十四難,還有時間。他拂塵一擺,用商量的口氣道:“能不能……從你們這兒先借一個名額?”

觀音一怔:“借?名額這東西怎麽借?”

李長庚實在懶得隱瞞,直接把西王母的要求講了出來。觀音憤憤地看了他一眼:“老李,天蓬的事你還沒玩夠是吧?還來?”李長庚道:“我一個啟明殿主,從來都是替金仙們做事,何時為自己的事忙活過?我如果真用手段,就不會跟你明說了。這事我也很為難,唉。”

觀音眉頭微皺:“不是我不借,這第三個名額被靈山的大能早早定下了。你們弄走了一個,已經搞出偌大的亂子。再讓出去一個,我實在沒法交代。”

“不是讓,是借,會還的。”李長庚耐心勸道,“西王母的意思,隻是想讓卷簾大將在取經隊伍裏洗一遍履曆,讓他隨便經曆幾難,再尋個理由體麵離開也就是了。

他見觀音還在猶豫,加重語氣道:“貧道在黃風嶺助大士渡過一劫,消劫就應在此處了。”

他擺出這個人情,觀音不好回絕,隻得說:“老李你說說,怎麽個借法?”李長庚道:“這事倒也簡單。後麵幾難先放一放,我先加塞一難讓玄奘把卷簾大將給收了,給西王母一個交代。快到烏雞國的時候,再找一個劫難,把他調離取經隊伍。你後頭該怎麽收徒弟,還怎麽收。”

“這麽簡單?”

“對,就這麽簡單。”

“那萬一他不離開呢?”觀音問。

不怪她多疑,萬一李長庚安排完以後把臉一抹,不認之前的承諾,觀音可是一點製衡的手段都沒有。兩人如今雖然已和解,還遠沒到交托生死的地步。

李長庚明白,自己得拿出令人信服的保證才行。他反問:“大士你需要什麽保證?”

觀音有點作難,凝神想過一陣方道:“他得帶著一個罪過入隊。”

“他本來就是因罪被罰下天庭啊。”

“不,不,卷簾大將打碎玻璃盞是因,被貶凡間是果,這樁因果已然了結。我要的是,他在凡間也背一個罪因,以待罪果。”

“絕妙!”李長庚真心讚歎,觀音在這方麵的手段真是精到。隻要卷簾大將在人間有罪行未了,便隨時可以把他開革離隊,這就是最好的保證了。

他想了想,掏出一個錦囊說:“我把卷簾大將安排在流沙河,人物設定調得凶惡一點——嗯,就說他把路過的行人都吃了,一口氣吃了九個。”

“哈哈,老李你也絕妙。”觀音也是拊掌讚歎。

“九”這個數字,頗有講究。卷簾大將如果吃過十個人,就是為害一方的大妖,天庭必須派員討伐;卡在吃過九人,不會把動靜鬧得太大。想提拔,就說他誠心悔悟、立地成佛;想開革,就說他怙惡不悛、劣性難收,可以說是進退兩宜。

反正取經隊伍裏,個個都有前科,李長庚這麽操作,不會太顯眼。

觀音想了想,補充一個提議:“你弄幾個骷髏頭讓他掛著,效果更好。”李長庚稱讚說這個辦法好:“要不要再加個設定,說這九個骷髏頭是玄奘九個前世?”

“……算了,這個玩得有點大,我怕不好收場。”

“聽你的!”

李長庚在方略裏修改完,遞給觀音。觀音在高老莊、黃風嶺連吃了兩次虧,現在看到錦囊就哆嗦。她不敢大意,從頭又仔細看了好幾次。

李長庚也不催促,站在旁邊吐納。這是個大人情,別人謹慎一點是理所當然的。

觀音菩薩盤算一圈,突然眉頭一皺,抬頭說:“不對,老李,這裏頭有個風險你可沒提。卷簾大將是西王母的根腳,萬一到了開革時,西王母硬要保他,我們怎麽辦?”

說白了,她縱然信得過李長庚的人品,但不信他有能力可以扛住來自西王母的壓力。

李長庚一扯觀音袖子,低聲解釋道:“你有所不知,這個卷簾大將有些古怪,似乎跟豬八戒有仇。他們倆在一個隊伍裏,那是一廟不容二……”

“咳!”

“哎,說錯了,是一山不容二虎!搞不好不用我們安排,他們倆就先鬥起來了。到時候各拚根腳,無論誰落敗退場,也怪不到我們頭上。”

觀音這才放心下來,說這一難得她來安排。李長庚知道她終究不放心,說:“沒問題,不過最好別你本尊去,免得被牽連。”觀音想想也對,說:“那讓我徒弟木吒跑一趟吧。”

兩人又把細節對了一遍,臨到分手,李長庚忽然問了一句:“我一直有個疑問,佛祖為什麽指定孫悟空為首徒?”

觀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這是佛祖唯一一個明確指名要玄奘收的弟子。不過……”她猶豫了一下,臉上也滿是困惑,“孫悟空也是唯一一個對取經沒興趣的大妖。”

兩人就此辭別,李長庚先給織女發飛符,通知西王母讓卷簾大將下凡等候,然後走到啟明殿門口,想了想,到底沒進去,回身拂塵一擺,又奔下凡間。玄奘師徒正在休息,李長庚沒驚動另外兩位,直接推醒豬八戒:“卷簾大將你認識嗎?”

“卷簾大將多了,你說哪個?”

“什麽哪個?卷簾大將還有很多嗎?”

“金星老,你不在軍中,不熟體製。我這個天蓬元帥,乃是玉帝恩加的特號,獨一份。卷簾大將是駕前儀仗的一個頭銜,掛這頭銜的少說也有三十多號神仙呢。”

“呃,就是手裏有降魔寶杖那個。”

豬八戒嗤笑道:“卷簾將軍配的都是玉鉤,用來卷起珠簾,拿寶杖怎麽卷?金星老你從哪兒認識這麽個西貝貨?”李長庚臉色一僵,迅速調整了一下:“反正很快有一位卷簾大將會被貶謫至凡間,在流沙河加入隊伍,你留神就行。”

李長庚不待八戒再問就匆匆走了。他的目的不是查明身份,而是通過這個渠道委婉轉告玉帝,說西王母也要插手。至於金仙們怎麽運籌帷幄,就不是他需要考慮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啟明殿,李長庚終於可以坐下喘口氣了。他叫童子泡了一杯玉露茶,一口喝下去半杯。這茶味比在瑤池喝的同款茶差遠了,可他覺得還是自家茶好,喝下去沒負擔,一口茶就是一口茶,不摻雜別的心思。

喝完了茶,李長庚閉上眼睛,感受暖洋洋的靈氣在丹田裏慢慢化開。整個啟明殿裏靜悄悄的,老神仙好似睡著了一般,斟酌著這難得的閑暇。

不知過去多久,他緩緩睜開眼,看到案頭堆積著的造銷玉簡,歎了口氣。這玩意兒於道心無益,做起來滿心嫌惡,偏偏從雙叉嶺到黃風嶺,一路護法的花費著實不小,實在忽略不得。

他伸手摸向案前的玉簡,隨手打開其中一卷,把幾根算籌擺在旁邊,然後……繼續閉目養神,而且這次更加心安理得,因為感覺造銷已經開始做了。

直到拖無可拖,李長庚這才強行打起精神,撲進數字中掙紮起來。隻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分心去摸茶杯,卻不小心摸到六耳那一張訴狀——它一直被擺在案幾旁邊。

也許是為了逃避造銷的糾纏,也許是出於那麽一點點沒來由的愧疚,他鬼使神差地把訴狀展開來,心想再看看吧。

訴狀裏還是那一套說法,隻是補充了一點細節,也沒什麽實質幫助。六耳這事,除非是叫孫悟空來當麵對質,否則沒法可解。但孫悟空在取經途中,天庭根本無法傳喚,等取經結束……人家就修成正果了,你更沒辦法。

李長庚也是一路修煉上來的,深知飛升得越高,離人間越遠,因果就越少。沒了因果牽扯,對人間的事情也便看淡了。六耳這種堵門鬧事的偏執,易生妄念、成心魔,最為金仙們所不取。

所以他勸六耳放棄,真的是出於善意。

其實老李之前在觀音禪院時,先考慮的是找六耳來配合,可又怕他見到悟空反應過激,然後才找了黑熊精。你看,因為六耳個性使然,錯過了一個機緣,多可惜。

“唉,算了,算了……老李你又幼稚了。你還顧得上別人?”李長庚發出一聲苦笑,把訴狀擱下。他身上背的因果已經不少了,哪能去同情惦記一個下界小妖。等日後修成金仙,再來看顧一二不遲。

想到“金仙”二字,他心頭一熱,把杯中茶喝了個精光。算算時辰,玄奘這會兒應該過流沙河了,也不知卷簾大將是否順利入隊了。觀音一直沒傳信過來,沉寂得有點古怪,他有點猶豫,到底是先發個飛符去問問,還是一口氣先把造銷做完。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一陣車輪的嘎嘎聲。

車輪?這啟明殿內哪裏來的車輪?

李長庚納悶地抬起頭,正看到一個蓮藕身子的小童踩著滑輪,背著手,嘎嘎地滑進啟明殿。

“哪吒三太子?”

李長庚還沒反應過來,哪吒已衝他一拱手:“金星老,三官大帝那邊找你。”

“啊?三官大帝?”李長庚大奇,三官是天官、地官、水官,負責校戒罪福,總持風紀,跟自己平時沒什麽交集。他問哪吒:“請問何事?”

“不知道。”哪吒懶洋洋地跳下風火輪,扔給李長庚一隻,“三官殿那邊隻給我講了個時辰和殿閣,讓我護送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