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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一)

上海七月的落雨,向來極有風格。行人走在街頭,會感覺像在無數張蜘蛛絲網之間穿行。每一滴雨水都仿佛抹過一層南洋樹膠,簡直黏膩到可以拉出一條絲來。這樣的雨打在身上,再被蒸蒸的熱力一烘,會把皮膚上的毛孔全數糊住,瘙癢難耐,卻怎麽也撕扯不開。

盡管人間已變作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這黏糊糊的夏雨也依然故我,沒有任何改變。此刻一男一女正撐著一把大油傘,在雨中駐足仰望,望向眼前一棟二層小樓。

這小樓矗立在十六鋪太平碼頭的旁邊,毗鄰裏馬路盡頭。整個樓的外形像一座腰圓式的歐洲戲院,可細處依舊是中式的雕欄畫窗。在小樓的進口右側,有一麵迎牆,牆麵上還殘留著層層疊疊的海報碎片與糨糊痕跡,上方是“改良新舞台”五個陽刻大字。

雖說此時小樓裏空無一人,但能想象到,昔日這裏是何等輝煌熱鬧。

“這個新舞台呢,可是有年頭了。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的時候,為了振興南市華埠,李平書、姚伯欣、沈縵雲,還有我爹,幾個上海紳商創辦了振市公司,他們為了聚斂人氣,特地投資建了這麽一座戲樓——這裏排演的都是新式戲,什麽《黑籍冤魂》哪,什麽《波蘭亡國慘》哪,夜夜客滿,生意旺到燒蠟燭。”

傘下的姚英子說得興致勃勃,眉飛色舞。距離辛亥已經一年半了,她容貌俊秀依舊,隻是頭發沒梳成流行的名媛高髻,反而剪了個齊耳短發,透出一絲銳利與幹練。

“既然那麽熱鬧,怎麽現在還關張了呢?”方三響撐著傘,甕聲甕氣地道。他的身量比之前又高大了幾分,站在英子旁邊,兩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女香客和廟裏的泥塑金剛像。

“他們可不是關張,是搬家啦。新的戲樓在露香園九畝地,等回頭建好了,我請你們去看。”

姚英子見方三響興趣缺缺,又熱情地介紹道:“蒲公英,你是沒去看過。這個戲院跟茶園裏那種四方戲台不一樣,是按照歐美戲院來建的,裏頭有機械轉台,有頂棚變燈,還特地從東京請來布景師呢,舞台效果老嗲的。”

“日本人的東西呀,那我不要看,你叫孫希來陪好了。”

姚英子知道他對日本人恨意深重,道:“你老悶在宿舍裏頭,要發毛病的。再說了,別的地方就算了,這裏的戲你可是一定要看的。”

“為什麽?”

“這個新舞台的東家,是姓夏的四兄弟。四兄弟裏的老二叫夏月珊,老三叫夏月潤,都是革命黨。辛亥大戰,陳其美隻身前往江南製造局勸降,結果被裏麵的守軍扣押。多虧了這兩兄弟冒險潛入工廠放火,又趁亂打開大門,讓革命軍一擁而入,這才奠定了勝局。就連孫先生都特意撰文表彰呢。”

方三響恍然道:“噢,原來是革命元勳的產業,那自然要支持一下——啊?你說你在南市盤下一棟房子,不會就是這裏吧?”

姚英子微抬下巴:“要不我怎麽會講起新舞台的掌故呢?他們搬了新家,我就把這舊址的房子盤下來了,做學校——革命元勳的產業,那自然要支持一下。”

她學著方三響的腔調,而後嘻嘻一笑。方三響本來還想問問價錢,嘴唇嚅動幾下,終究沒吭聲。

兩人正聊著,第三個人從另外一個方向緩步走來。他沒有方三響那麽高大,但四肢更為勻稱修長,手裏撐著一把倫敦紳士常用的黑麵綢子傘,小心地遮住那一身筆挺的藍灰西裝。

“孫希,你辰光倒踩得蠻準嘛。”姚英子說。

傘邊一抬,露出一張戴著金絲圓鏡的俊朗麵孔。

方三響和姚英子同時嚇了一跳:“你去配眼鏡啦?”孫希用手指彈了彈鏡框:“吳良材不就在南市嘛,我路過順便去配了一副。正宗的德國鏡片,怎麽樣?是不是看著更儒雅了?”姚英子笑罵道:“戴眼鏡也不像好人,還是個斯文敗類。”

孫希連聲哀歎:“我們做外科的日日要在螺螄殼裏做道場,用眼過度,不得已配一副眼鏡,醫院不給報銷就算了,還要被你們嘲笑。”方三響忍不住皺眉勸道:“吳良材的可不便宜,這一副怕是值你半個月薪水,手指縫太寬了。”孫希不以為然:“選最好的材質,一副能用幾年,買便宜貨一年不到就得換,算下來我還省了呢。”

姚英子懶得聽他們倆閑磕牙,徑直走到小樓前,開鎖進去,抬手拉亮電燈。隻見黑漆漆的戲樓裏頓時燈火通明。大廳裏空****的,所有的物事已被搬走了,隻在中間剩下一張方桌與幾條長凳。

三人坐定之後,姚英子從懷裏掏出厚厚一遝紙來,眼光閃亮:“好啦,終於可以跟你們說說我的大計劃啦。”

這一天,是民國二年的七月十六日,辛亥革命已過去一年半。中國幾千年皇朝曆史,終於演進到了民國。而這三個小小醫生的人生際遇,也隨著時代發生了一些變化。

因為峨利生教授的臨終遺言,孫希終究放棄去倫敦,留在了紅會總醫院,如今他已是一位正式外科醫師;方三響度過實習期,選擇了時疫防治工作,整天在幾家時疫醫院之間跑來跑去;至於姚英子,她半年前順利從上海女醫學校畢業,決心履行在武昌時許下的承諾——要專注於拯救婦孺的慈善事業。

今天她把兩個人叫過來,就是要正式宣布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

姚英子的計劃是,在上海南市建一間保育講習所。這個講習所將專門招攬南市城廂的收生婆,向她們傳授孕期護理知識與衛生常識。而地點,就設在這座廢棄的戲院之內。

“如今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都是找收生婆來接生。教會一個收生婆學會注意生產衛生,便能惠及十幾個產婦;教會十個收生婆新生兒的護理訣竅,就有幾十個孩子不會夭折。我每期班培訓十五人,一期兩個月,一年下來能救下近千條人命!”姚英子興致勃勃地計算道。

方三響冷不防問了一句:“那些收生婆,憑什麽來聽你的安排?”

他現在負責時疫防治,深知民眾很多習慣根深蒂固,改變極難。就連莫喝生水這麽一個簡單的要求,推廣下去都要大費唇舌。姚英子想得未免太簡單了。

姚英子不耐煩道:“隻要她們看到嬰兒死亡率確實下降,就肯定會來學的,這都是為她們的生意好哇。”

“但你算過沒有,一年要培訓九十個收生婆,得多少錢?你從哪裏弄?”

“我跟沈伯伯都商量好啦,這個講習所會掛靠在總醫院下頭,單獨開一個賬戶募捐。”姚英子胸有成竹。

“總醫院自己都窮得被賣給哈佛了,怎麽養活得起講習所?”

方三響說的,乃是一件無奈的窘事。紅會總醫院一直以來全靠善款維持,入不敷出。在去年年初,哈佛大學以每年九萬元補助為代價,租借總醫院作為其在中國的預設分校。

“哈哈,我知道沈伯伯的難處,怎麽會從他那裏敲竹杠?”姚英子笑起來,“這個講習所的啟動費用,我爹找了虞洽卿、朱葆三、黃楚九幾個浙江同鄉,大家湊一湊也就夠了。”

方三響半晌無語。能把這幾個上海灘響當當的聞人以“同鄉”淡稱的,也就隻有姚大小姐了。

“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心裏有點駭牢牢,所以今天叫你們兩個來商量一下。你們在武昌時可是答應我的,不能反悔。”姚英子說。

“張校長呢?”方三響問。她搞這個事情,最好的助力肯定是張竹君。

“張校長帶著赤十字會北上徐州了,那邊要打仗,她什麽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呢。”

孫希忽然從文件裏抬起頭來:“英子,我看了半天,你這個講習所的課程裏,怎麽沒有解剖學呢?藥理學呢?而且課時也太短了……我數數啊。”他快速翻動幾頁:“一期培訓才兩個月,一百多個課時,這連入門都來不及。”

姚英子道:“大部分收生婆連字都不認識,我準備的都是速成課程。”

孫希扶了扶眼鏡,難得嚴肅起來:“我雖不是婦產科專業,可初級醫學教育還是知道的。解剖、護理、藥理、血液、傳染病理……要學的多了。英子,你讀了幾年,張校長才讓你畢業?一個文盲隻培訓兩個月就要做醫生,這不是開玩笑嘛。”

“我又不是讓她們去考博士,隻是教她們一些基本常識而已嘛。”姚英子微微噘起嘴,明顯不太高興。

孫希平時一見她這樣,就會立刻認,可這次卻顯得異常固執:“英子,你這個課程表,實在太兒戲了。峨利生教授說過,醫學是人類最複雜的學科,必須嚴謹地對待,容不得一絲馬虎與僥幸。”

一聽這個名字,另外兩個人頓時沉默下來。

峨利生教授在漢口去世之後,被安葬在了當地,以誌其不朽。但孫希取走了他的臨終衣物和用過的手術刀,在徐家匯的薤露園立了一個衣冠塚,每個月都去拜祭。他平時還是嘻嘻哈哈的,可一旦討論起醫學問題,卻越發有其師的嚴厲範兒。

大廳裏尷尬地安靜了片刻,方三響開口道:“你看我做疫病防治宣傳,隻要教會老百姓洗手這麽一件簡單的事,便能大幅降低痢疾、沙眼、霍亂的感染率。所以我們不必把收生婆當作專業人士那樣培訓,先滿足最低的衛生標準,解決眼前的問題。”

孫希卻不肯放鬆:“這完全不一樣。你剛才也聽英子說了,教習結束後,是要給她們發執照的,發了執照就可以正式行醫了,這不是開玩笑嗎?她們都可以行醫,那我們這些寒窗數年的醫生尊嚴何在?”

姚英子拿起那張剪報,不服氣道:“哪裏是正式行醫了?你看這裏的規定,收生婆隻能協助順產,如果遇到問題,還須送去正規醫院的。”

孫希搖搖頭:“以收生婆的水平,是不是順產恐怕都判斷不出來。她們分得清胎盤早剝和一般的見紅嗎?”姚英子氣惱道:“所以才要教導哇!孫希,你到底要哪能[1]?難道要一個個捉過來培訓三年?”

“三年怎麽了?我們哪個不是苦讀四年、六年的?醫生不比別的職業,生死攸關,寧缺毋濫,治不好要死人的。”

“你說的當然最好啦,可現實擺在那裏。南市每天都有幾十例臨盆,幾十個產婦麵臨危險,她們可等不起。一個有瑕疵的次等辦法,也好過一個完美無缺但實現不了的方案。”

孫希挺直了上半身,語氣嚴肅:“如果對待治療的心態是湊合將就,醫學是無法取得進步的。你看當年外科醫生們動手術是不做消毒的,唯獨約瑟夫·李斯特要較這個真,一定要術前用石炭酸洗手、洗手術刀。虧得他的堅持,我們現在才知道消毒的重大意義。”

“這根本是兩碼事!不同你講了!”姚英子氣得把計劃書搶回來。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忽然外頭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兩人同時停下來。方三響如釋重負,說:“我去開門。”等到他回到大廳,身後跟著一個年輕姑娘,居然是林天晴。

辛亥之役後,這姑娘在漢口再無任何親人,便隻身來到上海。哥哥林天白有同學在軍政府任職,憐烈士孤忠,便給她介紹了一個廣慈醫院的護理工作。

一見有外人來,孫希和姚英子不再繼續吵了,氣鼓鼓地各自轉開臉去。

林天晴手裏拎著一個精致的食盒,擱在桌子上,食盒裏頭是五六個小屜,擺著蝦餃、鳳爪、叉燒之類,居然還有三小碗蓮花涼粥。她一一擺開來:“知道你們在這裏開會,我下班順路帶了點夜宵給大家。”

另外兩位不肯吭聲,方三響先伸手抓起一碗。林天晴正要提醒他粥冷傷胃,不料他“咣”一聲把碗放在孫希麵前:“你先吃。”孫希呆坐在原地沒動,方三響皺眉道:“討論而已,鬧什麽脾氣。”孫希抬起頭,一臉委屈:“你沒給我拿湯匙,我怎麽吃?”方三響從食盒側麵摸出一柄,扔過去:“勺子就說勺子!啥湯匙!”

姚英子“撲哧”一聲笑起來,桌上氛圍總算輕鬆了點。她端起碗來,輕輕啜了一口,帶著蓮花香氣的清涼細粥滑入咽喉,說不出地愜意。

“哎呀,這是同發酒樓的消夏粥哇。隻有他們家才會在粥裏放磨碎的鬆仁。”

“姚小姐好厲害,一吃就吃出來了。”

姚英子抬臉衝林天晴一笑:“廣慈醫院在金神甫路,同發酒樓在公館馬路,你這順路,可順出好大一圈呢。”

被她一說破,林天晴登時有些麵紅耳赤:“我是想著大家都忙了一天,肯定餓了,所以去買了點清暑的。”方三響夾起一枚蝦餃放在嘴裏,解釋道:“我們倆本也是約今天見麵,正好趕上英子你叫開會,我便讓她直接過來了。”

“哦,你倆定期約見哪。”姚英子眯起眼睛。

“是的,她在幫我查覺然和尚的事。”方三響回答。

林天晴仿佛受到提醒,趕緊從懷裏拿出一封信:“對了,都忘記給你了。東京那邊又來信了,我已經把中文翻譯附在旁邊。”

在漢口時,方三響在林天白的留日照片裏,發現了覺然和尚的線索。可惜他在日本沒有任何熟人,於是林天晴主動請纓,寫信給哥哥的日本房東和在日同學,看能不能找到線索,定期報告給他。

方三響把信打開看了一眼,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心中略有失望。他放下信件,對林天晴道:“夜宵多少錢?”林天晴連忙擺手:“在漢口我受了大家那麽多照顧,這點心意是應該的。”

孫希嘿嘿一笑:“我就知道,這肯定是林小姐的好意。指望老方那鐵公雞,一世也吃不到同發酒樓的東西。”林天晴有點發窘,看了眼方三響:“那……那我先走啦,下個月我有消息再拿給你。”

方三響看向另外兩人,催促道:“林小姐要走了,你們倆快把錢攤算好給她。”姚英子一推身前的籠屜:“我們又沒在做虧心事,蒲公英,你幹嗎急著攆人家走?今晚是我叫你們來幫忙參謀的,這頓我請好啦。”

林天晴還要拒絕,姚英子已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林小姐,我們在商量保育講習所的事,你也來幫我參詳一下。這是為女子謀福利的事,光聽這兩個臭男人的說法可不成。”

“我隻是看護婦,怎麽好和醫生坐在一塊?”

姚英子不悅道:“又不是前清的官場,哪裏有那麽多規矩?看護婦怎麽了?總醫院的克立天生女士,哪個醫生都要敬她三分。”林天晴這才猶猶豫豫地坐在姚英子和孫希之間,刻意跟方三響保持距離。

接下來的討論還是那麽激烈。從預算到課程,從雇傭人手到建築布局,三個人唇槍舌劍,各抒己見,有幾次吵得直拍桌子。林天晴基本上不插嘴,隻有當姚英子問她時,她才說上一兩句。

快到午夜時分,這場辯論會方才結束。姚英子是自己開車來的,說:“今天太晚了,我去把林小姐送回家。孫希,你今天意見真多,自己想辦法回宿舍吧,哼。”

孫希愕然:“那老方呢?他可是一直幫你,也走回去?”姚英子看看林天晴,又看看方三響:“我替你送林小姐回去,還是你自己送?”

方三響說:“車子快點,你送吧,我跟孫希一道走。”姚英子翻翻白眼,覺得男人腦子的構造真是古怪。

姚英子很快驅車離開,剩下兩個人卻有點發愁。南市這裏地處偏僻,要一直走到城隍廟才有守夜的黃包車,而且要多加五個角洋。孫希知道方三響必定是不肯花這錢的,幸虧此時雨已停了,遂主動提議溜達回去算了。

於是兩個人沿著十六鋪裏馬路,緩緩朝徐家匯方向走去。

“喂,你覺不覺得,林小姐來了以後,英子有點不一樣了?”孫希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方三響。

“怎麽不一樣?”

“怎麽說呢,英子對她好像特別親切,特別照顧。”

“這不挺好的嗎?”

“她跟咱倆在一起的時候,可不這樣。就算是對宋雅,也沒見英子這麽親切。親切得都有點……怎麽說,有點生分了。”

方三響不以為然:“你想太多了。她是被你訓得氣悶,想拉個同盟軍而已。”孫希嘻嘻一笑:“且不說她,林小姐對你的態度可是有點……曖昧呀。”

方三響一怔:“她隻是幫我找人而已,你可不要瞎說,傳出去對人家不好。”孫希道:“其實林小姐容貌、人品都不錯,對你又有好感,不妨考慮考慮。看護婦嫁醫生,不是正好嘛。”

“你今天怎麽回事??完了英子,又來消遣我!”方三響有些惱火,“我仇人還沒找到,又得養活一大家子人,誰嫁給我誰被拖累,你別害人姑娘。”

“那要是英子呢?”孫希冷不防問出一句,“以她家的底子,可不怕你拖累。”方三響怔了一下,旋即怒道:“越說越不成話了,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你怎麽不去求親?”

方三響等了一陣,卻沒等來更巧妙的反駁,他一扭脖子,卻看到孫希一手捏著雨傘,一手插兜,眼神望向前方,有些失焦。饒以方三響的粗糙,也品出一絲古怪的意味:“不會被我說中了吧?”

“哎,胡說!胡說!”孫希苦笑著擺手,“我是忽然想起來,張大人又給我拍來一份電報,說他最近要給我安排一樁親事。”

方三響轉念一想,此事倒也不算突兀。如今孫希已二十二歲,普通人家這歲數都當爹了。

孫希的這位監護人是典型的大清式家長,說一不二。當初孫希剛畢業就被他一紙電文派到紅會總醫院,孫希毫無反抗餘地。這次安排相親,估計孫希也隻有接受的份。

“那張大人安排你跟誰相親?”

“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故友同僚、在上海的親戚之類。其實他隻要我成婚就行,至於跟誰成婚,他大概無所謂……”孫希把雨傘換了一隻手握。

方三響不知道該恭喜還是該安慰,隻得重重拍了他一記肩膀。孫希鬱悶道:“唉,他說等我娶了親,他才算是徹底完成我爹娘的囑托,可以無愧於九泉之下。可我從記事起,就跟著張大人走南闖北,隻知道我爹娘是廣東籍貫,死在南洋,別的什麽印象都沒有。”

孫希的口氣變得有些落寞,腳下隨便一踢,一枚小石子遠遠飛出去,“鐺”的一聲,砸到了路邊的海亭。一隻野貓被嚇得猛跳起來,然後迅速消失在灌木叢裏。

“那你自己想不想相親哪?”方三響問。

孫希甩了甩雨傘:“別的我也就依了張大人,終身大事嘛,最好還是能自己做主。咱們這個職業你也知道,另一半若不能理解其難處,隻怕不能長久。”

方三響脫口而出:“那你去娶英子不是正好?她也是醫生,最合適不過。”孫希咳了一聲,一臉嚴肅地糾正道:“老方,你這話不對,她又不是可以被隨意分配的物品,你給我,我給你的。就算要聊這事,也不是咱倆討論誰娶英子,而是她喜歡咱倆中的誰。”

方三響“嗯哼”了一聲,算是承認自己失言。可很快他發現,孫希提出的這個問題,雖是戲謔之語,卻仿佛在腦海裏生了根似的,忍不住會去想。

“她喜歡咱倆中的誰?”

這問題十分滑稽,本該一笑置之,可它就像今晚的雨,曖昧地沾在身上,甩不脫,也幹不透。

兩個人並肩繼續朝前走著,努力表現出淡然。可他們的眼神卻飄忽不定,既好奇對方是怎麽想的,又怕被對方看出自己對這件事很在意。

就這樣,兩個人維持著這種尷尬狀態,走回了海格路。當他們來到宿舍樓下,準備各自回房休息時,卻看到一個矮胖的影子在宿舍樓前的燈下轉悠。

“曹主任?”兩人對視一眼,“他不會是在抓夜禁吧?”

可他們倆早不是學生了,不必遵守夜禁作息,這是搞哪一出?曹主任也發現了這邊,一路小跑過來,喘著氣道:“你們兩個不在宿舍,這麽晚去哪裏搞花頭了!”

方三響道:“我們是去開會了。”曹主任顧不得細問什麽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快,跟我去醫院,沈會長等你好久了!”

“咦?”方三響跟孫希俱是一呆。本以為是曹主任抓風紀,怎麽又扯到沈會長?而且大半夜的,難道有緊急事態?可什麽緊急事態,需要單獨找方三響呢?

孫希還有自己的終身大事要發愁,顧自上樓歇息去了。方三響跟著曹主任匆匆來到哈佛樓——自從哈佛大學租借了總醫院後,醫院的二層小樓便改叫了這個名字。

沈敦和早已等在會議室,他穿了一件湖縐黑綢馬褂,頭戴瓜皮帽,除了沒留辮子,跟前清時代差不多。多年奔走於慈善事業,給他麵上養出一層祥和的溫光,有如古物上那樸拙的包漿。

他身前一枚餘燼繚繞的煙鬥、半盞清茶,顯然已等候多時。方三響進屋後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沈副會長您好。”曹主任聞言,一對小眼睛猛然鼓了鼓,欲要嗬斥,看了眼沈敦和,又悻悻忍住。

辛亥之後,袁世凱簽發過一道大總統令,正式任命呂海寰為紅十字會會長,沈敦和出任副會長,至此紅十字會的京滬之爭終告和解。方三響稱其為“副會長”,合乎規矩,隻是不太合乎曹主任的習慣。

沈敦和對稱呼毫不在意,開門見山道:“辛亥在武昌,三響,你是救援隊裏最積極參與革命的人,關於最近的政治局勢,想必你也有所了解吧?”

方三響猶豫了一下,回答說知道一點。

就在今年的三月二十日,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被槍擊於上海火車站,兩日後逝世。這一事件導致南北之間劍拔弩張,袁世凱瘋狂擴充軍備,而孫中山也宣布要聯合南方諸省,發動二次革命。進入七月之後,江西、江蘇等地紛紛獨立響應,通電討袁,而北洋大軍也迅速南下,江西和蘇北兩地是主戰場,大戰一觸即發。

上海報端對這件事各執一詞,有擁袁罵孫的,也有挺孫反袁的,還有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的,但更多的是抱怨,說辛亥革命後不到兩年又打仗,這成立民國還有什麽用?總之方三響看下來,各界莫衷一是,亂成一鍋粥。

沈敦和道:“現在立憲派還在調停,看能否避過戰火。以我的判斷,戰與和的關鍵節點,就在上海。”

“陳其美?”方三響立刻反應過來。

“不錯。我收到消息,陳先生已經從南京趕到上海,隻怕是為了串聯力量,興兵討袁。他一旦通電獨立,北洋軍必然會揮師南下,屆時上海必有一場劇戰。”沈敦和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政治上的事,我們不去討論。但兵戈一動,不知會有多少生靈慘遭塗炭,這卻是極為可慮的。”

方三響微微頷首,他在漢口親眼見識過戰爭的毀滅能力,上海比漢口要繁華十倍,一旦打起來,損失恐怕也要十倍不止。

“從前我們的辦法是因事而起,隨災而動,但現在得改改思路了。紅會必須采取更主動的策略,籌款、救治、安頓、防疫之類的事情要早做預備——所以我們必須對局勢有預判,搞清楚陳其美何時公開發聲明反袁。”

方三響麵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暗暗欽佩。沈敦和久享盛譽,早可以躺在功勞簿上休息,可他還在不斷思考更好的慈善辦法,主動求變,這份熱誠實在難得。

沈敦和把煙鬥端起來,放回嘴邊:“這件事太過敏感,官方是不好去問的。曹主任說三響你跟陳其美有交情,你能不能幫忙私下去打聽一下?我們心裏就有數了。”

方三響把視線移向曹主任:“那時候您還嫌棄我跟劉福彪、杜阿毛交往過密,勸我要遠離反賊亂黨。”曹主任尷尬地哈哈一笑:“哎呀哎呀,彼一時,此一時,前朝舊事而已。這一次我跟你講,孫先生身秉大義,又有這麽多虎將輔佐,討袁一定大勝的。三響,你盡管去問,不要有什麽顧慮。”

“我們去武昌之前,您還說皇上春秋正盛,天命在我大清呢。”方三響嘟囔了一句。曹主任腮幫子一哆嗦,小聲嘟囔道:“年輕人不要刁鑽促狹!”

沈敦和笑道:“曾子固有句名言:‘民病而後圖之,與夫先事而為計者,則有間矣。’意思是說,等到老百姓受苦了再去救,和事先做足準備去救,效果是截然不同的。為了上海百姓的福祉,這次辛苦三響你了。”

“明白,不過曹主任得幫個忙,給我開個條子拿點藥。”方三響拿起筆來,在一張處方箋上唰唰寫下一行德文。

曹主任一見處方箋上的字跡,臉色變了變,視線不期然朝他**看去,然後又觸電似的迅速挪開。等到他簽好字,方三響扯過條子,轉身離開會議室。

曹主任狐疑道:“這小子不會是趁著您有求於他,趁機去藥房揩油吧?”沈敦和眯起眼睛:“曹主任多慮了。你想想,通電反袁這麽敏感的事,三響能直接開口問嗎?若是他以醫生身份登門出診,順口一問,是不是就自然多了?——三響這小子,心思細著呢。”

曹主任想起那藥名,不由得“啊”了一聲,終究沒敢說出口。

“什麽是好醫院?不在於醫院本身,而在於人。這些孩子慢慢成長起來,醫院也就好了。”沈敦和笑眯眯地說。

這邊廂方三響取了藥品,挎起一個小藥箱。沈敦和特意派了一輛汽車,把他直接送到萬壽宮。

這一座萬壽宮位於西門內的半涇園廢址,乃是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年)所建。其時慈禧垂簾日久,上海士紳屢屢上書請求歸政,慈禧迫於壓力,終於在這一年還政給光緒帝。上海遂營建此宮,以資紀念。所以這座宮殿在滬上士紳的心目中,頗有些不畏強權之象征。

辛亥革命之時,陳其美集結的部隊便駐屯在萬壽宮內,這一次他籌謀討袁,自然也選在這裏駐紮。

汽車在距離萬壽宮還有五百米的地方,就被一道崗哨攔住了。方三響讓司機回去,獨自挎好藥箱走到跟前,正待開口問話,卻發現眼前指揮崗哨的軍官眼熟得很,居然是杜阿毛。

杜阿毛還是那一副油滑樣貌,披著一套藏藍色軍裝,袖子不卷了,褲腳管倒是內挽起幾分,露出瘦瘦的腳杆。他正捧著個瓷碗,唏哩呼嚕在崗亭裏吃著拌麵,一見到方三響,大喜過望。

“啊呀,方醫生,長久沒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快速扒拉幾筷子,把最後幾根甩著油光的麵條塞進嘴裏,一吸溜,這才擱下碗。

方三響道:“不急不急,你別噎著,吃得太快容易造成食管破裂。”杜阿毛拿袖口擦擦嘴,靦腆笑道:“南京什麽都好,就是蔥油麵不對。難得回來一趟,我叫了碗開洋麵打打牙祭。”

“哦?這麽說,劉統帶也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劉統帶不回來,陳老大要靠誰呢?”杜阿毛朝萬壽宮那裏瞟了一眼,語氣有些怪異。

杜阿毛這一番話,方三響是知道因果的。

陳其美在辛亥發動上海起義時,劉福彪率領手下兄弟衝鋒陷陣,立功不少。民國肇建之後,陳其美把這位青幫扛把子的力量改編成了福字營,從會黨分子一躍成了正規軍。後來陳其美辭職下野,福字營便被遠遠調去了南京。

這一次陳其美要在上海討袁,手裏信得過的部隊不多,便把這支福字營從南京調回來了,還委以衛戍重任。這裏門口還掛著一塊特別威風的牌子:討袁特別敢死軍。

“你怎麽不挽袖子,改挽褲腳管了?”

“如今成了軍人嘛,所以上袖要放下來,挽起褲腳管,則是不忘本嘍。”

杜阿毛與方三響寒暄了幾句,問他為什麽這麽晚跑來。方三響半開藥箱,用手指比了個“六”字,杜阿毛登時心領神會,哈哈一笑,帶著方三響往萬壽宮走去。

原來陳其美性好狎妓,滬上人送外號“楊梅都督”。方三響的藥箱裏裝的是德國產的灑爾佛散,編號六零六,專治梅毒。這種治不雅病的特效藥,自然隻能晚上偷偷送來。

“陳老大這幾天夜夜開會,一刻不停地見人談話,忙碌得很。等一下你先等我通報。”杜阿毛叮囑道。

兩人快走到萬壽宮時,對麵忽然一隊人迎麵而來。就著燈籠火光,方三響認出來為首的一人是李平書,兩人曾在鼠疫事件時在道台衙門見過一麵。此人的武裝商團在辛亥時曾攻打江南製造局,是反清主力之一。

不過此時李平書臉色鐵青,似乎剛剛大吵了一架。他壓根沒認出方三響,隻是略一抬眼,便徑直走了出去。身後呼啦啦跟著十幾個黑褂保鏢,個個手握盒子槍。一錯身的工夫,方三響注意到,那些槍都是開了保險的,不由得心中一凜——他們何至於如臨大敵?

避過這支隊伍,兩人來到了大殿內。殿內的地板上全是密如蛛網的電線,一不留神就會被絆倒。它們分別接通著二十幾個燈泡和電話。陳其美坐在殿角一張行軍**,正埋頭研究著一張上海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