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長庚黑著一張臉,站在豬剛鬣——不,豬八戒旁邊。眼前孫悟空躺倒在一張草席上,雙眼紅腫,流淚不止。

大致情況他剛才已經了解了:觀音去安撫黃風怪,沒想到黃風怪直接翻了臉,大罵觀音辦事不力,竟轉身走了,直接衝到剛抵達黃風嶺的取經隊伍麵前。

孫悟空、豬八戒以為這是事先安排好的劫難,隻需要象征性地打一打。誰想到黃風怪一上來就動了真格,先祭出一口黃風,吹傷了孫悟空的眼睛,然後趁機攝走了玄奘。

李長庚低頭去看孫悟空。隻見這位昔日的齊天大聖緊閉雙眼,那冷然空洞的眼神,被兩片紅腫的眼皮遮掩,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李長庚想起那隻南天門外的六耳小猴子,你別說,兩隻猴子長得頗像,怪不得會有冒名學藝之說。

這些無關的思緒,隻在腦中一閃。李長庚拂塵一擺,俯身喚道:“大聖,大聖?”悟空微抬右手,算作回應。李長庚說:“觀音去尋你師父了,不必著急。我先幫你尋個醫生,治好眼病。”

“她尋不尋著,也是無用;我治與不治,都是瞎子。”悟空聲音虛弱,可冷意猶在。

李長庚微微皺眉,這話聽著蹊蹺,還欲再問,猴子卻翻過身去了。豬八戒雙手一攤:“他就這德行,誰都不愛搭理。我還以為是個高手,誰知道一招就被人家幹翻了。”

“黃風怪有這麽大能耐?”李長庚有點驚訝。

豬八戒聳聳鼻子:“那廝仗著佛祖嬌縱,可不知有多少法寶哩。”李長庚趕緊咳了一聲,別人可以這麽說,你豬八戒講這種話,不是烏鴉落在你身上嗎?

教訓完八戒,李長庚抬起頭來,環顧四周,遠遠半空的雲端裏,站著一圈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眾神站成四個小群,小聲交頭接耳。這個意外事故,顯然也出乎他們的預料,大概在討論要不要上報。

李長庚想拉觀音商量,可她已經去追黃風怪了,至今未回。這很奇怪——觀音法力高強,要抓那隻貂鼠隻是轉瞬間的事,這麽久沒消息,說明出了大變故。

李長庚垂下拂塵,輕輕歎了一聲。劫主丟了,首徒傷了,肇事凶徒跑了,負責人抓不回來,所有的環節都出了婁子,偏偏全程還被監察的神祇看在眼裏,眼見這一場西行取經就要徹底崩盤。

此刻李長庚的心裏,也是矛盾得很。倘若此事發生在高老莊之前,他大可以袖手旁觀,看觀音的熱鬧。但他剛剛才花了大力氣,把豬八戒運作進取經隊伍裏,如果取經黃了,白辛苦一場不說,還會影響玉帝對自己的看法。

再者說,黃風怪之所以突然發瘋,還不是因為二徒弟的名額被八戒給占了?如此推算下來,李長庚才是崩盤的初始之因。

李長庚暗自感歎,世間的因果,真是修仙者最難擺脫的東西,隻要稍微沾上一點,便如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不得解脫。

回想起玉帝畫的那個先天太極,圓融循環,周圍幹幹淨淨,一點因果和業力不沾,這才是金仙境界。可惜李長庚修為不夠,不能像玉帝那樣甩脫因果。

他長考下來,發現自己非但不能看觀音的笑話,反而還得全力相助,無論如何得把這事彌合回來。可要彌合這麽大一婁子,千頭萬緒,談何容易。李長庚索性就地坐下,意識開始沉入識海。豬八戒在旁邊見他頭頂紫氣蒸騰,耐不住性子,大聲道:“實在不行,就各自散了吧。我把猴子送回花果山,我回我的浮屠……”

李長庚嚇了一跳,及時打斷了他:“是回高老莊!”

高老莊名義上是豬八戒的原籍,倘若被有心人聽到他原籍在浮屠山,難免順藤摸瓜,發現後麵的一係列操作。笨死了,真是個豬隊友……唉,算了,本來他就是!

豬八戒撇撇嘴:“取經都要黃了,真的假的還有什麽區別?”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一句話鑽進李長庚耳朵裏,卻似撥雲見日,霎時一片清朗。是啊,真的假的,有什麽區別?李長庚雙目灼灼,隻對八戒交代一句“稍等”,然後大袖一擺,登時飛到那一群護教伽藍的雲前。

伽藍們紛紛把頭轉到別處,避開視線。李長庚清清嗓子,先說了一句:“如是我聞。”這下伽藍們沒法裝看不見了,隻得雙手合十,躬身恭聽。李長庚一擺拂塵:“佛祖有雲,法不可輕傳。所以黃風嶺這一劫,貧道決意求新求變,不拘套路,思路與過往略有不同,諸位不必疑惑。”

一十八位伽藍看著他,像在看一個傻子。都鬧成這樣了,你還說這是安排好的劫難,拿我們當頑童糊弄嗎?

李長庚並未辯解,仙界論法就是如此,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場麵上的廢話也很重要。他笑盈盈道:“好教諸位知,貧道這一劫的設計,乃是取了群策群力四字,以壯取經之勝景。”

他停頓片刻,等待對方反應。幾位年輕伽藍正要出言譏諷,卻被為首的梵音伽藍攔住。梵音伽藍是個老資格,隱隱感覺到李長庚這句話沒那麽簡單。他靜下心感悟了一下,忍不住“嘿”了一聲。

群策群力,意味著所有的西行人員都有機會做貢獻——這是不是也包括護教伽藍們?壯取經之勝景——這是不是意味著,功勞簿上也可以算他們一份?

“群者何解?勝景何在?”梵音伽藍突然發問。

李長庚微微一笑:“眾人拾柴,火焰高漲;火焰高漲,豈不是眾人都可以取暖?”

兩個老神仙幾句機鋒打下來,都明白了各自的盤算。

這些護教伽藍的任務是監察取經隊伍,不能親自下場。固然沒風險,卻也沒太多好處,最多隻得一個“忠勤”的考語。如今李長庚暗示,他可以在不違規的情況下,讓他們也分到一些好處,何樂而不為?作為交換,李長庚希望伽藍們在記錄裏,把黃風怪算作計劃中的一劫,沒有什麽意外事故,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梵音伽藍請李長庚稍候,撩起一片雲靄遮住身影,與其他十七位伽藍商量了片刻,然後現出身形:“我等受佛祖囑托,暗中護持取經人西去,倘有劫難,敢不盡心,豈有他誌。”

這就是說,如果你有本事把這個爛攤子圓回來,我們願意配合。可如果圓不回來,我們還是會秉公記錄,這次交談就當沒發生過。

李長庚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能討到這句話,後麵的事情便好操作了。他現場運起法力,憑空變出一張簡帖。梵音伽藍接過一看,上頭寫著四句頌子:“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梵音伽藍心想,看你麵相仙風道骨,怎麽頌子寫得這般粗陋不堪?不過拋開詩文水平不提,內容還是頗具妙心,讓梵音伽藍暗讚這老頭想得周到。

遵照大雷音寺的規矩,護教伽藍不能下場幫忙降魔,但沒說不許治病救人。他們隻消變成凡人,把孫悟空的眼病治了,便不算違規。將來悟空降住妖魔,揭帖裏也要記他們一筆功勞——太白金星這份簡帖與其說是頌子,不如說是個鑽空子的指南。

“這簡帖我們參悟一下。”梵音伽藍道,“那治眼的藥……用什麽名目好?”

“三花九子膏吧。”李長庚都盤算清楚了。三九二十七,正好暗示有十八位護教伽藍加五方揭諦及四值功曹,大家都有份,大家都方便——至於六丁六甲,那是玉帝直屬,刻意逢迎反而露了痕跡。

跟一十八位伽藍談完之後,李長庚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點。他回到八戒那裏,說:“你把悟空背起來,在黃風嶺下走一圈,看見有民居就進去,宅中之人自有救他眼病的手段。”

八戒嘟囔:“這也太假了吧?隨隨便便一個凡人,就能拿出克製黃風怪的藥膏?這種設計不合常理啊!”李長庚道:“就是假一點,才能把人情做到位。就好比凡人給做官的行賄,都是拎一個食盒說給您嚐鮮,做官的難道不知盒子裏都是金銀?不過是要個遮掩罷了。”

這個手段,還是從觀音那裏得來的靈感。落伽山山神曾扮成凡人,偷偷給玄奘送過裝備,送完立刻顯現真身。看似荒唐,其實這才是送禮的正途。

見八戒仍是似懂非懂,李長庚無奈一笑。織女也好,天蓬也罷,這些有根腳的神仙哪裏知道他們一步步飛升的艱辛,非得把所有細節都琢磨透了,才能博得一絲絲機會。他也懶得解釋,揚手喚來老鶴,朝黃風嶺黃風洞飛去。

老鶴大概舊傷未愈,飛得歪歪斜斜的。李長庚不時得揮動拂塵,生出一陣風力,托起它的雙翅,心裏想這次事了,無論如何得換一隻坐騎了。

可這次的麻煩到底怎麽了結,他心裏還是沒底。

把這場事故掩飾成一場計劃內的劫難,最核心的隻有兩個點:一是被擄走的玄奘,二是被打傷的悟空。如今護教伽藍願意出手,悟空受傷可以圓回去,接下來還得頭疼,該給玄奘被擄找一個什麽理由。

一想到這件事,他就百思不得其解。

黃風怪很憤怒,這可以理解;你去找孫悟空、豬八戒打一架,也不是不行;但你抓走玄奘算怎麽回事?人家是佛祖二弟子,你不過是一隻靈寵而已,難道還指望靈山會偏袒你嗎?難道說黃風怪是個乖張性子,脾氣一上頭就不管不顧?

李長庚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這怪的動機為何。眼看黃風洞快要到了,他擺動拂塵,正要吩咐老鶴下降,卻突然見到最高的山崖上似乎有一個身影。再一看,那身影纓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手中托著玉淨瓶,不是觀音是誰?

李長庚大吃一驚,她不是去追黃風怪了嗎?怎麽就在黃風洞門口站著不動?他飛近再看,觀音的形象在不斷地變化,一會兒是威德觀音,一會兒是青頸觀音,一會兒是琉璃觀音,狀態很不穩定。無論如何變化,那身影到底透出一股天人五衰的淒苦。

李長庚趕忙按下老鶴,落到崖頭,問觀音發生什麽事了。

觀音一見他來了,“唰”地換成了阿麽提相,四周火光繚繞,遮住了麵孔。李長庚沒好氣道:“大士你的三十二相,難道是用來遮掩心情的嗎?”觀音不語,仍舊變換不停。

李長庚又道:“貧道不知大士是出了什麽事會如此失態,但俗話說,千劫萬劫,心劫最邪。咱倆本是給別人渡劫護法的,如今給自己惹出這麽大一樁劫數。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若心先怯了,那便真輸了!”

觀音沒想到,李長庚居然不計前嫌前來寬慰,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方喃喃道:“老李你是來看我的笑話嗎?”李長庚一捋胡須,語重心長:“你我縱有齟齬,到底是一起護法取經的同道。貧道看你什麽笑話?難道取經黃了,我有好處不成?”

他這話說得實在,觀音沉默片刻,終於換回了本相,懨懨地把玉淨瓶推給李長庚,讓他自己看。

李長庚朝瓶口一看,水波裏浮現出黃風洞深處的畫麵:隻見玄奘與黃風怪對桌而坐,正歡談暢飲,哪裏有半點被擄的狼狽?他一陣訝然,看看觀音,又看看水波,眉毛皺成了一團:

“玄奘這是……打算把你換掉?”

這聽起來有些荒謬,但李長庚推算下來,隻有這一個說法能解釋黃風洞中的奇景。

玄奘與黃風怪居然彼此相識。

一旦帶著這個前提去審視黃風怪的行為,便會發現他看似魯莽,其實精細得很。

豬八戒不能打,打了會得罪玉帝;玄奘不需要打,兩人本來就認識,他能配合假裝被擄走;唯一可以打傷的,隻有孫悟空。他背後沒有大能撐腰,但齊天大聖的名頭偏偏又大,一旦受傷,可以掀起很大的輿論。

取經隊伍三個成員,一個被假擄,一個被打傷,一個被無視。黃風怪這一次襲擊,避開了所有的利害,偏偏動靜又不小。

一旦取經隊伍出了難以挽回的大問題,上頭勢必震怒,隻有換人一途。至於黃風怪,等換了新菩薩過來,他把毫發無傷的玄奘這麽一放,自稱聽了高僧勸解,幡然醒悟。既給新菩薩長了臉,自己又算贖清了罪過,同樣能進取經隊伍,還能提供一篇上好的揭帖材料。

而要完成這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操作,關鍵不在於黃風怪,而在於玄奘願不願意配合。換句話說,整件事真正的推動者,隻能是玄奘。

這些推測說來複雜,其實在李長庚腦子裏一閃而成。他暗暗咋舌,那個看著傲氣十足的玄奘,想不到也有這麽深的心機。

觀音苦笑,把瓶子拿回來,算是默認了李長庚的這一番推測。她之前追到黃風洞,一看到玄奘和黃風怪推杯換盞,登時覺得心灰意冷,立在崖頭不知所措。她之前又是送馬,又是送裝備,又是安排接待,沒想到卻換得這麽一個回報。

“但為什麽……”李長庚問,“玄奘為何執意要把你換掉?”

“大概覺得我辦事不合他心意吧。”

收豬八戒為徒這事,玄奘是被按著頭勉強接受的,必然懷恨在心。何況豬八戒頂替的,還是他的好兄弟黃風怪的名額,那更是恨上加恨了。說到這裏,觀音哀怨地看了眼李長庚:這都是你招來的麻煩。

李長庚麵皮微微發燙,可旋即釋然。玄奘恐怕從一開始,就不滿這個取經護法。就算李長庚沒在中間插一腳,仍是黃風怪做二徒弟,玄奘早晚也會尋個別的借口,把觀音逼走。

李長庚陡然想起悟空那句古怪的話:“她尋不尋著,也是無用”——莫非那猴子火眼金睛,早就看穿這一切了?

這時觀音落寞道:“我……我還是主動請辭吧。”

“萬萬不可!”李長庚脫口而出。

觀音見他居然出言挽留,稍微有些感動:“老李不必如此,終究是我修為不夠,未能完成佛祖囑托,主動回轉落伽山繼續修持,總好過被人灰頭土臉趕下台。”李長庚一拍胸脯:“大士且在這裏稍等,我去會一會玄奘。”觀音一驚:“你找他做什麽?”

李長庚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我去找他聊聊。”觀音奇道:“你與他又沒有交集,怎麽聊?”李長庚笑道:“當局者迷,有時候還是外人看得清楚些。我問你個問題,大士酌情回答即可,不回答也行。”

“什麽?”

“佛祖的大弟子是誰?”

觀音先是一怔,旋即恍然,雙手合十抿嘴一笑,什麽都沒說。李長庚點點頭,他已經知道答案了,大袖一擺,徑直飛去黃風洞。

他勸慰觀音,確實是真心實意。觀音雖然心思多了點,但兩個神仙一起經曆了十幾難,彼此底線和手段都摸得很清楚,早形成了默契。換個新菩薩來,還得從頭再鬥上一遍,李長庚盤算下來,保住觀音對他更為有利。

做人尚且留一線,何況是做神仙。李長庚在啟明殿做久了,深知這個道理。鬥歸鬥,卻不要做絕,絕則無變,終究要存一分善念,方得長久。

不一時他飛到黃風洞外,徑直走了進去。這洞不算太大,裏麵的裝潢卻頗為精致,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鬱的香油味。李長庚剛一進正廳,就看見黃風怪和玄奘對坐在一張桌案前,黃風怪手裏端著滿滿一碟香油,大口吸溜,意態豪爽,玄奘矜持地端著一盅口杯,輕啜素酒。

太白金星無意遮掩身形,大剌剌地走過去。一人一妖瞥了他一眼,玄奘沒起身,黃風怪倒是熱情地迎上來:“李仙師,來來來,我洞裏剛磨的香油,噴香!一起吃一起吃。”

李長庚笑眯眯扯過一個凳子,就近坐下。黃風怪看看他,又看看玄奘,說“我去多拿副碗筷”,轉身離開。玄奘麵無表情,繼續斟著酒,夾著菜。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麵對麵。李長庚認真端詳,這是個俊俏和尚,眉眼清秀,五官精致,隻是麵相上帶著一股天生的驕縱氣,驕縱到甚至不屑掩飾換掉觀音的意圖。

李長庚自斟了一杯素酒,笑盈盈道:“玄奘長老,貧道於佛法所知甚是淺薄,能否請教一二?”玄奘右眉一抖,微露詫異,他本以為這老頭要麽厲聲威脅,要麽軟語相求,沒想到一上來居然是請教佛學問題。

玄奘頷首,示意他問。李長庚道:“請問長老,佛祖座下有多少聲聞弟子?”

“一千二百五十五人。”

“其中名望最著者為誰?”

“摩訶迦葉、目犍連、富樓那、須菩提、舍利弗、羅睺羅、阿儺陀、優婆離、阿尼律陀、迦旃延十大弟子。”玄奘對答如流。

“那再請教一下,佛祖最初的弟子為誰?”

“乃是阿若憍陳如、馬勝、跋提、十力迦葉、摩訶男拘利五比丘。”

“那麽我請問長老,這金蟬子長老,是依十大弟子排序,還是依五比丘排序?”

玄奘鋥光瓦亮的額頭上,頓時浮現清晰的幾根青筋。他在東土辯才無礙,沒想到卻被一個道門的老頭給難住了。

李長庚在啟明殿工作,對於人事序列最為敏銳。早在接手取經護法這件事時,他就有疑惑:鷲峰的傳承譜係明明白白,無論是按成就排行選出的十大弟子,還是按聞道時間排行設置的五位比丘,一個蘿卜一個坑,怎麽排,都沒有空隙插進一個“佛祖二弟子金蟬子”。

他去查過,無論大雷音寺還是鷲峰,表麵上所有的文書與揭帖,隻是說東土大德玄奘響應佛祖號召,前去西天求取真經,從來沒正式宣布玄奘是金蟬子轉世。在佛祖的公開講話裏,甚至從未提及“金蟬子”三個字。

所謂“玄奘是金蟬子轉世”的說法,一直在私下流傳,從來沒得到過靈山方麵的證實。偏偏靈山也沒否認過這個流言。大家都看到,佛祖確實調動了諸多資源來給一個凡胎護法,於是默認其為真了。

這種曖昧矛盾的態度,簡直是在玩隔板猜枚。隻要不打開櫃子,藏身其中的“金蟬子”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就好比道家的“易”字,既是“變易”亦是“不易”,同時呈現兩種相反的性質——是以適才觀音微笑,一言不發,她真沒法下結論。

孫悟空之前說過一句古怪的話:“她尋不尋著,也是無用;我治與不治,都是瞎子。”前半句是指玄奘故意被擄,後半句卻難以索解。現在回想起來,很可能他也已窺破了玄奘這重身份,而觀音適才的回答,也足以證明李長庚的猜測是對的。

李長庚也不催促,就這麽笑眯眯地看著玄奘。黃風怪端著油碟回來,見玄奘臉色不豫,又不好上前細問,隻好說再去添點,悻悻轉身走開。

“此乃釋門之事,與你無關。”玄奘終於開口,硬邦邦地說了一句。

“也是,這事確實與貧道無關。”李長庚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不聊這個了,貧道給你分享一樁天庭的陳年舊事吧,是老君講給我聽的,嘿嘿,他那個人就愛傳八卦新聞。”

他自顧自說了起來:“托塔李天王你聽過吧?他有仨兒子,金吒、木吒和哪吒,每個都是不省心的霸王。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隻偷吃了靈山香燭的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個伶俐鬼,被擒之後苦苦哀求,居然說得李天王動了惻隱之心,稟明佛祖赦了她死罪,還把她收為義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個兒子極度不滿,盡顯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絕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到下界,隻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長老你說這是為什麽?”

“自然是懼她分薄了家產。”

“可是後來天王得了個女兒叫貞英,三個兒子卻沒什麽舉動,也是古怪。”

“這有什麽古怪,自家傳下來的血脈,與外頭跳進來的終究不同。”

玄奘說到這裏,突然渾身一僵,整個人呆在了原地。李長庚衝他一笑,端起酒杯來啜了一口,看來這位高僧總算開悟了。

他一個東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這讓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們怎麽想?大家都是苦修千萬年,境界一步步上來,怎麽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說,若成佛的是自家師兄弟也還罷了,偏偏還是一個憑空出現的金蟬子,憑什麽?

玄奘之前沒想到這一層,因為他和豬八戒、織女一樣都是有根腳的,不必費力攀爬就能平步青雲。所以他根本意識不到大部分修行者對逾越規矩者的厭惡與警惕。這種心態,隻有李長庚理解得最為透徹,才能一眼看破關竅。

玄奘畢竟是東土高僧,一點就通,當即垂下眼簾,一身鋒芒陡然收斂。李長庚趁機道:“佛祖不從自家麾下調一位護法,反而要大費周折,從阿彌陀佛那裏借調觀音大士過來,實在是用心良苦啊!”

這就是在委婉地批評玄奘了。佛祖調觀音來,分明是為了屏蔽正途弟子們的幹擾,更好地為你護法,你卻要平白生事把她趕走,真是蠢到家了。

不知何時,黃風怪拿著碗筷,站到兩人背後。玄奘轉頭看向他,眼神閃爍,黃風怪伸出舌頭,舔了舔碟子上的油,坦然一笑,算是默認了李長庚的說法。

玄奘輕歎了一聲,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光頭:“嘖……這次可是被阿儺給算計了。”

“阿儺啊……”李長庚暗暗點頭。這個名字,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了。

這件事幕後的推手,果然是正途弟子們。黃風怪成為取經二徒弟人選,應該就是他們聯手運作的結果。被天庭截和之後,阿儺又與玄奘達成共識,配合黃風怪突然發難,劍指觀音。

等到觀音下台,換了阿儺或任何一位正途弟子來護法,後頭有的是手段讓玄奘到不了西天。可歎玄奘隻看到眼前觀音的種種過失,卻被真正的敵人誘入彀中,自毀長城。

悟通了此節,李長庚才發現黃風嶺這件事有多複雜。

表麵上看,這是一次妖怪襲擊取經人的意外,其實牽動了天庭與靈山之間的選徒博弈;而更深的一層,還隱藏著玄奘企圖換掉觀音的舉措;在這舉動的背後,還湧動著鷲峰正途弟子係統對金蟬子的敵意,以及佛祖若有若無的庇護——好家夥,這金蟬身後,什麽螳螂、黃雀之類的,排成的隊伍可真是長啊!

層層用心、步步算計,這一個成佛的果位,引動了多少因果糾纏……李長庚疲憊地想。好在玄奘主動吐露出阿儺的名字,說明他已做出了選擇。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隻要長老心有明悟,這一劫渡之不難。”李長庚說。玄奘猶豫了一下,還沒回答,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長老準備走了?”

兩人一看,黃風怪端著油碟站在旁邊,仍是一臉笑容。李長庚暗暗警惕,眼下玄奘和阿儺的矛盾已然挑明,黃風怪是阿儺的心腹,難保不會做出什麽事情來。玄奘看著黃風怪,兩人剛才還推杯換盞,誰知竟是對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

“老黃,我本覺得你是個知交,想不到……”玄奘說。

黃風怪聳聳肩:“我就是個戴罪立功的妖怪,阿儺長老讓我取經挑擔,我就挑擔;讓我打猴子,我就打猴子。奉命而已,與私怨無關。”

這貂鼠精倒也坦率,幾句話,就把自己和阿儺的關係講透了。玄奘冷哼一聲:“黃風洞裏的這一席,也是你為了麻痹我吧?”黃風怪笑了起來:“我雖說是帶了任務,可真心覺得長老是個可交之人,談得開心。今天這一席酒,我隻招待好朋友。”

他放下油碟,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想要離開,隨時可以走。我可不敢阻攔一位天庭仙師和一位佛門高徒。”玄奘沉默片刻:“可我們若回去,你就死定了。”

黃風怪在眾目睽睽之下擄走唐僧、打傷悟空,賭的是阿儺或其他正途弟子上位,替自己遮掩。但如今玄奘態度轉變,觀音保住職位,那麽他就非有個下場不可。

玄奘看向李長庚:“李仙師,念在此怪未曾傷我,討你一個人情,不要害他。”

兩個人對他這個舉動都頗覺意外。黃風怪皺著眉頭道:“玄奘長老不必如此,阿儺長老自會保我。”玄奘冷著臉道:“你別會錯意,我隻是不想沾上太多因果罷了。”

李長庚沉思片刻,開口道:“你們靈山內部有什麽恩怨,與貧道是無關的。我隻想推進取經這件事,至於其他事,貧道隻給建議,定奪還看你們自家。”

說完他壓低聲音,說了幾句。玄奘和黃風怪麵麵相覷,也不知是被震驚了還是疑惑。李長庚也不多解釋,說時辰不早了,你們權且在這裏靜候。

等到李長庚走了,玄奘重新坐回座位。黃風怪重新把素酒斟滿:“來,來,趁太白金星還沒定下來,咱哥倆多喝幾杯。”玄奘皺著眉頭呆了一陣,冷不丁問道:“你在靈山腳下時,聽過一隻偷吃香燭的白毛老鼠精嗎?”黃風怪哈哈一笑:“長老有所不知,所有被大能安排離開靈山做事的妖怪,都會背這麽一個罪名,不是偷香燭就是偷油。這罪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日後想保你容易,想懲治也有借口。”

玄奘像聽一件新鮮事似的:“這樣也可以?”黃風怪歎了口氣:“不知是該笑話你還是該羨慕你。算了,喝,喝完咱們的交情就到這裏了。”玄奘沒吭聲,繼續喝。

這邊李長庚離了黃風洞,觀音還在崖頭等候。李長庚喜孜孜飄然落地,說“搞定了”。觀音又驚又喜,沒想到他真把這事辦成了。能在啟明殿做這麽多年工作的老神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的。

觀音眼淚汪汪,正要感謝。李長庚擺擺手,說:“咱們先說正事。護教伽藍那邊我已經協調好了,玄奘也安排明白了。眼下隻有一樁麻煩:玄奘提了個條件,須得設法保下黃風怪。”觀音道:“玄奘?他難道不明白黃風怪是誰的人嗎?還替那怪求情。”

“年輕人嘛,難免意氣用事,但有這份衝動也挺難得的。”

“那怪犯的事委實太大,不太好保。再者說,就算咱們不保,難道阿儺也不管嗎?”觀音問。

“這可不好說。”李長庚一捋白髯,雙眉意味深長地抖了抖,觀音立刻會意。黃風怪是阿儺的手下不假,但這也分兩種情況:一種是自家的同伴,一種是自家的工具。黃風怪區區一隻貂鼠精,恐怕是後者多些,一旦沒了用處,很可能會被毫不留情地拋棄。

李長庚道:“且不說黃風怪和玄奘的交情有幾分真假,為了取經能順利推進,這個麵子得賣。我有個李代桃僵的計策,不過就得勞煩大士親自跑一趟了。”

觀音為難道:“我跑一趟倒沒什麽,但你想讓我把他收歸門下?黃風怪和黑熊精不一樣,我貿然收下,等於跟阿儺撕破了臉,會牽扯出很多因果。”她現在對太白金星徹底服氣,不再打官腔,反而認真地解釋起來。

“嘿嘿,你收了黃風怪,自然會惹來阿儺的不滿,可要是別人收了呢?”

李長庚從懷裏拿出一份方略,說:“我有個想法,咱倆參詳一下。”觀音展開一讀,裏麵講玄奘師徒途經黃風嶺,先是黃風怪吹傷悟空,擄走唐僧。然後護教伽藍留了藥膏,救治了悟空,指點他們前往小須彌山去找靈吉菩薩,借來定風丹和飛龍寶杖,收走黃風怪。

這套路看著普通,可觀音明白,正是如此才顯出太白金星的不凡。要知道,這次本是個捅破天的大婁子,居然被遮掩成這麽一個平庸到無聊的故事,種種細節圓得嚴絲合縫,又兼顧了多方利益,且滴水不漏,屬實厲害。

唯一的疑惑是……

“靈吉菩薩?那是誰?”觀音自己都沒聽過,西天還有這麽一號菩薩。

“咳,靈吉,靈吉,就是另寄嘛。”李長庚嘿嘿一笑,“大士另外寄托一個化身,去把黃風怪收走。如此一來,豈不是兩便了嗎?”

“妙極!”觀音雙目一閃,擊節讚歎。

靈吉本無此人,如果阿儺有心要保黃風怪,必會設法詢問靈吉是誰。隻要他一打聽,便等於主動從幕後站出來了。靈山講究不昧諸緣,很多事情做歸做,是絕不能擺在明麵上的,一擺明就著相了。

對阿儺來說,靈吉菩薩就是一枚拴著黃風怪的魚鉤,隻要他敢上來咬住,就有辦法被釣手扯出水麵。一到水麵之上,觀音就可以參他一個“縱容靈寵妨礙取經”的罪名。李長庚算準了阿儺的性格,他會派出一隻貂鼠精衝在前頭,正是不想自己沾染因果,所以靈吉菩薩他也不會深究。

所以有這麽一尊虛擬菩薩擋著,觀音便可以避免跟正途弟子們的正麵衝突。黃風嶺一事,也便塵埃落定。

觀音再看了一遍方略,又提出個疑問:“護教伽藍救治悟空,這沒問題,但再讓他們指點悟空去找靈吉菩薩,他們恐怕也會追問靈吉是誰。是不是會留下隱患?”

李長庚點頭稱是,觀音這個顧慮是對的。護教伽藍跟阿儺情況不同,需要區別對待。他想了想,一挽袖子:“這樣好了,不讓伽藍去推薦。等孫悟空治好傷,出了門,我親自現身,指點他去找靈吉。我一個道門神仙,去推薦釋門菩薩,旁人總不會說我有私心。”

太白金星親自下場,自然是最好不過了。觀音拊掌讚道:“此計甚好,那老李你連簡帖一起寫了吧。”老神仙明白,這是觀音投桃報李,給他一個舞文弄墨的機會。李長庚摸出一張空白帖子,當場揮毫,對觀音得意道:“一時技癢,見笑了。”

觀音一讀,簡帖上寫著四行詩:“上複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觀音眼角抽了一下,太白金星不愧得道多年,詩很有老神仙的風韻,不過看他興致勃勃,觀音也不好勸,說那就這樣吧。

兩人取得共識之後,接下來就是分頭執行。

方略確定了,執行相對簡單得多。觀音絕非庸神,她和李長庚認真聯手起來,整個方略執行得行雲流水、滴水不漏。他們很快就跟各方對好口徑,再把所有的東西圓成一篇揭帖,迅速對外發布。揭帖一發布,黃風嶺這一劫就算正式定了調子。

觀音發揮非常穩定,不僅扮演靈吉順利收走了黃風怪,而且還熟練地把這件事拆成了“黃風怪阻十三難”和“請求靈吉十四難”——就連求援都能被她定義為一難,這讓李長庚歎為觀止。

可惜的是,玄奘回歸取經隊伍的場景,李長庚沒有見到。他突然收到兩張飛符,不得不盡快趕回天庭。

一張來自把守南天門的王靈官,一張來自織女。

王靈官的飛符說:“那隻小猴子又來了,說沒見到你就不走。”

織女的飛符比較簡短,就四個字:“我媽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