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兜率宮裏,太上老君正坐在煉丹爐旁,一邊盤著金鋼琢,一邊跟金、銀兩個童子和青牛聊著八卦新聞。李長庚一腳邁進去,問:“你們聊什麽呢?”太上老君一見是他,大喜過望,拽他過去壓低聲音:“哎,你聽說了嗎?二十八星宿裏那個奎木狼,跟披香殿的一個侍香的玉女勾搭上了,在殿內做了許多苟且之事,嘖嘖,那叫一個**。”旁邊金、銀二童子你一言我一語,補充細節,說得活靈活現,好似現場看到了一樣。
李長庚微微眯眼:“連兜率宮都知道了,那豈不是整個天庭都傳遍了?後來呢?”太上老君拿袍袖假意一擋,卻擋不住雙眼放光:“這事我隻跟你講,你可別告訴別人。”不待李長庚答應,太上老君迫不及待道:“我聽南天門傳來的消息說,奎木狼一見奸情敗露,生怕玉帝責罰,直接挾了玉女下凡私奔去了,這個沒確認,別瞎傳啊。”
李長庚陪著笑了幾句,裝作不經意道:“也怪不得他們要跑,上一次類似的事你們還記得吧——廣寒宮那次。”太上老君連連點頭:“記得記得,天蓬元帥嘛,酒醉騷擾人家嫦娥,在廣寒宮內做了許多不堪……”李長庚見他嘴有點大,趕緊攔住:“老君你別瞎講,未遂,那是未遂,別壞了人家廣寒仙子的名節。”
太上老君道:“都這麽傳的嘛,反正天蓬最後被玉帝送上斬仙台,差點砍了腦袋,說明這事肯定不小,不然何至於死刑——我記得,還是太白金星你出麵求的情,才改判打落凡間吧?你倆這麽好的交情?”
李長庚道:“咳,我那也是惜才嘛!對了,順便多問一句,天蓬被打落凡間之後,那把上寶遜金鈀,在老君你這兒吧?”老君一怔:“沒有啊,怎麽了?”李長庚奇道:“當初這釘鈀是老君你親自鍛造,按規矩天蓬下凡,這鈀子應該歸還兜率宮吧?”老君把臉一沉:“天蓬他下界時根本沒來交接,也沒人查問,不信你自己查。”
他讓金、銀二童子把兜率宮的寶庫簿子取來,李長庚隨便翻了幾頁,確實沒有,心裏有數了,便起身告辭。太上老君還想扯著他打聽兩句玄奘的事,結果他跨上仙鶴,直接飛走了。
老君悻悻轉身,一臉不滿足地把簿子合上,叮囑兩個童子道:“你們再去檢查一次寶庫,咱們兜率宮的寶貝多,別稀裏糊塗被人順走幾件。”金、銀二童子和青牛都笑:“老君太小心了,這裏的寶貝,哪裏是外人能盜走的。”
老君一想也是,把金鋼琢又盤了幾圈,隨手掛在青牛角上,繼續去煉丹了。
且說李長庚離開兜率宮,先去清吏司裏查了下界名冊,然後直奔人間,到了一處叫浮屠山的地界。這裏有個洞府,他拿符紙化出一個黃巾力士,上前砸門。沒砸幾下,洞內突然傳來一聲嘶吼,隻見一頭麵相凶惡的野豬精跳將出來,手握一把金燦燦的九齒釘鈀,隻輕輕一築,便把黃巾力士砸了個粉碎。
李長庚眼前一亮,這釘鈀威力不凡,應該就是那把上寶遜金鈀無疑。他上前亮出本相,拱手笑道:“天蓬,別來無恙?”那野豬精一見是太白金星,連忙收起兵器,唱了個大喏,語氣居然多了幾分靦腆:“如今轉世投胎啦,天蓬之名休要提起,恩公喚我作豬剛鬣便是。”
他把李長庚迎進洞府,奉了一杯野茶。李長庚喝著茶,閑聊了幾句近況,眼睛卻一直盯著那把上寶遜金鈀。
這鈀子的來曆可不一般。當年玉帝請來了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一起出力,熒惑真君添炭吹火,太上老君親自鍛打,才鑄出這麽一柄神器,重量約有一藏之數,被玉帝拿去鎮壓丹闕。後來天蓬受任天河水軍元帥,玉帝親自取出這把上寶遜金鈀,賜給他做旌節。滿天皆驚,誰都沒想到這個水軍元帥能得到這麽大的恩寵,風頭一時無兩。
廣寒宮事發之後,天蓬被押上斬仙台,天庭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個驕橫新貴死定了。唯獨李長庚經驗豐富,判斷玉帝並不想真殺天蓬,便主動為其求情。果然玉帝順水推舟,改判了他黜落凡間。所以豬剛鬣適才見了李長庚,口稱恩公,李長庚也承下這份人情。
按說天蓬被貶之前,這上寶遜金鈀應該被繳入兜率宮,可他如今居然還帶在身邊,說明什麽?說明玉帝對天蓬聖眷未衰,下界隻為避避風頭。反正轉過一次世後,過往的因果直接清空,隻要尋個契機,便能重新讓豬剛鬣回歸仙班。
“陛下既有起複之心,這人情正好讓我來做。”
李長庚暗暗計較了一番,轉向豬剛鬣:“剛鬣啊,最近有個起複的機會,你有沒有興趣?”豬剛鬣一怔,旋即大喜:“有,有,這破地方老子早憋壞了,那些凡間女子沒一個……”李長庚咳了一聲,豬剛鬣這才意識到不妥,改口道:“呃,老……老豬是說,那些凡間女子助我磨礪過道心,如今我伐毛洗髓,洗心革麵,可以挑更重的擔子了。”
“你真要挑擔子?”
“那是自然!多重都行。”
李長庚隨即將計劃說了一遍,豬剛鬣一聽,驚疑不定,喃喃說:“這是陛下的意思?”李長庚一指那鈀子:“你自家努力修行上去,他老人家不是更高興嗎?”豬剛鬣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李長庚心想,就他這猥瑣脾性,嫦娥尚且要被騷擾,附近的凡間女子隻怕更是不堪其擾,這次如果能將其弄走,也算是一樁順手善事。於是他拿出輿圖,伸手一指:“頭一樁要緊事,你趕緊搬家,就去福陵山雲棧洞,那裏是取經人必經之地,住著一隻叫卯二姐的妖怪。你搬過去以後,洞裏做得舊一點,別人問起,就說你是卯二姐的相公。其他的,等我指示。”豬剛鬣忙不迭地答應下來,反身就走。
交代完這邊的一切,李長庚又匆匆回到啟明殿,正趕上織女還沒走。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枚玉簡,對她說:“幫我送趟文書給文昌帝君,加急啊!”
織女一看,喲,居然是青詞。
青詞和揭帖內容差不多,都是記錄九天十界諸般變化的。不過揭帖是寫給大眾看的,青詞則隻有三清四帝、羅天諸宰才有資格看,內容上會有差異。按照流程,所有上青詞的稿件,要先在文昌帝君這裏整理匯總,然後再向上報送。
織女挺納悶,平時啟明殿都是讓值殿的道童去送青詞,怎麽今天李殿主指明讓她去送?李長庚沒解釋,說:“這是急事,你去跑一趟,然後可以提前下班了。”織女挺高興,抱著文書喜孜孜去了梓潼殿。
文昌帝君一看西王母的小女兒親自來送,自然不敢怠慢。他接過青詞一看,裏麵是講五行山玄奘收徒的事,基本上是把觀音的揭帖抄了一遍,並無什麽離奇之處,帝君便順手擱到一摞待發青詞的最上頭,安排分發。
織女離開梓潼殿,高高興興去鵲橋了。李長庚卻馬不停蹄,徑直找到觀音,掏出玉簡,說:“我把第十二難的護法方略調整完了。”
這第十二難用的錦囊,叫“除暴安良”,講玄奘師徒路過高老莊,遇到一頭野豬精霸占村中女子。玄奘憐憫百姓之苦,派出悟空大戰野豬精,將女子解救出來,在百姓千恩萬謝中繼續西行。
觀音這次看得很細致,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嘖嘖稱讚,說這一難設計得好啊,既顯出玄奘慈悲之意,也兼顧孫悟空鬥戰之能。而且鬥戰點到為止,不會喧賓奪主,分寸感極好。
李長庚輕輕點了下頭:“那我就照這個去安排了?”觀音攔住他:“這個野豬精,是當地的妖怪嗎?”李長庚說:“對,洞府就在高老莊隔壁,住了好多年了。”觀音還是有點不放心:“我怎麽沒看見野豬精的結局?你打算讓他被悟空一棒子打死,還是放生?我們落伽山可再沒有多餘的編製了。”
看得出來,她這是被黑熊精坑怕了。李長庚笑道:“自然是放歸山林,許他一點丹藥就成了。”觀音這才放下心來,讓他著手去安排。
李長庚辭別觀音,下凡到了福陵山,見豬剛鬣已經把洞府安頓好了,便在附近找了片開闊地,起了個高老莊,雇了幾十個凡人填充其中,偽裝成定居多年的樣子。一直到玄奘和悟空遠遠走過來,他才騎鶴遠去,回到啟明殿,盤坐繼續修持起來。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李長庚忽有感應,緩緩睜開眼睛,隻見一張帶著火花的飛符“唰”地飛入殿內。
他嘿嘿一笑,來了。
飛符是觀音所發,言辭頗為急切:“老李,你怎麽搞的?那野豬精怎麽給自己加戲,主動要拜玄奘為師?”李長庚還沒回複,隻見啟明殿口突現霞光,原來觀音已經氣急敗壞找上門來了。她臉色鐵青,現出了千手本相,回旋舞動,可見氣得不輕。
李長庚不待她質問,先迎上去問怎麽回事,觀音臉上浮現怒容:“那頭野豬精一見玄奘,立刻跪下來磕頭,說是我安排的取經弟子,等師父等了許多年。玄奘聯係我問有沒有這事,我才知道出了這麽大的婁子——老李,這可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李長庚一攤手:“方略你也是審過的,根本沒這麽一段。恐怕是那頭野豬精聽人說了取經的好處,自作主張吧?”
“不是老李你教的嗎?”觀音不信,千手一起指過來。
李長庚臉色不悅:“你讓玄奘直接拒了這頭孽畜便是,我絕無二話。”觀音長長歎了口氣:“現在這情況,不太好拒啊。”
“有什麽不好拒的?這野豬精連大士你都敢編派,直接雷劈都不多!”老李說得義憤填膺。
觀音“嘖”了一聲,一臉無奈:“老李你忘了?玄奘身邊還跟著三十九尊神仙呢。”李長庚道:“那不正好做個見證嗎?”
觀音不知道這老神仙是真糊塗還是怎麽,壓低聲音道:“如果我現在去高老莊,當麵宣布那野豬精所言不實,那幾個護教伽藍、四值功曹會怎麽想?哦,他豬膽包天,是該死——但高老莊這一場劫難的方略,是觀音審的,太白金星具體安排的,現在出了事故,是不是說明你們兩位沒有嚴格把關?對取經之事不夠上心?你還不了解那些家夥,自己正事不幹,挑起別人錯處可是具足了神通。”
李長庚心中微微冷笑。都這時候了,觀音還不忘記把黑鍋朝啟明殿挪一挪,指望自己跟她捆綁在一起。他一捋胡須,穩穩道:“大士莫急,來,來,坐下我們商量一下,總會有兩全之策的。”
觀音說:“哪有心思坐下聊啊,咱倆趕緊去高老莊吧!”她正要催促,忽然手裏的玉淨瓶微微顫動。她瞥了眼瓶裏的水麵漣漪,臉色微變,一手端起水瓶,一手拔下柳枝,另外兩手衝李長庚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同時一手捂耳,一手推門出去了。
李長庚也不急,回到案幾前,慢悠悠做著前麵幾難的造銷。過不多時,觀音回來了,臉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她疾走幾步到李長庚近前,幾隻手同時拍在案幾上:“老李,你是不是早知道豬剛鬣是天蓬轉世?”
李長庚微訝:“那豬精是天蓬?不可能吧?天蓬當年在仙界帥氣得很,怎麽會轉生成這麽個醜東西?”
“你真不知道?”
觀音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李長庚胡須一根不抖,坦然道:“貧道以道心發誓,今日才知道這一層關係。”觀音不知李長庚是在誓詞上玩了個花招,悻悻地把大部分手臂都收了回去。李長庚問:“大士又是從哪裏知道的?”
“這事已經驚動鷲峰了!阿儺代表佛祖傳來法旨,說玉帝送了一尾龍門錦鯉給靈山,說這水物與佛有緣,特送法駕前聽奉。”
李長庚裝糊塗:“這事跟天蓬有什麽關係?”觀音有點抓狂:“沒關係啊!可這麽一件沒關係的事,佛祖特意讓人轉告我,這不就有關係了嗎?”
“啊?”
觀音氣呼呼說道:“剛才我又聯係了玄奘,他確實看見那豬精手裏有一把九齒釘鈀,隱隱有金光,可不就是天蓬那把上寶遜金鈀!”李長庚驚道:“這麽說,這天蓬竟是玉帝跟佛祖……”
“豬剛鬣雖無造化,但緣分到了。”觀音嘬著牙花子,狠狠道。
這種涉及高層的博弈,不必點破。玉帝隻是送了一尾錦鯉,佛祖也隻是轉達給觀音。兩位大能均未置一詞,全靠底下人默會。以觀音之聰睿,自然明白上頭已經談妥了,但這種交換不能宣諸紙麵。所以得由她出麵,認下這個既成的事實,慧眼識豬,成全豬剛鬣。
萬一哪天豬剛鬣出了事,追究起責任來,那自然也是觀音決策失誤,兩位大能可沒指名道姓讓她安排豬剛鬣。她自然也深知此情,所以拚命把李長庚扯進來,是想有人一起承擔風險。
李長庚看了眼觀音。她的臉色奇差無比,不隻是因為這個意外變故,甚至不是因為這道法旨本身,而是因為這道法旨不是佛祖直接說的,是阿儺轉達的,這本身就隱含了不滿。
“阿儺還說了什麽?”李長庚問。
“說我辦事周全,事事想在了佛祖前頭,把玄奘弟子先一步都準備妥當了。”觀音麵無表情地回答。李長庚暗暗吐了吐舌頭,阿儺這話說得真毒,分明是在指責觀音妄為,看來靈山內部也挺複雜的。
“對了,老李你當初怎麽想到找豬剛鬣的?”觀音仍不死心,一定要挖出這事的根源來。
“這您可冤枉我了,最初我可沒選他。”李長庚叫起屈來,“我當初定下雲棧洞時,接活的是當地一個叫卯二姐的妖怪。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卯二姐意外死了。但你知道的,整個劫難錦囊都設計好了,總不能因為死了一個妖怪就推翻重來,這才把她老公緊急調過來。誰能想到這麽巧,她招的夫婿居然是天蓬轉世。”
“那……你有沒有跟別人泄露過高老莊這一難的安排?”
李長庚大聲道:“我連豬剛鬣的根腳都不知道,能去跟誰講啊?”他怒氣不減,拽著觀音到書架前,拿出一摞玉簡:“所有與取經有關的往來文字,皆在這裏,大士可以盡查,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我願自損五百年道行,捐給落伽山做燈油!”
觀音表麵上說不必,暗中運起法力,轉瞬間把所有文書掃了一遍。她用的是“他心通”,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種種心相。倘若這堆文書裏藏有與高老莊有關的心思,神通必有感應。但掃視下來,確如李長庚所言,文書裏無一字涉豬,唯有一枚玉簡隱隱牽出一條因果絲線。
觀音心念一動,攝過玉簡一看,發現裏麵是一篇青詞的底稿,是講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基本是引用她自己寫的揭帖。李長庚慚愧道:“大士這篇文字甚好,我一時虛榮心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給自己表了個功,大士恕罪則個。”
觀音大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莊有什麽關聯,隻得悻悻地放下玉簡:“老李多包涵,我這也是關心則亂。”李長庚麵上訕訕,心中卻樂開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詞,前麵是照抄揭帖,隻在結尾多了幾句評論。評論說孫悟空在天庭犯下大錯,遇到玄奘之後竟能改邪歸正,可見如果趕上取經盛舉,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將來前途光明,善莫大焉雲雲。
這篇青詞通過文昌帝君,第一時間送到了玉帝麵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難從這幾句話裏產生聯想——天蓬和孫悟空一樣,也在天庭犯過錯,後者能加入取經隊伍,前者也可以啊。他隻要向六丁六甲稍一谘詢,便會查知李長庚一切已安排到位,隻欠順水推一下舟。
隻是李長庚沒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隻是送了條錦鯉給佛祖,說是與佛有緣。錦鯉乃是水物,又趕上這個時機,佛祖自然明白是怎麽回事。兩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間一樁交換便成了,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至於李長庚,他從頭到尾隻是提交了一篇收服悟空的青詞,安排了當地的卯二姐及其夫君參與護法。這等曲折微妙的發心,別說觀音大士的他心通,就算請來地藏菩薩座下的諦聽,也看不出背後的玄機。
“那咱們接下來怎麽辦?”李長庚故意問觀音。
觀音麵帶沮喪:“阿儺已經差人把錦鯉送到落伽山,擱到我的蓮花池裏了,說是象征道釋兩家的友誼。我還能怎麽辦?這事我隻能認下,先讓玄奘把他收了——不過老李,揭帖裏得把天蓬改個法名。不是我搶功啊,這一劫,如果再不多體現一點皈依我佛之意,實在交代不過去。”
李長庚已經占了個大便宜,這點小事並不在意,點頭應允。
於是觀音又拿起玉淨瓶,出去跟玄奘聯係了片刻,回來時臉色有點怪。李長庚問她辦沒辦妥,觀音說辦妥了,玄奘剛剛正式收豬剛鬣為二徒弟了,賜法名“悟能”,然後遞過一張度牒,讓李長庚備案。李長庚一看那度牒,上麵除了法號“豬悟能”,還有個別名叫“八戒”,後頭備注說是玄奘所起。
李長庚白眉一抖,喲,這可有意思了。
觀音起的這個法名非常貼切,“悟能”可以和“悟空”湊一個係列。但“八戒”是什麽?孫悟空法號也不叫“七寶”啊?何況人家菩薩剛賜完法號,你就急吼吼地又起了個別名,這嫌棄的態度簡直不加掩飾。
難道是玄奘對這次被迫收徒不爽,就用這種方式表達不滿?可你一介凡胎大德,居然對觀音大士使臉色,就算是金蟬子轉世,也委實大膽了點啊!
可李長庚轉頭再一看,觀音有氣無力地在啟明殿裏趺坐,與其說是惱怒,更似是無可奈何,心中突地一動。
他起初接手這件事時,曾感應到一絲不協調的氣息,隻是說不出為何。如今見到觀音這模樣,李長庚一下想到了哪裏不對勁。
這次取經盛事是佛祖發起,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蟬子。可出麵護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也不是文殊、普賢兩位脅侍,反而是從另外一尊阿彌陀佛麾下調來的觀音大士,這屬實有點耐人尋味。
怪不得觀音在這件事裏咄咄逼人,積極爭功,再聯想觀音剛才對幾位護教伽藍的提防態度,以及阿儺的譏諷,隻怕靈山那邊也是暗流湧動。
李長庚心裏微微有點不忍,大家都是苦命神仙。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親自端給觀音。觀音接過茶杯,苦笑道:“謝謝老李。我現在有點亂,實在沒心思分拆高老莊的劫難,要不就統共算作一難得了,後頭咱們再想辦法。”
“好說好說,合該是一難罷了。”李長庚拿起筆來,替觀音在玉簡上記下“收降八戒第十二難”幾個字。觀音捧著茶杯正要入口,突然玉淨瓶一顫,茶水也潑灑出來,立時化為靈霧彌散。觀音一看瓶口,脫口而出:“不好!”
“怎麽了?”
觀音道:“被豬剛鬣——呃,被豬悟能這一攪,我都忘了。本來後頭還有個正選弟子等著呢,這下可麻煩了!”李長庚忙問是誰,觀音顧不得隱瞞,如數講了出來。
原來靈山安排的取經二弟子人選,是一隻靈山腳下得道的黃毛貂鼠,偷吃了琉璃盞裏的清油,罰下界來,叫作黃風怪。他就駐紮在距離高老莊不遠的黃風嶺黃風洞,專等玄奘抵達,便可以加入隊伍。
不用說,這貂鼠一定是靈山某位大德的靈寵,才爭取到了這番造化。隻是妖算不如天算,造化不如緣法,被天庭硬塞了一個豬悟能,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佛祖無所謂,觀音卻必須設法去安撫。
李長庚寬慰道:“反正玄奘還能收一個弟子,那黃風怪做個老三,也不算虧了。”觀音怔了一下,突然轉過臉來,目光銳利:“老李,你怎麽知道玄奘可以收三個弟子?我好像沒講過吧?”
李長庚登時語塞。他適才大勝了一場,精神上有些鬆懈,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綻。他支吾了片刻,含糊說是靈霄殿給的指示,觀音卻不肯放過,追問怎麽指示的,李長庚隻好拿出玉帝批的那個先天太極圖:
“您看這陰陽魚,陰陽和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見陛下早有開示:玄奘要收三個弟子。”
“你上次可不是這麽解讀的。”
“聖人一字蘊千法,不同時候寓意各異,所以我們才要時刻揣摩參悟。”
觀音覺得李長庚的解釋十分牽強,可她是釋門弟子,總不好對道家理論說三道四,就一直狐疑地盯著李長庚。
直到織女回到啟明殿拿東西,才算打破這尷尬。觀音收回眼光,語氣森森:“好了,我去勸慰一下黃風怪,就讓他後延至第三位好了。李仙師你護法辛苦,佛祖也是深為體諒的。”說完她端著玉淨瓶離開了。
李長庚暗暗歎息,恐怕觀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這個境界的沒有傻子,有時隻消一絲破綻,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並非壞事。對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點把柄也抓不住,這才是無形的威懾。
觀音剛才威脅說會稟明佛祖,聽著嚇人,其實也就那麽回事。佛祖是厲害不假,但靈山與天庭又不在一起開夥,他還能隔著玉帝一個雷劈下來不成?李長庚辦這件事不是徇私,是為玉帝辦事,她如果真撕破臉……那,就隻能祝她好造化了。
“剛才觀音大士好像不太高興啊。”織女一邊把寶鑒擱進包裏一邊問。
“她擔子重、事情多,偶有情緒在所難免。幹我們這行的,哪有痛快的時候?”李長庚感慨道。織女“哦”了一聲,一甩包高高興興地走了,她對這些事從來是不關心的。
啟明殿內,又隻剩下太白金星一個人。這一場反擊雖說收獲喜人,卻也著實耗費心神,需要溫養一陣神意才行。於是他趺坐在蒲團上,決定好好調息一下。
隨著真氣在體內流動,李長庚煩躁的心情逐漸平複,神意也緩緩凝實,沉入丹田,內視到一團霧蒙蒙的晦暗,其形如石丸,橫封在關竅之處。他知道,正是此物阻滯了念頭通達,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現——更準確地說,是有些事情沒有想通。
李長庚向觀音解釋過兩次先天太極的意思,但那些說法都是自己揣摩的,敷衍觀音罷了。那麽玉帝為何不置一詞,隻圈了一個太極圖在文書上?他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麽?自從接到那個批示之後,李長庚便一直在參悟,卻始終沒有頭緒。
還有,佛祖為何選了孫悟空這個前科累累又無根腳的罪人加入取經團隊?
這些真佛金仙的舉止,無不具有深意,暗合天道。李長庚不勘破這一層玄機,便無法洞明上級本心,將來做起事來很難把握真正的重點,難免事倍功半。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當等閑。”老神仙喃喃念著,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向案頭那太極陷入冥思。不知不覺間,那陰陽雙魚躍出玉簡,遊入其體內。李長庚連忙凝神返觀,隻見那先天太極在內景裏紫光湛湛,窈冥常住,與那團疑惑同步旋轉起來……
突然一張飛符從殿外飛來,把李長庚難得的頓悟生生打斷了。
“老李,不好了,黃風怪打傷了孫悟空,把玄奘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