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02

“方醫生,好久不見!”陳其美擱下地圖,很是驚喜。

比起一年半之前,他的神情依舊鋒利,隻是下頜豐滿了些,可見日子過得頗不錯。方三響從報紙上知道他官運亨通,最高曾在唐紹儀內閣裏擔任工商總長,雖未就任,也可以想象平時經濟必然寬裕。

陳其美又熱情地叫來旁邊一個軍官相見,自然就是劉福彪。劉福彪比從前更瘦,兩邊顴骨像牛角一樣凸出來。跟意氣風發的陳其美相比,他的眉宇間總帶有些頹氣,渾不似當年在閘北的凶悍。

方三響和劉福彪之間,互相脅迫多過交往,兩人淡淡握了一下手,旋即放開。倒是劉福彪身後的樊老三激動得夠嗆,過來要按幫會禮節行禮,被杜阿毛扯到一旁去。

“我讀過《申報》上農躍鱗的文章,方醫生,你在武昌那邊也是立了幾件奇功啊。先前你還扭扭捏捏不肯加入我們,怎麽樣?時代洪流一起,你也覺悟了,成了革命同誌。”陳其美興致勃勃地講道。

“我隻是想代一個好朋友,去看看大江東去的景象。”方三響看向窗外,有些感慨。

“蕭鍾英我在日本就見過,確實是位人傑。”陳其美嘖嘖惋惜了一陣,蹺起二郎腿,鏡片後的眼神一閃,“不過方醫生夤夜至此,應該不隻是緬懷革命烈士吧?”

方三響點點頭,把藥箱子裏的六零六拿出來,又取出一個針管和棉球——這種藥需要靜脈注射。陳其美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點著方三響道:“你怎麽也聽信坊間那些沒譜的謠言?我是經常去青樓,可那是為了躲避鷹犬追捕!”

“所以你得過楊梅沒有?”方三響直截了當地問。陳其美“呃”了一聲,很光棍[2]地卷起右邊的袖子,伸到麵前。方三響熟練地拿起針頭,給他的腕部靜脈注射了一管,一邊注射一邊問道:“順便問一句,你們討袁軍何時通電獨立?”

他這句“順便”轉折得無比生硬,陳其美抬了下眉毛:“怎麽?你也要加入我們?”方三響不擅撒謊,沉默片刻,還是決定說實話:“不,我們是想提前做好準備。上海人口密集,一旦開戰,必然波及廣大,必須提前準備。”

“原來是沈敦和派你來探聽風聲的。”陳其美一眼便看破了,他抿起嘴唇,冷哼一聲,“紅會是中立慈善機構,說這話是職責所在。可有些人也講同樣的話,就不知肚子裏是什麽主意了。”

“嗯?誰?”

陳其美朝殿外瞥了一眼:“那個李平書,不趕緊把武裝商團的指揮權合並,反而自己搞了一個上海保衛局,宣稱中立,南北兩不偏幫。他剛剛來這裏,就是跟我調停,勸我不要在南市一帶開戰,說那裏商鋪林立,容易傷及無辜。”

“這也是實話。”方三響道。

“瞎三話四!”

陳其美用湖州土話罵了一句,索性把方三響扯到地圖前,拳頭捶到上麵的某一點:“方醫生,你看到這裏沒有?這地方叫高昌廟,是江南製造局所在。辛亥之時,前清道台劉燕翼就是逃來這裏,被我和李平書聯手攻下;而如今北洋軍在上海的主力部隊,第四師十三團一千三百多人,也龜縮在這裏——同樣一個地方,他之前怎麽不怕傷及無辜?現在倒怕了!

“歸根到底,李平書這個人哪,沒有堅定的革命信念,還是商人的投機根性。造滿清的反,他覺得有的賺,便跟你聯手;這次反袁,他覺得打不過北洋軍,賠本買賣,立刻便舍不得自己那點壇壇罐罐。

“民國建立兩年不到,未能除舊布新,反而亂象頻生,就是因為這樣的人太多,革命未能徹底。不過接下來,可不一樣了。”

陳其美把手指伸直,沿著黃浦江往上遊追去:“我討袁軍如今足有五六千人,我已派了居正和鈕永健去守吳淞炮台,不放水師主力進來,南邊主攻江南製造局。不用他李平書的兵,我自己能攻下江南製造局一次,就能攻下第二次!七日之內,便可以底定勝局。這一次,沒了那些人掣肘,將會是一次純粹的革命勝利。”

他的聲音,把整個大殿都震得有些嗡嗡響。陳其美有些亢奮地收回胳膊:

“方醫生,你回去告訴沈敦和,本人明天上午就會公開通電,討袁獨立。至於戰爭烈度有多大,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對麵的北洋軍將領何時迷途知返!”

這時又一撥客人來到殿外,求見陳都督。可見上海如今已是暗流湧動,各方勢力都在瘋狂串聯。方三響已經達成了目標,便挎上藥箱,主動拜別。

本來他以為杜阿毛會陪同出去,沒想到卻是劉福彪主動請纓,說:“我送送方醫生。”

兩人並肩離開萬壽宮殿,一路上劉福彪沒吭聲,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眼看走到崗哨處,他突然長長歎息一聲:“方醫生,我最近不太舒服,你幫我瞧瞧病吧。”

方三響剛才就發現他狀態不太對,連忙細細詢問。據劉福彪自述,大約是半年前,他開始經常半夜口渴,小便增多,全身乏力,尤其是左腳經常酸痛,一酸痛踝骨就會腫起來。尤其是福字營調回上海之後,他的精神頭明顯不足,為此耽誤了好幾次大事,隻能靠鴉片硬撐著。

方三響聽完描述,心裏“咯噔”一聲,追問說:“你的體重是不是突然下降了?”劉福彪說對,他拚命進補了一陣,也沒什麽效果,人還是不斷變瘦。

“這是消渴症啊。”方三響很快做出了判斷。這病也叫糖尿病,是個很棘手的病症。他又讓劉福彪把鞋襪脫掉,結果發現他的左腳底板隱隱出現一圈潰瘍。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很多糖尿病人的腳最後都會爛掉,不得不截肢。

劉福彪聽完方三響的介紹,臉色霎時黯淡下去。他本來就有些萎靡,這會兒變得更加頹喪。

“這病會死人嗎?”

“慢性病,不過時間長了也很危險。”

“那麽有什麽法子可以治?”

方三響迅速回想了一下。根據歐美最新的研究,這病大概與人的胰腺有關。但到底如何治愈,目前並沒有特別有效的辦法。方三響隻好建議他采用燕麥療法,每隔兩個小時吃十六盎司[3]的燕麥與黃油混合物,徹底戒糖,也許能延緩一下症狀。

方三響打開藥箱,用小玻璃管取了一些劉福彪的尿樣,打算帶回醫院去化驗一下:“紅會總醫院條件有限,等結果出來,我建議你還是去廣慈、仁濟、寶隆之類的專門醫院看看。”

一聽到“廣慈”二字,劉福彪的眼角一哆嗦,似乎被尖刀割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惶惶然。

方三響覺得實在古怪,他原來在閘北何等凶悍,刀頭舔血眼不眨,怎麽現在被一個慢性病嚇成這樣?還是說,這人還有別的心事?

柯師太福教授曾經說過,一個合格的醫生,不隻要找出病人身上的疾病,還要找到病人心中的疾病,兩者往往密切相關。方三響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劉統帶可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劉福彪頹然地坐在崗哨板凳上,擺了擺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是無所謂,隻是放不下福字營的弟兄們。他們哪日重操舊業,還望方醫生多關照哇。”

重操舊業?福字營是陳其美麾下第一主力,劉福彪講出這樣的話,難道對討袁之戰沒有信心?方三響知道患者會因為自身病痛影響到情緒,對未來的判斷會傾向於悲觀,但一軍之將居然在開戰前要“托孤”,這委實不是吉兆。

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好胡亂嗯嗯了幾聲。劉福彪大概也意識到情緒外露略多,趕緊收斂,隨口問了幾句病情事項,算是遮掩過去。

方三響離開崗哨,上車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萬壽宮形體模糊,晦暗不明。那些昔日的盟友要麽分道揚鑣,要麽膽氣盡喪,不知此刻在宮殿裏的陳無為,是真的沒覺察到自己的處境,還是刻意扮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

方三響也同樣陷入困惑。無論情感上還是道理上,他自然是支持陳其美,支持孫先生的,可為什麽這次癸醜討袁的舉動,並沒有複刻辛亥反清那樣一呼百應、瞬間燎原的效果?很多在辛亥身先士卒的人,這一次卻顧慮重重,又是為什麽?

別家不說,紅會總醫院在武昌救援時雖標榜中立,可上至沈會長下至普通醫護人員,普遍都對革命抱以同情,明裏暗裏支持。而這一次,沈會長隻強調了救護問題,態度明顯更加中立。這兩次事件的反響差異如此之大,到底本質區別在哪裏?方三響實在是想不明白。

他返回總醫院之後,向沈敦和匯報了陳其美的軍事計劃。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醫院高層去統籌安排。方三響一宿沒睡,晃晃悠悠走到宿舍休息。他倒在**才睡了幾個小時不到,卻忽然被人用力晃醒。

“老方,老方!快起來!別貪睡了!”

方三響睜開眼睛,看到孫希的臉距離自己隻有幾厘米,嚇得雙臂一推,登時把孫希推了一個趔趄。他腦殼咣當撞在床框上,疼得齜牙咧嘴。

方三響一骨碌從**爬起來:“開戰了?”

孫希急道:“哎呀,比那個嚴重多了。張大人安排的那樁相親,今天中午就要我去!地方都訂好了——你得陪我!”

方三響第一個反應是荒唐,眼看上海就要開戰,怎麽還有心思相親?可他陪著孫希來到租界四馬路一看,才知道自己大謬不然。四馬路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除了報童吆喝著南北調停的新聞之外,感受不到半點大戰將臨的氛圍。

他們要去的那家申園番菜館,門口的大餐牌上用誇張的字體寫著“新到歐陸名廚,滬上獻藝半年,饕客勿誤”,下麵是密密麻麻的番菜名目。

“這不和漢口租界一樣嗎?那邊打生打死,這邊歌舞升平。”方三響嘀咕,孫希卻沒心思管這些,壓低聲音道:“等一下看我信號,見機行事。”

孫希和方三響提前商量好了,一旦碰到什麽尷尬情況,孫希猛猛地咳上三聲,方三響就闖進來,說醫院有急事,把孫希拽走。方三響最頭疼這種需要演技的事,可架不住孫希苦苦哀求,隻好不大情願地揀了個兩人台坐下,要了盤免費的麵包等著。

孫希跟著一個仆歐進到旁邊的雅間,裏麵已經坐了一男一女,都是五十多歲,中式打扮,胖墩墩的,十分富態。

“文伯父、伯母,你們好。小侄孫希,初次見麵。”孫希摘下禮帽,鞠躬行禮。兩個人打量了他一番,眼睛都有些發亮。

文伯父伸出手道:“來,坐,坐。在初兄總是跟我提起你,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旁邊文伯母雖然沒吭聲,但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孫希拘謹落座,文伯父道:“聽說你原來在英國讀書,所以我特地選了這番菜館,自作主張點了幾道菜。”在他麵前,已經熱氣騰騰擺著一桌子菜:鮑魚雞絲湯、鐵扒牛肉、白汁鱸魚和一碟香蕉夾餅,外加幾盅西米布丁。

“正經番菜我也吃過,總不對勁。俗話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是這改良的菜色合咱們中國人的胃口。”文伯父侃侃而談。

“那也不至於一次全點上來吧……”這話孫希當然沒敢說出口,他掃了一眼,發現一共擺了四副刀叉,便問道:“呃,令愛還沒到?”

文伯母眼睛微瞪:“我們家小囡家教老好,從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種人多的地方,怎麽好拋頭露麵?”文伯父點頭附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門親事有我們替她把關,不用她親自到場。現在外頭鬧什麽自由戀愛,簡直荒唐,難道父母會不如孩子看人看得準?”

說完文伯父拿出一本裝裱好的夾冊,打開是一張十二寸[4]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麵對鏡頭,手扶一枝假梅花,神情略顯僵硬。

“真是蘭心蕙質,賢淑清麗。”孫希隨口誇讚了幾句。

文伯父對這個態度很滿意:“你父母沒得早,本來這樁婚事我們該跟在初兄談,可惜他在北京趕不到。可這次見麵,你沒個長輩作陪也不合適,他便特意委托了蒿隱公來,你可以放心了。”

“蒿隱公?”孫希一怔。這時門口恰好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登時傻眼了。隻見一個長袍老者拄著拐杖進門,相貌威嚴,氣度不凡,腦後勺還拖了長長的一根辮子——居然是馮煦!

孫希這幾年的跌宕際遇,幾乎全是肇始於此人,自從賬冊事件之後,兩人便再沒什麽聯係。進入民國,京滬兩會歸並一體,也沒見馮煦在其中擔任什麽職位,完全銷聲匿跡。沒想到,他居然就在上海,還起了個“蒿隱公”的名號,完全一副遺老派頭。

馮煦看向孫希,眼神裏也是感慨萬千:“你到底還是沒回倫敦。”孫希道:“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在那邊我就是個平庸的外科醫生,還是在這邊發展好些。”馮煦隻是點點頭:“人各有誌。”然後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孫希旁邊。

文伯父與馮煦早就相熟,彼此寒暄了幾句,馮煦一指孫希:“我這位世侄,人品、見識、學問都是上上之選,峨利生教授的高徒,年紀輕輕就是正式執業醫師,前途不可限量。”

文伯父問道:“你現在紅會總醫院,一個月薪水有多少呢?”

“固定收入三十元,倘若值夠七個夜班,還有五元補貼可拿。”

一縷輕蔑劃過文伯母的鮮紅嘴唇,文伯父嗬嗬笑起來:“紅會總醫院是做慈善的,薪水自然不會太高。這一點蒿隱公最有感觸,對吧?”馮煦不動聲色:“以孫世侄的水平,放到租界任何一家醫院,都是正牌之選。”

“好!有蒿隱公背書,一定錯不了。”文伯父豪爽地一揮手:“這樣好了,我正好在呂班路的蒲柏坊有套臨街房子,上下兩層。我資助你在那裏開一家私人診所,充作陪嫁如何?”

文伯母眼神一亮,附和道:“我聽說那些私家診所的醫生,一個個賺來是盆滿缽滿,汽車開著,別墅住著,蠻紮台型的,比在紅會那邊做苦力好。”聽到她最後一句,孫希和馮煦同時皺起眉頭。孫希硬著頭皮道:“小侄目前還沒有辭職單幹的打算。”

文伯母兀自說道:“那裏怎麽待得住哇?去紅會看病的都是些窮漢髒漢,齷齪得不得了。呂班路可是租界地方,住的都是洋行大亨,你去那裏開了私家診所,我們家也體麵。”

聽到這句,孫希肚子裏騰地升起一股怒氣:“我在紅會治病救人,並沒什麽不體麵的。倫敦的醫生們,也同樣以曾在濟貧院工作為榮,這是封爵的必要條件之一。悲憫與仁慈,乃是紳士的重要品格。”

文伯母沒想到,這未來女婿居然當麵反駁,臉色一下變得僵硬。孫希卻橫下心來:“文伯母、文伯父,你們一直在說薪水,說陪嫁,講體麵,可唯獨不提令愛她自己是個什麽想法,結婚的難道不是她?”

文伯父趕緊尷尬一笑:“年輕人到底心急,等親事定下來,你們再慢慢了解不遲。”孫希額頭青筋綻起,猛然發出幾聲咳嗽,然後把眼神瞄向門口。

這時馮煦突然截口道:“文老弟,先不著急定。最近上海地麵不算太平,等過了這陣再說。”文伯父一怔:“你是說陳其美討袁?他們最多是在華界打打,我住在公共租界的,沒影響,馮兄杞人憂天了。”

馮煦拍拍孫希的肩膀:“我不是擔心你們家,而是擔心他接下來沒空。兩軍交戰,紅會總醫院的醫生可是要上戰場的。”文伯母“啊呀”一聲:“他們不是醫生嗎?”馮煦假作驚訝:“紅會的主要職責,就是在戰場上救治傷兵啊!怎麽,張在初事先沒跟你們講過?”

兩人麵麵相覷,馮煦又道:“槍炮無眼,九死一生,所以我作為老朋友,勸你們等到戰事結束他活著回來,再說親事不遲。”

“啪嗒”一聲,文家小姐的照片夾掉在地上,文家夫妻倆本以為那就是個慈善醫院,沒想到竟然如此凶險。文伯父立刻站起身來,擦擦額頭的汗,連聲說“再議,再議”,俯身撿起照片夾,一拽老婆走了。

他們走了不過一分鍾,方三響突然闖進來,誇張地大叫:“孫希,醫院有急事,召你馬上回去!”雅間裏陷入一片尷尬的安靜,馮煦轉頭看向窗外,孫希滿臉無奈道:“老方,不用演了,人家都走啦。而且,你的演技好爛哪……”

文伯父提前結了菜款,這桌菜不吃也浪費。方三響索性坐下來,拿起刀叉唏哩呼嚕吃起來。

孫希對馮煦歉疚道:“對不起,我沒忍住,給您添麻……”馮煦抬起拐杖,攔住他的話:“相親相親,總要相中了再結親。張在初拍電報來,是讓老夫給你尋個良配。文家不合適,我再去別尋一家,總有你能看中的。”

孫希一怔,馮煦如此善解人意,他都不太習慣了。

馮煦見他麵露迷惑,微微一笑:“當初強令你加入紅會的是老夫,要求你竊取賬冊的也是老夫。老夫一生不願負人,總要還了這個人情才心安。”

他頓了頓,又道:“文家雖然嫌貧愛富,但有一點沒說錯。你在紅會行醫,隻能薄有清名,卻無益於經濟。你若是自己出來開個診所,前途更為廣大。”

孫希正色道:“峨利生教授臨終前有囑托,給這裏的生民一點希望,讓外界少一分誤解。我這個人意誌薄弱,如果不在總醫院做,擔心自己會堅持不下去。”

“沈仲禮有諸般缺點,但一心搞慈善這點,倒一直很堅定。”馮煦發現孫希麵露驚疑,不由得笑起來:“我與他當年是各為其主,乃是公敵,沒有私怨。如今我雖然不為紅會做事,可也在上海組建淮北義賑會,專門援助安徽,和他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孫希剛鬆了一口氣,馮煦又轉回到原來的話題:“之前張在初告訴我,他對女方的要求是品貌端正,出身清白。這話未免太泛,我想聽聽,你對擇偶有什麽要求?我也要按圖索驥。”

大概馮大人是真的懷有歉疚,所以對這件事格外上心。孫希心中苦笑,當初逼他進紅會,如今又逼他相親,馮大人努力要善解人意,可還是改不了家長作風。

孫希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荒唐念頭,不由得脫口而出:“馮大人,我其實心有所屬,不勞費心。”

“哦?是哪家的小姐?”

“呃……姚家……”孫希回答。事到如今,也隻能請出英子來做擋箭牌了,大不了事後道歉請她吃飯。方三響的餐刀“鐺”的一聲,切到了餐盤底部,以致馮煦沒聽清楚。

“誰家?”

正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報童的嘹亮喊聲:“號外!號外!滬上大戰將啟,紅會宣布救援計劃!”這喊聲裏的關鍵詞,與三人都關係匪淺,三人同時意動。馮煦立刻喚來仆歐,從外麵買回來一份號外。

要說沈敦和的效率,實在驚人。昨天半夜方三響才打聽出陳其美的規劃,他今天已經編成了救援計劃,並通過報紙公之於眾:

改紅會總醫院為第一傷兵醫院,改天津路市醫院為第二傷兵醫院,改時疫醫院為第三傷兵醫院。成立南市救護隊,以王培元為救護隊長,駐紮在製造局附近。一俟兩軍開戰,立刻展開救援。

下麵還開列了辦事處地址與電話,呼籲各界紳商募捐善款雲雲。

這套救援體係,完全就是比照陳其美的軍事計劃來做的。馮煦接過號外讀過一遍,忍不住頷首讚道:“從前做善事都是先有災至,再行救援。還從來沒見過大戰未啟,救援早在一旁靜候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他抖了抖報紙:“而且還提前出了號外,讓滬上軍民都看在眼裏,這一次善款勸募應該少不了——沈仲禮,嘿嘿,真是不簡單。”

“那您覺得,這次南北之戰誰會獲勝?”孫希問。旁邊的方三響停止了刀叉切割,也豎起了耳朵。

馮煦一捋胡須:“我乃是前朝殘老,不管本朝的事。袁世凱和孫中山都是亂臣賊子,隨他們去打好了……你別岔開話題,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孫希隻好硬著頭皮道:“姚永庚家的小姐。”

“姚英子?”馮煦眼睛一亮,旋即麵露難色,“那姑娘倒確實不錯。不過他們姚家畢竟是煙草大王。‘門當戶對’四個字,她不計較,她家裏也要看重。”

孫希把心一橫:“隻要她還沒定親,我就還有機會,所以暫時不做他想。”

他故意發出這種決心,馮煦也就不會繼續張羅相親了。果然,馮煦見他態度堅決,轉了轉杖頭,隨後重重往地上一頓:“好,你有決心就好!”

孫希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一關到底避過去了。

他轉眼去看方三響,他已經吃得盤光碟淨,正用餐巾擦嘴。他們拜別馮煦,走出番菜館,孫希一按他肩膀:“喂,老方,我這是走投無路,你別多心啊。”方三響看著他:“什麽?我沒聽懂。”

“我再說一遍,你演技好爛哪。”

方三響板起麵孔:“你不必跟我解釋什麽,快琢磨琢磨怎麽跟英子說吧。”孫希雙手合十:“我這是搪塞馮大人用的,你不說,我不說,她是不必知道的。”

兩人邊說邊離開,雅間裏隻剩下馮煦一個人。他也是做慣慈善的人,拿起號外打算研究一下這個超前救援計劃,讀著讀著,忽然一皺眉頭,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他這個計劃用心雖好,但卻有一個大紕漏哇。”

馮煦本想把孫希喚回來,請他轉達給沈敦和,可再仔細一想,終究作罷:“算了,我跟沈有舊怨,讓孫希轉達有些尷尬。還是尋個別人去提醒吧。”

計議已定,他把號外一折,放入夾袋起身離開。

接下來的幾日裏,上海局勢可謂風雲突變。先是七月十八日陳其美正式通電獨立;然後七月十九日上海保衛局發布聲明,代表滬上士紳呼籲和平;緊接著七月二十日,北洋海軍中將鄭汝成宣布統轄駐滬海陸各軍,進駐江南製造局。

這樣一來,北洋軍和討袁軍,都拒絕了上海保衛局的調停,大戰勢在必行。於是整個上海的焦點,一下子集中在了位於高昌廟的製造局。

時間緩慢而無可逆止地推移到了七月二十二日。

“老方你看看,今天各國領事發布了中立聲明,這回更熱鬧了。”

孫希放下英文報紙,嘖嘖感慨。此時他身穿紅會製服,正坐在一駕救護車的邊板上。方三響蹲在地上,正檢查著擔架的繩結,聽到孫希講話,頭也不抬:“意料之中,他們從來如此。”

“樂觀點想,洋人們能各掃門前雪就很不錯了,總好過來幹涉你的瓦上霜。”孫希拍了拍車篷。

他旁邊的這駕救護車,是醫院悉心改造過的新玩意兒,膠皮大輪,單轅拱篷,車廂後部被改造成一個下傾的箕形口,正好可以塞進一副擔架與兩名醫護人員。車廂內還有三向棉布簾,必要時可以垂下來,充作臨時割症台。

這時宋雅從車內探出頭來:“我清查完了,甘草合劑與硼酸還差三磅[5],你們記得去問後勤工作人員討要。”孫希懶洋洋地抓起簿子,勾上記號。這時嚴之榭從遠處樂顛顛地走過來,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張熱氣騰騰的大餅,狀如鞋底。

“這麽荒涼的地方,沒想到也讓我找到一個大餅攤。可惜沒買到油條,不然中間一夾,再來一碗鹹豆漿,愜意死了。”嚴之榭嘴裏絮叨著,給他們一人分了一張。孫希、方三響與宋雅停下手裏的事情,靠著馬車大嚼起來。

他們此時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在法徐家匯路的南側盡頭。這裏附近是一大片棉花田,往南大概一裏[6]路開外,便是製造局的北大門。劉福彪的福字營,即在棉田附近展開,兩軍至今仍在對峙,沒有開火跡象。

而在兩軍外圍,密密麻麻分布著很多小隊伍,都是一駕救護馬車配備幾名醫護人員。孫希、方三響,還有嚴之榭、宋雅,即其中一組。

這種小組叫作流動手術站,是紅會總醫院吸取武昌戰地救援經驗後,苦心發明的救援辦法。

它將整個救援區域劃分為內、中、外三圈。救援隊深入內圈戰場,將傷者轉移至中圈的流動手術站。輕傷者就地包紮,危重者先做手術處理,然後馬車直送至外圈各處傷兵醫院。三級接續,形成一個鏈條。如此一來,既可以確保效率,也能提高傷兵的存活率。

這種救援體製唯一的缺點是,需要有充足的醫療資源。幸虧這一次戰事發生在上海本地,資源充沛,除了總醫院之外,廣慈、仁濟、寶隆、同仁、廣德、仁德等醫院及華美、華洋等藥房,都有大量醫護人員不計薪酬,自願前來。所以紅會總醫院才有底氣做一次實戰演練。

誠如已故的峨利生教授所言,醫術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

於是在這一天的江南製造局外,除了陳其美的五千討袁軍之外,還圍滿了擔架隊、救援隊以及十幾個分散的流動手術站。大記者農躍鱗在《申報》專欄裏嘖嘖稱奇,稱其為“三軍未動,華佗先行”,“三千年未見之妙景”。

“唉,這哪是戰地救援,簡直就是看大戲。觀眾都到齊了,台上還沒開鑼……”

孫希第一個嚼完大餅,長長打了個哈欠,手搭涼棚朝南邊看去,忽然“咦”了一聲。他注意到製造局的北大門毫無動靜,但湛藍色的天空上,卻多了幾條粗大的煙柱,活像頑童拿毛筆在紙上隨手畫了兩道。

“你們看,你們看,是製造局起火了嗎?”孫希嚷嚷道。其他三人紛紛仰頭觀望,方三響道:“不是製造局,那個煙柱升起的位置還要靠南,應該是海籌號來了吧。”

這艘海籌號與海容號是同級炮艦,當初在武昌隨艦隊一同起義,曾創下一炮炸毀清軍五列火車的紀錄,也是一艘革命功勳艦。它這次停泊在製造局外的江麵上,顯然是打算用艦炮支援守軍的。

方三響因為自身經曆,對水師變化格外關注。此時看到這煙柱,心中迷惘越發濃厚。北洋軍不正是清軍變的嗎?你一艘功勳艦,怎麽又回到幫著清軍打革命黨的老路了?

他正自迷惘,忽然聽到耳邊一陣“突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方三響急忙轉頭,看到一輛福特Town Car正朝這裏開過來,車通體黑色,輪胎外麵一圈是白的。不用辨認,這肯定是姚英子的座駕。

不過這車來勢洶洶,絲毫沒有減速,一直衝到救護馬車旁邊才猛然刹住,嚇得轅馬踢了踢蹄子,把馬車拖動了數步。方三響眉頭一擰,趕緊拽住了轡頭。這時姚英子“嘩啦”一聲推開了車門。宋雅正要迎上去,卻發現她一臉怒氣,徑直走到孫希麵前,杏眼圓瞪:“孫希,你到底跟我爹說什麽了!”

孫希莫名其妙地舉起雙手:“什麽呀?我都很久沒見到伯父了。”

“你是沒去見他!你是讓馮煦去上門提親了!”姚英子漲紅著臉,幾乎要吼出來。

孫希一聽,腦子仿佛被海籌號的主炮抵近轟擊了一下,頓時蒙了。他本意隻是想讓馮煦知難而退,沒想到老爺子對這事太過上心,居然迎難而上,直接登門去了。

其他三個人,無一例外地僵在了原地。這個八卦來得太過突兀,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去消化,紛紛別過臉去,卻把耳朵支起來。

“英子,英子你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

“有什麽好解釋的!馮煦跟我爹說了一堆鬼話,什麽兩情相悅,什麽之死靡它,什麽知慕少艾!你不要臉,我還要做人呢!”

孫希簡直要瘋掉了,馮大人,你的文才不要用在這種場合呀!他隻覺得氣血翻湧,這會兒如果用救護馬車裏的血壓計量一下,說不定血壓計會直接爆掉。

“我爹一直罵你是小人,我都不敢在他麵前多講,哪曉得你倒厚著臉皮上門提親來了!”

孫希小心翼翼問:“那……那後來呢?”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還指望我爹答應?”孫希縮縮脖子:“不是,不是,我是問馮大人後來說了什麽別的失禮話沒有?”

“你還真了解他。他說了,你孫家在廣東也是名門,入贅是不可能的,最多第二個……第二個孩子跟姚家姓。”姚英子羞得簡直說不下去,原地拚命跺腳。

孫希眼前一黑,羞憤到要轉身去跳黃浦江,這簡直比被扒掉底褲還難堪。嚴之榭和宋雅實在堅持不住,捂住嘴轉過臉,肩膀聳動。隻有方三響還一臉認真地提醒:“那萬一第二個是女孩……”

“蒲公英!你閉嘴!”姚英子惱恨地踩了他一腳,又看向孫希:“我還沒說完呢!我爹聽完以後氣壞了,當即就要端茶送客。然後你那位馮大人,居然又指摘起紅會的救援計劃來,說什麽有大紕漏……”

孫希有點傻眼,這馮煦馮大人到底是上門提親,還是上門搦戰哪?怎麽專挑得罪人的話說?以他的身份,這時跳出來批評紅會的救援體製,就算沒私心,別人也會認為他是挾私報複,更別說姚永庚正在氣頭上。

當年馮煦在安徽巡撫任上,就因為一副悼念徐錫麟的對聯,惡了端方。這麽多年過去,他的耿直做派,真是絲毫沒變哪。

姚英子道:“我爹說,一定是沈伯伯新搞的這個救傷體製贏得滬上交口稱讚,他麵子上掛不住了,總要踩一腳才心甘。他替孫希你提親,隻是一個引子,真正目的還是攻擊沈伯伯。”

沒想到姚永庚腦補出這麽一個大陰謀,孫希真是張口結舌,百口莫辯。這時方三響走上前來,攬住孫希的肩膀,對姚英子道:“英子,你別誤會,提親這件事我知道,真不怪孫希。”

姚英子冷笑:“你聽了不急,倒替他說起好話來了!”方三響一怔:“我急什麽?他確實是無辜的,我全程都聽見了。”然後把申園番菜館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花了好長時間,姚英子這才明白個中曲折,狐疑地看了眼孫希:“你們說的是真的?不是串通起來騙我的吧?”孫希忙不迭地點頭:“真的,真的是馮大人自作主張,我怎麽可能會上門找你提親嘛。”方三響也幫腔道:“是的,絕無可能,誰會這麽蠢,跑去你家裏提親?”

姚英子大怒:“蒲公英你什麽意思!是覺得我一定嫁不出去嗎?”方三響“呃”了一聲,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好在孫希反應比較快:“哎,老方的意思是,就算我們有這心思,也肯定會先跟英子你商量的嘛,絕不會自作主張,先斬後奏。”

“那你們到底有沒有?”姚英子盯著問。

孫希猛猛搖頭,方三響卻用力點頭。兩人發現跟對方反應不一樣,同時換動作,結果還是一人搖頭,一人點頭。

姚英子被這兩個家夥的滑稽戲逗得“撲哧”一樂,怒氣再也不好發了,隻好恨恨道:“總之我爹現在更討厭你了,我可不去哄,你自己想辦法。”孫希苦笑著搖搖頭:“他老人家不要找殺手來追殺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姚英子哼了一聲:“那你幹脆答應文家算了,人家可是願意送你私人診所當嫁妝呢。”孫希突然一臉嚴肅,以手撫胸道:“文家小姐雖美,可沒什麽生人氣,還是傳統那一套賢良淑德,娶回家不過一張年畫。比起英子你,可差得太遠了。”姚英子臉頰略紅,卻遮不住麵上得意:“算你會講話,算是功過相抵,本小姐暫不追究。”

這一段誤會,就算就此揭過。宋雅過去跟姚英子嘀嘀咕咕,嚴之榭卻跑到孫希麵前,神秘兮兮地問道:“文家是在申園番菜館請你的呀?”孫希點點頭,嚴之榭又問點了什麽菜,他皺著眉頭回憶了幾道,嚴之榭一拍大腿:“哎呀,這些菜號稱改良,其實還是中菜為體,西烹為用,不算正宗,下次我帶你去別處嚐嚐。”

孫希正心煩意亂,懶得聽他的美食經:“你自去說給文伯伯聽。”嚴之榭一聽大喜:“甚好甚好,下次把他約出來,我來安排館子。”孫希眉頭一跳:“我看你呀,是看中了那一座私人診所的陪嫁吧?”嚴之榭一點也不羞愧:“她雲英未嫁,我衣食無著,大家各取所需,有什麽不好承認的?”

方三響提醒道:“你和紅會簽了合同的,不可以輕易辭職的。”嚴之榭滿不在乎:“我是牙醫專業,在總醫院做個兼職也就夠了。”

“真是無妄之災……”孫希愁眉苦臉,心裏暗罵陳其美和鄭汝成:“你們早點開打,我就不必受這苦了。”方三響瞥了眼製造局的北門,提醒道:“眼看就要開戰,英子,你小心點,不要靠近南市範圍。”

“沒事,華亭那邊又不打仗,我談完以後直接回家。”姚英子開門上車,熟練地發動引擎,又從車窗探出頭來,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你們也要注意安全,下次不要亂來了。”

車子“突突突”地冒著黑煙離去了,孫希和方三響相對無言。

姚英子最後扔下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是不許有下次,還是下次不許亂來?他們三個不是沒吵過架,但因為這種事吵架還是第一次。他們倆有心交流下理解,可宋雅和嚴之榭還在旁邊,不便深談,隻好一個鑽進車裏去擺弄手術器材,一個在外頭一遍遍地檢查擔架繩結。

宋雅望著他們兩個,無奈地搖了搖頭,仿佛看著兩塊木頭。她有心點兩句,可終究還是放棄了。嚴之榭倒是四人中最開心的,興致勃勃地講起改良番菜的種種口味,還一直問孫希文家小姐的相貌。

整個二十二日的白天,便在這種尷尬中消磨過去了。

當時間進入二十三日淩晨三時許,昏昏欲睡的醫護們突然聽到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全部驚醒過來。他們還沒揉開睡眼,密集的槍聲便驟然響起。隻是一瞬間,黑暗中亮起一片縱橫交錯的熾熱火網,把製造局牢牢罩在火網中。

討袁軍刻意選擇了這個時間發動夜襲,是打算攻守軍一個措手不及。但觀戰者在黑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從製造局延伸向外的火線,絲毫不比外圍射向製造局的少,守軍顯然早有準備,而且裝備更加精良。

按照條令,紅會醫護們在夜間是絕不允許出動的,他們隻好趴伏在事先挖好的避彈掩體內,觀察著戰況。

兩軍在黑暗中交手了數個小時,戰線卻絲毫沒有移動。日出之後,槍炮聲才漸漸停歇。硝煙散盡,隻見製造局圍牆前的空地上,躺滿了討袁軍的屍體,斷肢殘肢奇多,都是近距離被機槍撕裂的。那兩扇滿是彈孔的北大門,依舊巋然不動。

之前紅會醫護們因為漫長的等待,心思懈怠,甚至有人拿遲遲不開戰開玩笑。可眼前這一番殘酷血腥的景象,一下子把眾人拉回漢口的記憶中。他們二話不說,立刻投入到緊張的救傷中去。

沈敦和這個救援體製,在首次實戰中展現了令人讚歎的優勢。以方三響、孫希所在的流動手術站為例,以救護馬車為核心,方三響與嚴之榭深入戰場,把傷員運過來,輕傷交給宋雅包紮,重傷讓孫希施行緊急手術,如果有人情況危殆,可以直接被馬車送到後方傷兵醫院。他們忙活了足足兩個小時,救治了二十幾名傷員,這個工作效率,堪稱奇跡。

方三響和嚴之榭匆匆抬過來一副擔架。

擔架上躺著的傷兵,腹部被彈片豁了一個大口子,腸子從右側流了出來。這時候就顯出救護馬車的優點了,它的車廂後頭兩側有兩條凹槽。傷員不需要挪動,方三響和嚴之榭抬起擔架一頭,往車廂裏一塞,擔架便能順著凹槽滑進去,牢牢卡住,變成一個簡易手術台。

而在極端情況下,這個手術台甚至可以單獨拆卸下來,變成一個上下兩層的活動病床,上層躺病人,下層放器械、藥物和其他物品,直接推著走,極見巧思。

孫希此刻正在處理一個胳膊貫通傷的小兵,方三響正要挽起袖子來幫忙,孫希卻轉頭喊道:“不妨事,我可以一起處理,你們快去接別的傷員。”

宋雅打開一瓶酒精,直接往孫希手上澆了一通。孫希伸手把那盤腸子托起來,輕輕推回腹腔。宋雅原先最怕鮮血,經過幾次錘煉之後,看到這種血腥場麵也熟視無睹了,埋頭去準備腹腔縫合的針線。

孫希的手法,比辛亥時更為純熟。而且他的工作流程與平常不太一樣,居然同時在處理這邊和另外一邊的手臂槍傷。他巧妙地把兩種傷勢的急救步驟組合到一起,在宋雅的配合下左右忙碌,處理速度飛快。

這是峨利生教授臨終前留給他的課題:如何提高戰場救傷效率。他這幾年來,一直在深入思考,此時遇到戰亂,正是實踐的好機會。

見孫希他們開始動刀了,方三響喘著粗氣走開幾步,再次回到戰場。

戰場上此刻屍橫遍野,呻吟聲四起。這些傷員和死者,大多是福字營的人。開戰後他們衝鋒最猛,傷亡也最慘重,方三響保守估計,得有一百多人的傷亡。唯一的好消息是,杜阿毛和樊老三不在其列。

方三響不期然想到,那一晚劉福彪的淒惶與頹喪,是不是正因為預料到了今日?雖然方三響與青幫並沒多深的交情,可看到這麽多跑碼頭的漢子以革命軍的身份倒在田野裏,心中不免有些惻然,對於這一場戰爭的來由更加迷惑。

這時一輛急救馬車從遠處趕來,它是來輸送補給兼運傷員的。方三響迎了上去,卻見到一個完全沒想到的人從馬車上跳下來。

“陶管家?”

陶管家神色惶急,見到方三響便抓住他胳膊:“方醫生,你可看到我家小姐了?”方三響一怔:“她不是去華亭了嗎?”陶管家一跺腳,說她應該當天就回家了,可到現在都沒動靜。方三響頗為詫異:“可華亭安全得很,並沒有軍隊交戰哪。”

陶管家歎了口氣:“錯了,錯了,咱們全錯了。唉,紅會這次出了大紕漏!沈會長已緊急召集全部會董商議,老爺也去了,讓我趕緊去救小姐。”

方三響的心髒猛然搏出一股血來,渾身卻一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