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火輪呼呼地飛速旋轉,在半空忽上忽下,冒出的火光照透了片片彤雲。

去三官殿不允許用自己的坐騎,李長庚坐慣了慢悠悠的白鶴,沒用過風火輪這麽快的玩意兒。他學著哪吒的樣子,兩條腿分開站在風火輪兩邊的凸起處,微微弓身,狀如騎馬。身子微一前傾,心意一動,整個人“嗖”一下就出去了,他嚇得身子往後一仰,好不狼狽。

哪吒笑嘻嘻地飛在前頭,不時回頭圍著老頭轉圈,勝似閑庭信步。他們倆在彤雲裏鑽行了半天,哪吒嫌他滑得慢,喝了一聲:“金星老抓緊了!”手一抖,混天綾飄出去拴住李長庚,往自己這邊拽過來。

趁著混天綾裹住兩人、遮住周圍視線的片刻,李長庚耳畔忽然傳來哪吒一聲低語。

“兄長讓我給你問個好。”

李長庚還沒反應過來,混天綾已經繃直了。哪吒望著前方,跟什麽都沒說過似的,扯著他朝前飛去。李長庚本來被輪子晃得頭昏眼花,這一下子,突然就不暈了。

這句話好似什麽都沒說,透露的信息可不少。

哪吒一共兩個哥哥,金吒在文殊菩薩座下供職,木吒是觀音菩薩的徒弟。李長庚跟金吒沒打過交道,這個兄長應該是指木吒。

木吒無緣無故,給我問什麽好?自然是跟觀音有關。再聯想到觀音遲遲沒有回信,到底是不想回,還是不能回?無論天庭還是靈山,想要調查誰,都會先斷了對方的聯絡,防止串供——莫非觀音遇到了官麵上的麻煩,這才輾轉通過木吒與哪吒傳出一點警示?

觀音遇到的麻煩,需要通知李長庚,說明這麻煩應該與取經相關,但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就不知道了。

無論如何,觀音能傳這麽一句消息來,至少說明她是站在自己這邊的,而不是舉報者,這一個基本判斷至關重要。李長庚抓緊時間捋了一遍思路,以至於完全顧不上暈風火輪了。

很快哪吒把他帶到三官殿前,轉身走了。自有三官殿的仙吏上前,引著他到了一間偏殿的鬥室。李長庚抬眼一看,裏麵正坐著三個神仙。

坐在正中央的是個鶴發雞皮的老太太,他認出來是黎山老母。左右兩位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從左至右分別是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好家夥,如來的左右兩位脅侍齊至,屋內圓光燦然,耀得屋角一麵水鏡熠熠生輝。

文殊、普賢兩位起身見禮,黎山老母笑嗬嗬開口道:“金星,這次老身借了三官殿找你,是因為有人舉發給靈山和天庭一樁蹊蹺事,兩位菩薩遠道而來,詳查此事,老身正好得空,引著他們過來。”

“您客氣,我一定知無不言。”

黎山老母這話,讓李長庚心裏踏實了不少。借用三官殿,說明三官大帝並沒正式介入,而且黎山老母上來就擺明了態度,說自己隻是帶路而已,說明天庭並不把這事當成大事,純粹是給靈山麵子。

所以,他可以集中精力對付靈山的盤詰了。

黎山老母咳了一聲:“是這樣,大雷音寺收到一張申狀,說玄奘取經途中收的幾個弟子良莠不齊,素質堪憂,存在選拔不公、徇私舞弊之事。”

李長庚正要開口,黎山老母手一抬:“為了公平起見,幾位菩薩和老身沒知會任何人,自作主張下凡,先去考驗了一下那幾名玄奘弟子的心性。當時的情形都已存影,請金星先看。”

李長庚注意到,是“幾位菩薩和老身”,而不是“老身和幾位菩薩”。顯然這次突擊檢查是大雷音寺主導的,繞開了那三十九尊隨行神祇。他的視線飄到另外兩位菩薩身上,普賢眼觀鼻,鼻觀心,安忍不動,文殊倒是衝他笑笑,雙手合十。

怪不得哪吒講話藏頭露尾,他大哥就在文殊菩薩麾下,他確實不便講得太直白。

黎山老母把龍頭杖一舉,屋角那麵水鏡倏然放出光華,不一時浮現出畫麵來。

畫麵裏唐僧師徒四人正在林間行進。李長庚看到卷簾大將斂起本相,化為一個絡腮胡須的僧人,那根降魔寶杖被他當成扁擔。他挑起行李,低調地走在隊伍最後麵,比白龍馬還沒存在感。

觀音果然沒有失約,在流沙河把他運作進來了。聽師徒之間的交談,卷簾大將以流沙河之“沙”字為姓,法號叫作“沙悟淨”,也喚作“沙僧”。李長庚仔細觀察了一陣,沙悟淨和豬悟能互動並不多,但前者看向後者的眼神,卻隱約透露著一絲恨意——此人所圖,果然不小。

隻見師徒四人走到一處殷實的大莊園,裏麵走出一個姓賈的寡居婦人,膝下還有三個千嬌百媚的姑娘。這賈寡婦說家裏沒有男丁,想要與他們四位婚配招贅,陪嫁萬貫千頃的家產。

這都不用細看,李長庚一眼便認出賈寡婦是黎山老母所變,那三個姑娘的真身,自然是文殊、普賢,還有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觀音。

怪不得她斷絕消息。李長庚可以想象,文殊、普賢一定是突然降臨觀音麵前,當場宣布要突擊檢查,然後收了觀音一切傳信的法寶——多虧了木吒和觀音有默契,一見這形勢,好歹傳出一條模糊的消息。

留影繼續播演著。師徒四人對賈寡婦的邀請反應不同,其他三人都很冷淡,隻有豬八戒最為熱情,還搞了一出撞天婚的鬧劇,實在荒誕可笑。影像一直演到豬八戒披上三件珍珠錦衫之後,就定住了。

“現在師徒四人還在賈家莊園裏安歇,等著我們給出結論。在那之前,老身想問問金星的想法。”黎山老母和顏悅色道。

李長庚沒有立刻回答。美色試心性這事,算是個固定套路,他懷裏就有好幾個類似的錦囊。問題是,留影裏的這段,總透著蹊蹺,至於蹊蹺在哪兒,他一時還沒想明白。

普賢板著臉催促道:“李仙師,這段留影裏三個徒弟的表現,你如何評價?”

“如是我聞。師徒悟性不同,各有緣法。”李長庚先甩過一頂大帽子,堵住對方的嘴。普賢冷哼一聲:“不要含糊其詞,佛法我們比你明白。我問你,這師徒幾人,誰可通過考驗,誰不可?”

李長庚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變數常易,豈敢妄測?”這次他改用道門的詞,但推脫之意更加明顯。

普賢眼皮一抖,正要拍桌子,被文殊從旁邊勸住。文殊笑眯眯對李長庚道:“李仙師,您別有情緒,我們隻是例行問話,都是為了取經大業嘛。”

“取經一應事務皆由靈山定奪,貧道隻是奉靈霄殿之命,配合護法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又沒問您別的,隻是評價一下這段留影的觀感嘛。”

“我的觀感就八個字:緣法高妙,造化玄奇。”

李長庚穩穩的回答滴水不漏,文殊看看黎山老母,她拄著龍頭杖似乎睡著了,便拽著普賢低聲商量了幾句,隨後才回身道:“那麽請問李仙師,這個沙悟淨,是什麽根腳?”

李長庚微眯眼睛,他們這是變換攻勢了,一邊提防一邊回答:“他本是天庭卷簾大將,隻因打碎了西王母的玻璃盞,被貶下界,在流沙河為妖。”

文殊似乎對沙悟淨格外有興趣:“天庭和靈山因犯事被貶的妖怪神仙,可以說是滿坑滿穀。這打碎玻璃盞也不是什麽大罪過,為什麽選他做了玄奘三徒?”

“菩薩您說笑了,什麽叫我選他?是這怪一心向佛,敬奉甚虔,如今蒙上師收為弟子,是他自己的緣分到了。”

普賢凶巴巴地問:“你說他虔敬他就虔敬?”

李長庚從容道:“這不是我說的,是這水鏡裏映出來的。各位菩薩請看,沙悟淨從頭到尾,隻盯著豬悟能一個,從不錯眼去看幾位女子。這說明什麽?說明他不光自己定力高,而且還心顧他人,擔心二師兄犯錯誤,影響取經大局,這不是虔敬是什麽?”

這一席話,說得兩位菩薩啞口無言。文殊沉默片刻,又開口道:“高老莊距離流沙河隻隔一座黃風嶺,這收徒的頻度也忒快了點吧?”

黎山老母截口道:“兩位菩薩,收徒隻憑人品仙緣,可沒規定時辰。”

文殊被這麽一攔,絲毫沒露出不快,依舊笑容滿麵:“李仙師的意思是沙悟淨入選,是因為事佛虔敬對吧?”李長庚點頭。

普賢緊跟著一拍桌子:“那不虔敬的,就不該入選,對吧?”

李長庚“呃”了一聲,這兩個菩薩果然難對付,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紅臉,假意圍著沙悟淨轉。他千防萬防,盡量隻說廢話,可還是被設了一個埋伏,繞入彀中。

他們真正的目標根本不是沙悟淨,而是豬八戒。

李長庚暗暗責怪自己粗心。剛才看留影的時候,就應該看出這一局的破綻了。

美色這事,玄奘用不著測——賈寡婦讓三個女兒去配徒弟,自己去配長老,明擺著就是給穩過;孫悟空不必測,這靈明石猴裏的“石”字,可不隻是形容其出身;沙悟淨是新近入隊的,文殊、普賢在出發前恐怕都不知此人存在,更談不上刻意針對。

換句話說,這一局試心性的設計,根本就是為好色之徒豬八戒量身定製的,而且還一口氣安排了三個姑娘讓他撞天婚,擺明了不打算讓他通過——當然,這兩個菩薩犧牲也是不小,更看出他們的決心。

如來的左右脅侍和十大正途弟子關係匪淺。看來之前八戒替掉了黃風怪的事,阿儺始終意難平,請來兩位菩薩出頭。

“李仙師?”文殊把發呆的李長庚拽回來,“你還沒回答呢。唯有事佛虔敬、嚴守戒律者,方能選入取經隊伍,對不對?”

“啊,是……”李長庚隻得先含糊回答。

“那就是說,如果不守戒律、胡作非為,是沒資格取經的,對吧?”文殊緩緩誘導著。

李長庚沒回答。文殊與普賢對視一眼,又把留影調到豬八戒撞天婚的段落,還特意定在那兒,一起看向這老頭。

李長庚仍舊有點困惑。試心性是針對八戒不假,可再往深層次一點想,豬八戒入隊,是玉帝和佛祖達成的默契,那條象征道釋兩門友誼的錦鯉,還在落伽山的蓮花池裏呢。就算大雷音寺對此很不爽,難道還敢硬駁玉帝與佛祖的麵子,把八戒開革掉嗎?

文殊和普賢沒這麽傻。

李長庚曾經曆過類似的談話。他知道最麻煩的狀況,不是你笨嘴拙舌,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人家東一拂塵西一禪杖,問得雲山霧罩,你隻能被動應答,不知哪句說錯了就會落入彀中。

這時普賢又厲聲道:“豬八戒貪**好色,定力孱弱。此妖固然與我佛有緣,但當初遴選時,是不是出了大問題?”文殊緊跟了一句:“不隻是高老莊,黃風嶺那一難,也有諸多難解之處。李仙師全程都有跟進,如果看到什麽不合規的事,歡迎講出來,我們一同參詳。”

這一拉一拽,讓李長庚陡然挺直了身子,直勾勾看向兩位菩薩。原來,原來他們的目的是這個。

上次是阿儺驅使黃風怪劍走偏鋒,這次換了文殊和普賢,以大雷音寺的名義,堂堂正正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兩次的目標一樣,都是對準了觀音。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始終扣住遴選流程,就是要捉觀音的痛腳——至於豬八戒,普賢之前就鋪墊過了,“此妖固然與我佛有緣”,到時候隨便找個理由寬宥就好。

兩位菩薩就這麽盯著李長庚,整個屋子裏靜悄悄的。李長庚沉思片刻,勉強答道:“我隻是協助護法而已,別的實在是不清楚。”

“黃風嶺那一難,到底是怎麽回事?黃風怪去了哪裏?靈吉菩薩又是誰?”

普賢氣勢洶洶地連續追問。李長庚還沒回答,文殊又笑笑:“李仙師別著急,慢慢想。想得不全也沒關係,大概情況我們都掌握了,詢問您主要是給觀音大士查漏補缺。”

李長庚心裏“咯噔”一聲,難道觀音那邊都交代了?普賢見他臉色微變,趁機道:“高老莊和黃風嶺的問題,天庭與靈山都很重視。誰存心隱瞞,誰坦白交代,報應可是不一樣的。”

李長庚張張嘴,覺得喉嚨有點幹。

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伯夷叔齊式的困境。

相傳凡間的周武王伐紂之後,伯夷、叔齊惡其所為,隱居首陽山,分居兩洞。武王遣使者請他們出仕,但爵位隻有一個,先出者得,後出者死。兩兄弟雖不能彼此商量,心誌卻一樣堅定,同時拒絕。武王悵然離去,兩兄弟遂得以全義。

對李長庚和觀音來說,最好的結果當然是兩人什麽都不說。但他們兩個不是伯夷叔齊,信任基礎很脆弱。觀音交代沒有、交代了多少,李長庚不知道,反之亦然。他如果直接說出黃風嶺的真相,觀音會如何?如果堅持不說,自己會如何?這麽猜疑下去沒完沒了——這正是菩薩們隔絕飛符的目的。

屋子裏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兩位菩薩看這位老神仙頭頂冒出白氣,知道他陷入了糾結,也不催促,從容不迫地看著他。伯夷叔齊是個因果陷阱,直指根本大道,一旦陷進去,就是大羅金仙都難以掙脫。金星老頭,早晚要屈服的。

就在這時,黎山老母忽然睜開眼睛,敲了敲杖頭:“老身精力不濟,權且休息一下,喝些茶再聊不遲。”她一發話,文殊、普賢也隻好應允,但不允許李長庚離開鬥室。

李長庚得了喘息的機會,趕緊盤坐在蒲團上,徐徐吐納了一陣。黎山老母從旁邊端起一杯茶,遞給他:“金星你別負擔太重,該怎麽說就怎麽說,不要有壓力。”李長庚雙手接過茶杯,啜了一口,點頭稱謝。黎山老母笑道:“這三官殿的茶,比瑤池的劫前玉露品質差遠了,你湊合著解解渴吧。”

李長庚再次稱謝,可話到嘴邊,突有覺悟,猛一抬頭,黎山老母已經回到座位上了,仍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文殊、普賢瞪著他,問休息好了沒有。

“休息好了,休息好了。我們繼續。”

李長庚一拂雙袖,微笑著回答。文殊、普賢對視了一眼,感覺這老頭氣質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可又說不上為什麽。

詢問重開,李長庚這一次一反常態,不再唯唯諾諾,反而變得咄咄逼人。他一口咬定揭帖內容無誤,徒弟招收合規,至於靈吉菩薩與黃風怪的下落,則一概推說不知。文殊、普賢軟硬兼施,卻再也敲不開這個老黿殼。

李長庚意氣飛揚,心中卻暗暗慶幸。剛才黎山老母送來那盞茶,實在太關鍵了。她知道李長庚去過瑤池,甚至還準確地說出“劫前玉露”的名字,可見她來之前,跟西王母早有溝通。

其實早在黎山老母攔住文殊對沙悟淨的追問時,李長庚就該意識到這一點。可惜他一坐下有點蒙,竟漏過了這個暗示,還得勞煩黎山老母趁休息時多遞一盞茶來。

“還是不夠成熟呀。”李長庚心中嗟歎。

他早該知道,就算西王母不出手,天庭也不會對這次調查持積極態度。豬八戒和沙和尚是兩位金仙安排的,這時候怎麽會主動換掉護法呢?

所以隻要自己不出大錯,就不會有任何風險。老李思路一通,眼前霎時一片明朗。

伯夷叔齊的困境,前提是自身麵臨絕大的危機。但現在這個前提不存在了,普賢所謂“誰存心隱瞞,誰坦白交代,報應可是不一樣的”,隻是個虛假的威脅,想從他這裏詐出觀音的黑料,如此而已——隻要勘破了這層虛妄,立刻便能走出首陽山的迷障,得到大解脫。

文殊、普賢又盤問了一陣,仍是徒勞無功。文殊有些不甘心,用語重心長的口氣道:“李仙師,你再想想,再想想。這可關係到你與大雷音寺的福緣。”

這話說的,完全是**裸的利誘了。

李長庚毫不猶豫,直接回絕。兩位菩薩的態度越來越急躁,可見觀音那邊應該也沒說出任何信息,否則他們早拋出來了。既然觀音在堅持,他就更沒必要出賣觀音了。

這不隻是利益問題,也是個道義問題。他在啟明殿多年,深知手段雖重要,仙途要長久,終究還得看人品。

上座的文殊、普賢臉色鐵青,就連背後圓光都暗淡了幾分。他們終於發現,這次談話注定沒有結果。兩位菩薩怎麽也想不通,明明收了李長庚的法寶,怎麽他的態度會前恭後倨?他們狐疑地看向黎山老母,可她除了送一盞茶,全程都在打瞌睡啊。

黎山老母睜開眼睛,對兩位菩薩道:“問好啦?那請兩位商量出個章程,老身去下界通報處理意見,師徒幾個人還等著呢。”

李長庚起身道:“貧道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請問可以走了嗎?”黎山老母一點龍頭杖:“你不聽聽我們的處理意見嗎?”

“無論什麽意見,貧道皆會凜然遵行,絕無二話。”

在文殊和普賢複雜眼神的注視之下,李長庚昂然離了三官殿。這次沒有哪吒接送,他喚來自己的老鶴,慢悠悠地飛回啟明殿。在途中,他接到了觀音的傳音,她終於恢複聯絡了。

黎山老母和幾位菩薩做出決議:這一次突擊試禪心,豬八戒心性愚頑,**性難改,著那三件珍珠錦衫化為麻繩,吊他一夜。

沒了?

確實沒了。

這位雖然醜態百出,可又不能真的開革,其他三位的表現更沒任何問題。幾位菩薩隻能把板子高高舉起,緩緩放下,得出這麽一個不痛不癢的結論,強調說隻是“試禪心”——對,隻是試,不是正式考核,所以沒通過不要緊,下次注意便是。

更好的消息是,觀音充分發揮了“巧立名目”的特長。文殊、普賢不是強調這是“試”嗎?那肯定算是一次劫難對不對?於是她硬是從兩位菩薩手裏,把這次突擊檢查搶了過來算成自己的業績。

之前在流沙河,她已經拆分了“流沙難渡十五難”和“收得沙僧十六難”,再算上這回白得的“四聖顯化十七難”,一口氣又推進了一截進度。

“折騰我們一趟,總得付出點代價吧?”

觀音恨恨地對李長庚說,然後發來一張空白的簡帖:“既然這一劫是試煉,寫揭帖總得有點教育意義。這活交給老李你了。”——這是感謝李長庚沒出賣自己,請他過過寫詩的癮。

李長庚心情極好,靈感勃發,大筆一揮,在簡帖上寫下八句頌子:“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他樂滋滋地發過去,請觀音品評。觀音沉默了半天,回複說:“寫得不錯,下次還是我來吧。”

李長庚回到啟明殿,發現觀音居然正站在門口等他。李長庚以為又出了什麽意外,心裏一突突,誰知觀音晃晃玉淨瓶,笑嘻嘻道:“下界都安頓好了,暫時無事,找你喝點。”

觀音心裏很清楚,這次若李長庚稍有動搖,自己就要完蛋。說是試探取經人的禪心,又何嚐不是考驗他們兩位的心誌,她主動找來,也是表示謝意,深化一下關係。

兩人進了啟明殿,童子順便端來兩杯玉露茶。李長庚豪氣幹雲,大手一揮:“喝什麽茶,弄一壇仙酒來!”觀音抿嘴一笑:“不必了,我帶了素酒。”說完從玉淨瓶裏倒出兩盅汩汩瓊漿。李長庚讓童子端來一碟九轉金丹,幾盤仙果,兩人邊喝邊聊了起來。

酒桌上你扯些閑篇,我議論些八卦,氣氛逐漸熱絡起來。喝到酒酣耳熱時,觀音忽然把玉淨瓶往桌上一拍,滿臉漲紅:“我可太難了!本來護法就不是好幹的活,還惹來一堆嫌棄。他們上回挑唆玄奘,這次是試煉八戒,下回是什麽?天天變著法子防著自己人,太累了,還不如辭了算了!”

李長庚端起酒杯:“大士你這就不對了。道法自然,什麽是自然之法?就是鬥,就是爭,大道爭鋒,你退一尺,他們就會進一丈。你以為辭了麻煩就少了嗎?錯了,人家覺得你弱,以後麻煩會源源不斷。”

“老李你看著謙衝隨和,想不到骨子裏這麽狠。”

“這不是狠,這就是仙界圖存之道——大士你想想,當初我如果不擺你一道,你是不是還把我當軟柿子呢?”

觀音打了個酒嗝,表示輕微的不滿。李長庚酒勁上來,爹味也隨之上漲,諄諄教導道:“你做事的心思夠巧,就是關鍵時刻不夠硬,容易被別人一力降十會。我的事就不提了,你看黃風怪硬來了一下,襲擊悟空、擄走玄奘,你就束手無策了,這可不行。”

觀音無奈地搖搖頭:“那怎麽辦?總不能每回都兵來將擋,還幹不幹正事了?”

“你得強硬起來,露出刺,讓別人都知道你不好惹,不敢來找麻煩。”李長庚推心置腹道。

“這道理誰都知道,可做起來哪裏那麽容易?”

“其實啊,我倒有個主意。”李長庚扔一粒金丹到嘴裏,咯咯嚼著。

“老李你不是好人,但能處,出的主意準不錯。”

“回頭找一劫,你在裏麵露個臉,立個奇功,展現下手段,然後在揭帖裏大大地揄揚一下,把聲望拔得高高的,他們再動手就有顧忌了。”

“咱們自己護法,還自己立功,這麽幹不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上次黃風嶺那次,我不是給護教伽藍們找了個機會,狠狠揄揚了一頓嗎?事後效果多好。所以這事,關鍵看怎麽操作。放心好了,我來安排,保證天衣無縫。”

“你打算怎麽弄啊?尋常小事怕是沒效果,搞出太大的事來,又牽扯太多,萬一又惹來調查……”

李長庚喝得有點高,他偶然瞥見盤子裏的幾個仙果,突然興奮地一拍桌子:“就他吧!”

“誰?”

“我認識個瑤池宴的特供仙果商,就在取經路上,找他準沒錯!我來安排……”

觀音瓔珞微搖,看得出有些激動:“老李,原來我老覺得你這人窩囊庸碌。現在才看明白,你這是綿裏藏針,以德報怨。相比之下我太不成熟了,得向你學習。”

“哎,大士你不用謙虛。咱們隻是道釋信念不同,沒有高低仙凡之分。”李長庚已經喝高了,言語也放肆了幾分,“你看見我那隻老鶴沒有?勤勤懇懇幾千年,背著我走遍三界。咱們天天給諸位金仙佛陀分憂奔走,與那老鶴能有多大區別?”

觀音舉起酒杯:“算了算了,不談工作,喝,喝。”李長庚含糊地嘟囔了兩句,一口喝完,然後趴到案幾上醉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