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

事實上,姚英子並未深陷危境。

至少不是其他人想象中的危境。

姚英子是在二十二日當天抵達華亭鎮的,她正跟人談捐贈,忽然聽到外麵喧鬧,說有大批流民逼近鎮子。主人家裏慌作一團,姚英子自告奮勇,開車出去偵察。車子開出鎮子十幾裏之後,她看到眼前出現一番驚人的景象。

隻見綠油油的華亭田野上浮動著一片片暗灰色汙垢。這些汙垢是一片片衣衫襤褸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黝黑的皮膚、蠟黃的臉色、髒灰的衣衫,構成了逃難人群的三原色。夏日的炎熱又為這幅景象塗上一層汗津津的油漿色,像在爐渣灰堆裏弄翻了一桶菜籽油,黏膩而渾濁。

他們簇擁著,蹣跚著,像錢塘潮水一般湧動,以緩慢卻不可動搖的速度漫過農地,漫過桑林,漫過溝渠與道路,朝著華亭方向推進。

姚英子曾親曆過淮北水災,但那些災民除了衣服以外一無所有,而眼前這些人雖然惶急憔悴,可帶的東西並不少。他們把所有的衣物都套在身上,鼓鼓囊囊的,胸口還紮著一個包袱,女的胳膊上挎起藤筐,男的肩上挑著扁擔,偶爾還有幾輛獨輪車,車上除了大包小包,還歪躺著老太太或老頭,懷裏往往還抱著嗷嗷哭泣的幼童。

“這是從哪裏來的流民?”姚英子有些迷惑,沒聽說這附近有北洋軍或討袁軍駐紮呀。

她又觀察了一陣,發現流民的移動速度不是很快,而且頗有秩序——或者說,目的很明確——他們不偏離官道,也不騷擾附近的零星民居,一直朝東北方向走著。姚英子很快意識到,他們的最終目的地不是華亭,而是上海城區!

姚英子迅速驅車返回了華亭鎮,鎮上已經亂成了一團。商鋪關門上板,攤販拖車拽驢,居民們呼兒喚女,紛紛朝家裏跑去,一派大災將臨的街道亂景。

她索性跑去縣衙亮明身份,才從縣知事那裏打聽清楚原委。

原來早在七月十二日,江西討袁軍與北洋軍的段祺瑞部便已經開戰;而從七月十五日開始,江蘇討袁軍在黃興的率領下,與老對手馮國璋、張勳亦大戰於徐州、揚州一線——張竹君就是去了那裏救援。

且不說兩軍勝負如何,這一場大戰波及數省,大量民眾流離失所。遲遲沒有開戰的上海,便如同黑夜中的一盞明燈一樣,吸引這些走投無路的難民從四麵八方擁來。再加上浙江都督朱瑞宣布中立,狡黠地放開通路,導致難民潮毫無阻礙地穿過浙江,沿途一路裹挾,直抵上海近郊。

姚英子聽完此節,不由得暗暗歎息。

原來這就是馮煦說的大紕漏。

沈伯伯把上海的慈善力量傾注在了江南製造局的戰地救傷,僅就上海一地而言,並不算錯。但他漏算了外部戰爭造成的影響,如今難民齊齊擁來,紅會恐怕要左支右絀、顧此失彼了。

馮煦做過安徽巡撫,有著豐富的災政經驗,一眼便注意到了這個紕漏。可惜呀,就因為兒女私情的一點誤會,這個提醒未能及時傳達給沈敦和。姚英子一想到這裏,便湧起懊惱與羞憤。

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

這時縣知事的吆喝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這是個民國後才上任的年輕官員,正叉腰站在堂下,分派手下去鎮上搜集木桶、水瓢和麵餅。姚英子好奇地問他們這是要做什麽。縣知事說天氣這麽熱,那些難民必然又餓又渴,準備點水和幹糧放在路邊的給食點,方便取用。

姚英子登時對這位縣知事大為改觀,真是個懷有悲憫之心的好官。不料縣知事下一句便道:“讓他們吃飽喝足,好有力氣盡快上路。”

姚英子一驚。上路?難民潮裏有大量老弱病殘,急需診治,怎麽能立刻上路呢?

“華亭縣這裏不做收容的嗎?”她問。

縣知事雙手一攤:“華亭縣是個小地方,哪裏收容得了?趕快禮送出境,別讓他們禍害本地就好。”

“你這也……也太不負責任了!”姚英子有點生氣。

麵對指責,縣知事隻是冷冷一笑:“姚小姐,你想想,這些難民是怎麽跑來這裏的?”

姚英子先前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被縣知事一點,才發現不太對勁。她剛才親眼看到,那些難民攜帶的行李並不多,怎麽能完成這麽長距離的逃難?

縣知事道:“流民所到之處,當地政府都會在路邊擺好食、水,不許停留,隻求讓他們有體力離境,去禍害下一家。”

他說得很平淡,既無得意也無愧疚。事實上,這種做法在前清那會兒是通行的。流民為何能一流千裏,正是各地官府一路遞送推諉的結果。姚英子想起當年在蚌埠集,李巡檢也是主動施出粥米,隻求城下災民早點滾蛋。

“那……華亭縣處理不了,可以讓滬海道出麵收容啊。”姚英子又發出疑問。

可縣知事笑了笑:“陳其美在上海公然招兵買馬,道尹大人都管不過來,還指望他能做什麽?”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英子感覺胸口有一團火冒起來,燎得心尖無比煩躁。縣知事道:“你一個婦道人家,何必管這些事?還是早早回去吧。”

姚英子在縣知事眼裏,讀出了一絲輕蔑。她在籌辦保育講習所時,不止一次在別人眼中看到這種神情。在他們的世界裏,似乎從來不會把“女子”和“婦道”之外的事情聯係到一起。

“婦道人家怎麽就不能管了?我是醫生,這是我的責任。”她硬邦邦地頂回去。

縣知事一臉無奈:“醫生是治病的,但目下這些難民最需要的是賑濟。敝縣力有未逮,還是上海那邊更富庶一些,更適合他們就食。”

姚英子搖搖頭。上海眼看開戰,如果放任這一大股難民衝過去,撞上兩軍交火,將會造成極大的傷亡。尤其隊伍裏還有大量婦孺,她若是放任不理,還有什麽臉麵去搞保育講習所?還有什麽資格去宣稱要專門關心婦孺?

她沉吟片刻,迅速手寫了一個地址:“麻煩大人您趕緊派個快手去上海紅會一趟,通報難民的情況,讓他們盡快亡羊補牢。”縣知事奇道:“姚小姐,你開車回去通知,豈不是更快?”

“不,我要留下來——你們的給食點設在哪裏?”她問。

“哦,是在華亭鎮北一處叫大張涇的小河邊上……你問這個幹嗎?”

姚英子一撩頭發,說:“我要去那裏攔住難民隊伍,讓他們緩一緩。”縣知事聞言臉色一變:“本縣不得容留難民,這個請求恕難從命!”姚英子反複陳說上海如今不能去,可縣知事卻冷笑:“姚小姐住在上海,自然為上海民眾考慮,卻要我華亭承擔風險,憑什麽?”

姚英子實在沒辦法,隻好祭出了家傳絕學,拍著胸脯說這次容留難民的費用,她會想辦法解決。但縣知事頑固得很,堅持說這根本不是銀錢的問題,萬一起了暴亂,算誰的責任?

姚英子眼看時間一點點流逝,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強起脾氣,強扭著縣知事攤開地圖。縣知事知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兒,不好拂袖而去,隻好陪著看。

兩個人唇槍舌劍了半天,最終達成了一個妥協方案。

華亭縣把給食點從大張涇移至九裏亭附近,引導難民前往七寶鎮。那裏是上海縣與華亭縣的交界點,以一條叫蒲匯塘的水路相隔。隻要難民們進入上海縣境,姚英子是勸是阻,悉聽尊便。

商議既定,姚英子毫不遲疑,當即驅車直奔七寶鎮而去。縣知事望著福特汽車後頭突突冒出的黑煙,神情複雜。他到現在也沒明白,一個與難民非親非故的大姑娘,為什麽要摻和到這種事裏來。

“要我說,大人不必理睬她,該幹嗎幹嗎,糊弄走了就完了。”旁邊的人說。縣知事眉頭一皺,當即嗬斥道:“既做了承諾,自然要信守,你們快去上海紅會報信。”

從華亭鎮到七寶鎮大約有三十裏路。姚英子這輛車速度不快,加上河溝縱橫,一直開到夜裏才抵達鎮上。

七寶鎮的建製比較特殊,它在前清時一鎮分別歸屬華亭、上海、青浦三縣,民國之後才統一劃歸上海縣管轄,與華亭隔河相望。姚英子進了鎮子,直接拍開了鎮長的邸宅大門。

鎮長一聽有難民要來,當即不敢再睡了,連夜召集士紳來鎮公所商議。七寶鎮是個富庶鎮子,這些士紳對錢糧不在乎,隻盼盡快把他們打發走。姚英子深知他們的秉性,直接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希望鎮上撥出五條漕船。

明、清兩代鬆江府每年要運大量白米到北京,為此定製了在漕河裏運輸的大木船,一直沿用到了現在。這種船的船底平闊,船身低矮,甲板平整且通頭貫尾,最適合在江南的水路網絡中運送貨物或者……人。

“難道姚小姐是打算把難民們從水路運走?這可不夠哇。”鎮長詫異。

“不,隻運婦孺老弱。”

姚英子雙手按在桌子上,冷靜地回答。她很清醒,自己能力有限,隻能優先救助隊伍中最需要幫助的群體。

她當初挑中七寶鎮,正是因為它旁邊有一條叫蒲匯塘的界河,這條河向東途經漕河涇、龍華港,可以直入黃浦江,從十六鋪碼頭登岸。換句話說,隻要這些婦孺老弱在七寶鎮登上漕船,便可以迅速抵達上海南部城廂,免去跋涉之苦——要知道,這時候絕大部分女子是纏足的,以畸形小腳走那麽遠的路,會極大地損害健康。

至於其他難民,隻能寄希望於沈敦和的救援隊伍了。

說服鎮公所去準備船隻,花了姚英子整整一晚上時間。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她終於看到昨天那撥難民出現在遠處的稻田之間,華亭的那個縣知事果然言而有信,把他們引導過來了。

那五條漕船已經在蒲匯塘裏一字排開,各自搭著一條寬跳板到岸上。姚英子事先叫人寫了一個巨大的告示,高高舉在一根竹竿上,然後雇了十來個人,站在高處扯著嗓門大喊:“孕婦、老人、孩童與體弱女子,請上慈善船!”

難民們麵麵相覷,有些不知所措,誰也不動。姚英子索性衝過去,扯住隊伍裏的一個老太太,給她耐心解釋。老太太畏畏縮縮不敢動,旁邊她兒子滿臉警惕:“哪裏有這樣的好事?娘,你可別信她。”姚英子叱道:“你光顧著自己,怎麽不看看你老娘的腿腳?”

她讓老太太一抬右腳,那隻畸形小腳穿的布鞋早磨漏了,腳底板一片血紅。她兒子心疼地跪在地上,揉著娘的腳哭說:“你咋不講哩?”老太太趕緊解釋:“我這是怕你擔心。”說著說著自己也開始抹眼淚。

姚英子好說歹說,總算把老太太勸上了船,然後把昨晚準備好的一張字條遞給她兒子,上麵是保育講習所的地址。那裏本來是劇院,空間寬闊,這些婦孺抵達城廂後,正好可以暫時寄身於此。

把第一個老太太勸上去,後頭的就好辦了。難民隊伍裏的老人與孩子很多,孕婦也不少,個個都已是強弩之末,疲累到了極點。他們家人雖然舍不得分離,但終究不能看著他們死去,到底還是紛紛將其送上漕船。

姚英子站在跳板旁邊,控製著登船的節奏。她忽然發現隊伍裏有一人頭戴鬥笠,混在婦孺老弱中往船上走去,她心中狐疑,猛然掀開鬥笠一看,下麵是一個滿是絡腮胡子的男人。

“丁壯不能上船,告示沒聽清楚嗎?”

那男子油滑地一笑:“我老婆也在船上哩,我得去陪她。”姚英子冷著臉伸手一擋:“不行!這是規矩,這慈善船隻接送婦孺老弱。”男子伸手要去撥開姚英子,硬往船上闖,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小娼婦”。

姚英子哪被人罵過這麽難聽的話,氣得臉都漲紅了,雙臂伸開擋在他麵前。男子惱羞成怒,正要推搡,卻被聞訊趕來的鎮公所警察趕開。

下了船之後,那男子衝難民隊伍裏的其他人喊道:“我剛才聽那個小娼婦偷偷說,這次騙了幾船人,運到蘇州去慢慢發賣!大家可別上當啊!”

其時蘇州富商多,人販子喜歡把拐來的女子賣去做丫鬟。這男子張口亂講,立刻在隊伍裏傳開了。

“若真是官府辦慈善,哪有女子出麵張羅的道理?”

“對,對,這小娘皮肯定是拐婆子,專門哄我們上當。”

難民們你一言,我一語,似乎補完了一套完整的道理。還沒把婦孺送上船的人,都趕緊往後退;送上船的,也**著想讓他們下來。人群一下子混亂起來。

姚英子隻好大聲解釋說絕無此事,慈善船的路線是向東進入上海,根本不可能開到北麵的蘇州。誰知難民們一聽是去上海,眼睛唰地都亮起來。

“早聽說上海租界闊綽得很,洋人鋪地板都是用黃金。”

“那要是摳下一塊磚,不是值好幾塊大洋?要一天飯,比種一個月地還賺!”

剛才還群情激奮的難民,突然態度又緊急轉變。若能登上這船,就能先一步到上海。他們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不正是為了投奔富庶繁華的上海嗎?

“你說不是拐賣,那你幹嗎不讓我上船盯著我兒子?心虛了?”

“俺老娘和老爹病咧,得有人陪著伺候哇。”

“少廢話!快給老子他媽的讓開!”

各種各樣的聲音,或懇求,或威脅,或質疑,或別有用心,一時間紛遝而起。伴隨著喧嚷,前麵的人拚命朝船上衝,後麵的唯恐趕不上。原本還算有秩序的逃難隊伍,隱然有了要崩解的征兆。

麵對這起紛亂,姚英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她原以為隻要釋放善意,便會獲得難民們的配合,卻低估了人性的複雜程度。所以華亭縣知事和其他地方官的策略,無不是盡快讓他們離開。如果馮煦在旁邊,就會提醒這個天真的小姑娘:

在所有的救災行動中,收容難民至難至艱。抗疫隻需要治病,戰場隻需要救傷,收容難民的關鍵,卻是對無數人心的把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訴求,形成一個極複雜的旋渦。

眼前的混亂還在加劇,少數幾個鎮公所的警察在勉力維持,可也支撐不了太久。整個隊伍都湧動起來,即使前麵的想停下來,後麵的也會繼續推動。

突然傳來“撲通”一聲,一個尚在繈褓裏的小娃娃掉進水裏,隨即一個女人淒惶的尖叫聲在船頭響起。

姚英子大驚,一時顧不得多想,飛身撲下水去。好在蒲匯塘的水比較淺,她水性又不錯,很快便撈起小娃娃,喘息著朝岸上推。小娃娃吐出幾口水來,開始號啕大哭。

這哭聲仿佛往水裏投入一枚石子,震動出一圈圈漣漪,擴散到四周去。難民隊伍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沒人說得清楚為什麽,大部分人也沒看到發生了什麽,但蓄積的疲憊,讓所有人都莫名暴躁,彼此推搡,高聲叫嚷,似乎空氣中飄**著一股刺激的辣椒素。

姚英子渾身濕漉漉地剛剛爬上岸,人群便烏泱泱地擁上來,如不受控製的洪水漫過堤壩。姚英子甚至來不及用手撩去發梢的水珠,下意識地緊抱住繈褓,全身盡量弓下去,護住嬰兒。

眼看姚英子要被這一撥人潮淹沒,忽然一個人影橫裏躥出來,牢牢地擋在她麵前。隻見此人雙手似門戶封擋,肩背如鐵山硬靠,一頓劈掛周旋,衝在前頭的幾個流民“撲通”“撲通”全數落水,人群**為之一頓。

姚英子抬起頭,是陶管家!

陶管家又打退了幾個人,快速過來心疼地把她和孩子攙扶起來。姚英子問:“你怎麽來了?”陶管家朝另外一個方向抬了抬下巴,姚英子看到,遠處數十輛馬車正疾馳而至,每一輛上麵都豎著一麵紅十字小旗。

“你們……來得好快呀。”姚英子又驚又喜。

伴隨著紅會馬車隊抵達的,還有足足兩百多人的長槍隊。他們統一頭戴英式扁盔,身著淺褐色的哢嘰軍裝,但沒有軍銜,肩上扛著與北洋軍同樣製式的曼利夏步槍——這是上海總商會的商團武裝!

看到軍隊逼近,難民們頓時老實了幾分。這支長槍隊衝到河邊,迅速分成幾隊穿插,把難民隊伍登時分割成數塊,彼此用長槍與訓斥隔離開來。他們還搬來了一個電喇叭,不時發出尖銳的聲音。

等到他們初步控製了局麵,紅會的醫護們才跟進過來。他們從馬車上搬下大量時疫藥水、除虱藥等等。隻有檢查過的人,才能前往七寶鎮公所那邊領取大餅、餅幹或稀粥。先控製,再檢疫,最後賑濟,這一套流程執行得有條不紊。

陶管家告訴姚英子,華亭縣的那個知事辦事還挺靠譜,當晚便派人去通知了紅會。不過傳話的人沒提姚英子,害得陶管家今天上午跑到江南製造局去找人。

拋去這個小誤會不提,紅會理事們對於這一疏漏的反應非常迅速。沈敦和沒浪費任何時間,直接抽調了一批在製造局附近的流動手術站的醫生,讓他們乘馬車趕往華亭與上海交界,同時又請求李平書出動商會武裝配合。

姚英子這才算鬆了一口氣。她先把孩子交還給船上的母親,這才發現自己背部和腰部疼得厲害,也不知混亂中是被踢的還是被撞的。

這時她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位小姐,要不要過來檢查一下?不收掛號費的。”

姚英子側頭一看,孫希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後。她突然一陣委屈,狠狠瞪眼道:“要你好心!”轉身走向另外一輛救護馬車。孫希趕緊追過去拽牢,滿臉賠笑:“我開玩笑啦。我這不是專門跑過來救你嘛。”

因為昨天那點尷尬,姚英子現在見到孫希,還是有點不自在,便問道:“那蒲公英呢?”

“製造局那邊還在打呢,他得帶人留守。”

討袁軍在上午遭遇了慘敗之後,士氣一直沒恢複,隻是象征性地衝鋒了幾次,一觸即退,所以兩邊傷亡不算大——沈敦和這才有底氣撤走一半人馬,轉而支援難民。

姚英子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孫希一邊給她檢查傷口,一邊感歎:“英子,你膽子太大,一個人就敢安排這麽多難民。萬一我們沒及時趕到,你可怎麽辦?”姚英子不服氣道:“我要是不管,那些婦孺老弱可就要遭殃了。每次一鬧災,最先死的就是他們,晚一點救援,可就來不及了。”

“唉,大家都沒想到,會有這許多難民跑來呢。”

“都怪我爹在氣頭上,如果當時肯聽馮煦馮大人的就好了。”

孫希停下動作,一臉疑惑:“你是說求親?”姚英子差點把碘酊瓶子砸過去:“要死了你!是說他提醒我爹多關注難民的事!”

孫希大為感歎,不愧是做過安徽巡撫的人,薑到底還是老的辣。隻是一想到馮大人對自己的婚事太過上心,他又是一陣頭疼。

檢查很快完成,還好姚英子隻在背部有幾處瘀青,並無大礙。她站起身來,對陶管家和孫希表示,原來的計劃還要執行,她一定要把這些婦孺帶去講習所安頓。

陶管家當然是寸步不離。孫希有心討好她,也一拍胸脯,說:“我跟你們去,萬一有什麽緊急病患,也能幫忙處理。”姚英子嘴上說隨便你,心裏卻對這個態度十分滿意。

紅會也十分支持姚英子的想法,能運走五船難民,他們的救援壓力也會減輕很多。於是,在商團武裝的威懾之下,姚英子很快便甄選出難民中的大部分老弱病殘,有秩序地分配到五條船上。

一個小時之後,這支小小的船隊終於緩緩啟航。它沿著蒲匯塘的寬闊水道先經過漕河涇,然後直抵龍華港,並在這裏進入黃浦江。接下來,船隊隻消在黃浦江麵逆行十四裏,便可以開到十六鋪碼頭。下了船,隔壁便是保育講習所。

可惜這時風向不對,船隊隻好先在一處江灘附近停下來等候。孫希盤腿坐在船頭,拿著一張地圖,皺著眉頭用尺子比畫來比畫去。姚英子覺得古怪,問他在幹嗎。孫希歎了口氣:“如果我們再不走,隻怕就走不了啦。”

“為什麽?”

孫希道:“我也是剛剛想起來,北洋軍的海籌號已開到了製造局附近江麵。整條江都給封鎖了,什麽船都過不去。”姚英子不以為然:“這是紅十字會的慈善行動,他們總不至於衝平民開炮吧?”

孫希從船頭站起身來,捶捶有點發麻的大腿:“討袁軍為了對付海籌號,從吳淞那邊調來一支炮隊,正在路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江南製造局附近馬上將會爆發一場水陸炮戰!”

炮戰?姚英子縱然不懂軍事,也知道這個詞的可怕。

一旦兩邊爆發炮戰,水攻陸,陸轟水,場麵會亂成一團。就算雙方承諾不對慈善船隊出手,但炮彈的散布範圍太廣了,誰也沒法保證不會有一兩顆落在漕船旁邊。

“那我們趕緊趁開戰前過去……”姚英子看了一眼低垂的船帆,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如果現在能走,早就走了。這條路線需要逆江而上,對風力與風向要求非常苛刻。

陶管家在一旁道:“那我們索性晚點再走,讓過炮戰再說。”這次輪到姚英子搖頭。他們出發的時候,船上沒攜帶多少補給,而且船體不停地晃動,已有婦孺出現暈船狀況。多拖一陣,會有更多的麻煩湧現。

“那索性從龍華港下船,直接走過去。”陶管家又提議,但他自己很快把話收回。走陸路也要穿行戰區,並不比江麵安全多少,何況那些人根本走不動。

這一場戰爭,如同哽在咽喉的一塊雞骨頭,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姚英子苦惱地抓了抓頭皮,她這次可算領教了收容難民的煩瑣與艱難。這時孫希道:“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雙方暫時停戰,等我們過去再打。”

“這怎麽可能?”

孫希把視線投向東北方向的江南製造局:“我們是做不到,但有一個人可以。”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時許。

方三響一踏進討袁軍的指揮部,首先聽到此起彼伏的呻吟聲,隨後映入眼簾的,是各種觸目驚心的傷口,撕裂猙獰,鮮血淋漓。

之前在漢陽的東亞製粉廠與梅子山小路,方三響早見慣了傷兵滿營的慘烈景象,因此隻是感慨,卻並無多少驚慌。他踏著汙血往裏麵走去,忽然注意到樊老三正軟軟癱在一堆彈藥箱之間,脖子上掛著個小佛像,緊緊攥在手裏。旁邊杜阿毛急得團團轉,一見方三響湊過來,一陣驚喜:“方醫生,您來啦,快來幫老三看看,他燙得炭火樣。”

方三響過去檢查了一下,樊老三屁股受了槍傷,貫通傷,已經包紮好了,隻是高燒不退。對於這種情況,他也沒有好辦法,隻得吩咐杜阿毛多給他喂點水。杜阿毛連連歎氣:“真作孽,一天工夫,自家兄弟折損了三四成,真額受勿了[7]。”

今天白天,劉福彪的福字營一共發起了三次進攻,但都被北洋軍打退。尤其是第三次,海籌號參與到反擊中來,連續發射艦炮,猝不及防的福字營被炸了個暈頭轉向,狼狽地逃回陣地。

杜阿毛比較鬼,躲在靠後的位置,隻是摔折了手肘,樊老三卻因為體格龐大,被一槍從後頭穿了臀部。但他們倆已經算是非常幸運的了,福字營在製造局門前丟了三百多條性命。

“早知道這樣子,當初還不如在閘北做做小生意。”杜阿毛垂頭喪氣地嘟囔道。方三響皺眉道:“這裏又沒有醫官,怎麽你們不去紅會那邊接受救治?”

雖然沈敦和調走了一批流動手術站,但仍有數量不少的醫生留在戰場邊緣。杜阿毛苦笑道:“陳大人下了嚴令,除非是傷得不能動,否則都要留下來,不然要按逃兵槍斃。”

方三響一陣無語,討袁軍的兵力有限,陳其美這個做法無可厚非,可眼下士氣低迷到了這地步,光靠嚴令如何控製得住?可他一個醫生,不好亂做評價,隻好起身朝裏間的指揮所走去。

陳其美和一個年輕軍官正站在一幅地圖前,激烈地爭論著什麽。陳其美說到激烈處,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那軍官沒有後退,隻是默默把軍帽撿起來。

陳其美一看方三響進來,強抑住怒氣:“方醫生,你若是來治傷的,我們無任歡迎,若是有別的事情,本督暫時無心接待。”方三響愣了愣,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有別的事情?”

饒是陳其美正在氣頭上,聽到這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旋即恢複陰冷神情:“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們紅會無非是嫌死的人多了,特意派你來求我停戰,是也不是?”

方三響被他一語說中,一時不知該怎麽接下去,呆了片刻才老老實實道:“是的。目下紅會有一批難民要坐船從龍華港前往十六鋪碼頭,唯恐炮戰誤傷無辜,懇請暫停攻擊一天。”

陳其美冷笑:“就是說,隻許海籌號打我們,不許我革命軍還手嘍?”方三響道:“不,我們紅會的柯師太福醫生,已前往海籌號,說服他們也停火。”陳其美鏡片後的目光一閃:“哦?那個去給薩鎮冰送信的愛爾蘭人?”

“正是。”

陳其美的態度稍稍緩和下來:“那麽,他們可答應了?”

“暫時還沒消息。”

陳其美坐回到圓凳上,手裏抖動著白手套:“若換作旁人這麽說,早被一槍斃了。方醫生,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解釋——我的炮隊馬上就從吳淞趕來,江南製造局不日即下,請你告訴我,我為什麽要放棄破敵的大好時機,給你們讓路?”

“因為船上有幾百婦孺老弱呀!”方三響很詫異,“孫先生幹革命,不就是為了讓生民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陳其美不耐煩地拍著桌子:“你搞清楚,玩弄民意的,是袁世凱!踐踏憲法的,也是袁世凱!辛亥年我們辛苦一場,到頭來卻為他的野心做了嫁衣。這一年半來,袁世凱一步步謀篡權力,若不抓緊討伐,隻怕再無人能製他——我這一戰,是為了四萬萬同胞的利益,小不忍則亂大謀,豈能為了婦人之仁而放棄倒袁良機!”

他詞鋒滔滔,以方三響的口才根本無法辯駁。

“方醫生,你也是和蕭鍾英並肩作戰過的,難道還不明白?革命就是幹將鏌鋣的寶劍,要鑄出最鋒利的神器,是要用血祭的。鑄一把劍,需要一人之血,那鑄造一個全新的國體,得要流多少血?沒有仁慈之心,搞不起革命;但隻有仁慈之心,卻完不成革命。”

“既然這一次和辛亥一樣都是革命。為什麽上一次那麽多人響應,這一次卻沒什麽人幫你?”方三響發出疑問。

“這就是革命未盡徹底的緣故。北邊那個皇帝,如今還好好地住在紫禁城裏,你想想那身龍袍底下得藏著多少髒東西?可笑有些人鼠目寸光,覺得眼前打掃幹淨了,就可以躺下來高臥安眠,殊不知邊邊角角仍是藏汙納垢,需要好好**滌一番。我興兵討袁,就是要讓這些心存幻想的人看看,這屋裏有多髒!”

其實陳其美並不需要對一個紅會醫生解釋這麽多,但他大概是憋壞了,需要找人宣泄一番。正趕上方三響是個傻大膽。一個什麽都敢問,一個什麽都敢說。

“我之前說過,救國譬如治病。如今割除了老病灶,新病灶卻悄然暗生,若不再行割治,隻怕到頭來這國家還是會死。方醫生,你現在可理解我的苦衷了?”

方三響道:“縱然有做二次手術的必要,我們也要考慮人體承受能力,刀口越小越好,出血越少越妙。”

陳其美頓時麵露無奈,他隻是拿手術做個比喻,誰知道這家夥卻較起真來。比喻這東西,隻能聽個大概,哪能摳細節呀!他知道方三響的脾氣,便問旁邊那個瘦削的年輕軍官:“誌清,吳淞炮隊到哪裏了?”

軍官回答說大概還要兩個小時。陳其美怒道:“怎麽這麽慢?”軍官無奈道:“公共租界不許通過,黃浦江麵又被各國兵輪封鎖,炮隊隻能繞路過來。”陳其美抬腕默算了一下時間:“也罷,我姑且給方醫生你一個麵子,先看看對麵誠意。倘若北洋軍那邊同意停火,我便從善如流。”

方三響知道,他並不是誠心停戰,隻是炮隊未到做個順水人情而已。但這個結果,已經是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柯師這時應該也已經登上海籌號了吧?隻盼他們能迅速談出個結果。要不然,英子那五船人可要有苦頭吃了,也不知孫希能不能照顧好。

一想到姚英子和孫希同乘一船在江上漂著,方三響不知為何,心中忽然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很難用言語去描述,有幾分酸勁,又有幾分釋然與欣慰。他就像是一個上藥劑課的笨學生,麵對試管裏的製劑沸騰變色,卻說不出具體是什麽反應。

方三響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似乎整個人會失控。他伸出手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這時陳其美道:“但我也有個條件,方醫生你必須留在營中,戰爭結束之前不得離開。”

這就是要把他當人質了。

方三響毫不猶豫,當即應允:“我本來也要留下來的。這裏來不及送救醫的傷員很多,無論是醫生的天職,還是革命同誌的情誼,都不允許我熟視無睹。”

陳其美甚是滿意:“方醫生的人品我向來放心,也不必有人陪同,你自己隨意走動便是——誌清,替我送送方醫生。”

那個年輕軍官客氣地把方三響送出指揮部,簡略介紹了一下營頭分布,然後轉身離開。方三響對福字營最熟悉,信步走過去,看到劉福彪站在一堆彈藥箱前,正在跟軍需官交接點驗,旁邊還放著個大茶壺,隨時喝水。

“你的尿樣結果出來了,確實是消渴症。”方三響上前說,“最近開始吃燕麥了沒有?”

劉福彪指了指周圍:“你也看到了,我哪有閑工夫弄那個?如今朝不保夕,不考慮那麽長遠的事情了。”

方三響心中忽地一動,剛才陳其美可是說炮隊一到,賊勢立崩,樂觀得很,怎麽劉福彪身為福字營主帥,卻說出“朝不保夕”這種喪氣話來?莫非是消渴症改變了心理?

柯師太福教授曾經講過,疾病會改變人的情緒,這也是醫者要密切觀察的表征。肝病者易怒,心病者易躁,胃病者易頹,消渴症大概會讓人意誌消沉……

方三響不太喜歡劉福彪,但畢竟都是革命同誌,便開口寬慰道:“劉統帶,此病雖凶,但卻沒有那麽急切。等到討袁結束,我介紹一個好的專科醫生給你檢查。”

劉福彪“嗯”了一聲,繼續驗貨。點驗結束後,軍需官拿著單子說:“劉統帶,這裏四十箱手榴彈齊了,請您簽個字。”劉福彪簽著簽著字,手腕卻突然一顫,整個人一屁股坐在彈藥箱上。

軍需官顧自離開了,方三響卻發現劉福彪情緒不對。他雙手壓向鼻翼兩側,似乎在極力抑製眼角的淚管,仿佛受了什麽刺激。

“你怎麽了?心髒不舒服?”

劉福彪卻答非所問:“方醫生,他們剛剛送來四十箱手榴彈,每箱十五枚。我福字營齊整的時候,每人隻能分一枚,兄弟們肯定嚷嚷說不夠。”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如今手榴彈倒寬裕了,每人可以分配到兩枚……”

方三響一時無語,這豈不是意味著,福字營今天至少傷亡了一半?難怪劉福彪會觸景傷情。

“好多在閘北一直跟著我的老兄弟,今天全折了。他們本該跟著我享福,卻沒看到頭……”劉福彪啞著嗓子,似乎是在跟方三響說,又似乎不是。

“我原先跟著範高頭,後來他在黃浦江邊掉了腦袋,我就知道江湖飯再風光,也吃不了一輩子,還得搏個出身才行。所以我帶著兄弟們,投奔了陳老大,指望能出人頭地,從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邊說著,劉福彪從箱子裏取出一枚手榴彈,握住長柄晃了晃:“我記得打完上海之後,一群人討論誰當大都督。光複會推出了李燮和,李平書代表的商團推出了李顯謨,陳老大被他們壓得抬不起來頭。我在外頭一聽,當即在身上綁了幾枚手榴彈——對,就跟我手裏的是同一款——衝進會場,大喊一聲:‘大都督非陳英士不行,否則今日同歸於盡!’”

“當時所有人都嚇壞了,流氓皮相,怎麽講理?氣得李平書麵如死灰,到底讓陳老大順利就任大都督,他‘投李報桃’,讓我們青幫兄弟也成了福字營,編入正經的嫡係。可惜民國以來,陳老大越來越忙,變得大不一樣了。”劉福彪說到這裏,情緒複又低沉下去。

“他在上海擴軍擴了兩個師,都是用留過洋的軍官,又是發餉,又是升官。我們福字營隻因是青幫成分,什麽好處都撈不到。兄弟們稍微放縱了點,報紙上就攻擊說軍紀敗壞,然後他就派人下來整頓,光槍斃的就有三四個,弄的弟兄們心都寒了。”

“違反軍紀,騷擾百姓,這還不該罰嗎?”方三響道。

“該罰,該罰……”劉福彪自嘲地重複了幾次,“從那以後,陳老大就不大待見我。等到他辭去大都督的職位,福字營就成了沒人要的苦孩子,被發配到南京,扔給江蘇都督程德全。我們背井離鄉,直到這會兒,他想把我們召回來替他賣命。”

劉福彪把手榴彈往半空拋了拋,自嘲道:“原來我們福字營啊,就是這手榴彈,為他前方開路,自己落得個粉身碎骨。”

“剛才杜阿毛也說了,想回閘北去混混。你幹嗎不退出軍界?”

劉福彪臉色變了變,沉默了許久才囁嚅道:“我哪敢哪……”

方三響覺得很荒唐。他初見劉福彪雖然印象不佳,但那會兒好歹是一條鋒芒畢露的江湖漢子,如今卻成了一條牢騷滿腹的喪家犬。

劉福彪也覺察到他眼裏的不屑,今日索性說開來:“陳老大的手段,承自青幫一脈,誰要是反對他,可是要倒大黴的——你可知道光複會的陶成章是誰殺死的?”

一聽這名字,方三響目光一凜。光複會是一個反清團體,大名鼎鼎的徐錫麟、秋瑾、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皆是其成員。辛亥之役,光複會於其中出力甚多,轉年到了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光複會的領導人陶成章竟被人刺殺於廣慈醫院,光複會從此一蹶不振。

林天晴恰好就在廣慈醫院工作,當天值夜班,還被巡捕房叫去問了很久的話。所以方三響對這件事印象很深。

“我記得報紙上不是說凶手叫王竹卿嗎?是個光複會的叛徒。”

劉福彪嘿嘿冷笑:“當日去醫院刺殺陶成章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王竹卿,還有一個是滬軍第五團團長、陳老大的拜把子兄弟,叫蔣誌清。他事發後避去了日本,還是我給買的船票呢。”

“蔣誌清?不就是剛才我在陳其美身邊見到的那個年輕軍官嗎?”方三響駭然覺察,自己竟跟一個殺手擦肩而過。

其時政治刺殺並不罕見,光複會自己就是刺殺滿清大員起家。不過這些刺殺,多是針對敵對勢力。同盟會與光複會明明同屬革命陣營啊?這不是內訌嗎?

方三響看出來了,劉福彪歸根到底還是怕死。既怕跟著陳其美討袁戰死,也怕拒絕跟隨陳其美被暗殺。再加上罹患消渴症,更是雄心頓挫。

他當初在漢陽時也曾目睹義軍內部吵架,想不到進入民國之後,鬥爭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變本加厲。怪不得這一次陳其美在上海起兵,應者寥寥。當初選大都督得罪了李平書和總商會,刺殺陶成章又讓光複會離心離德,就連福字營也被嚇得心寒膽落。

方三響不認為陳其美是假革命,他眼中的那種光芒是演不出來的,但這樣的行事手段,也委實上不得台麵。到底哪一個陳其美,才是真實的?他驀然想起蕭鍾英的那句話:“革命從來不是幾個聖人搞起來的,它總是泥沙俱下,卻也魚龍混雜。譬若大江東去,須觀其大勢可也。”

這時劉福彪陰陰地道:“方醫生,我知道你最有原則,這些話是斷不會對旁人說起的。”方三響點頭:“這是自然。劉統帶,你也莫要多慮。”

劉福彪一陣苦笑:“倘若我有個三長兩短,福字營的兄弟們散回閘北,還望你多多看顧。青幫漢子都是賤命,就怕死得冤枉。”

談話就此結束。劉福彪自去整理軍務,方三響則繼續在各處營地巡看,為傷員們提供救治。就這樣過了約莫兩個小時,王培元忽然帶著紅會小旗,隻身來到軍營裏。

他帶來一個好消息,北洋軍那邊談妥了,答應暫時停戰十六個小時,王培元連聲說:“我很欣慰呀,很欣慰。”方三響立刻找到陳其美,陳其美一拍桌子:“他們當然是拖得越久越好!我們隻停戰八個小時,多一秒都不行!”

紅會方麵萬般無奈,但也隻能接受這個要求。

沒辦法,他們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要疏散附近居民,做好同時迎接難民潮與戰爭傷員的準備,還要組織上海各界持續募捐,以應對食物與藥品的極大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