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談心

幾案上擺著的茶早已涼透,周邊灑了幾點金色糕點碎屑,而來訪的兩人早已身披星月歸去。

謝鳴鸞推開窗扉。天高氣清,遠山橫斜,煙雲卷起月色,那是司淵和顧青城離去之地。晚風微動,樹鳴蕭蕭,竟勾起她些許心緒。

她微微蹙眉,手撫上心口,這究竟是何情緒?

昔日在天絕五峰時,她是唯一悟得無情道之人,這是連謝夜白都未曾悟得的大道。她的心因為修習無情道而變得靜若止水,她曾相信世間感情終將會化作虛無,隻有無情才是正道。墜入魔界後,她心中曾被她丟失的七情六欲又回來了,雖然給她徒增許多煩惱,但也讓她找回了初心。

“你在思念他?”冥亞走到她身側,與她一道遙望遠處。師父目光所及之處,是司淵的歸途。

“嗯。”謝鳴鸞隨口應了一聲。

他撚指,從手心爆出一團金色煙花。飄散的火星向周遭散去,如流星般湮滅於虛無。長指一彈,這點金色悄然浮起,懸於窗外。

“這是?”謝鳴鸞問道。

“青城第一次離家修行,我想給他點起一盞燈。若他想家了,往這邊看過來,永遠有一盞燈為他亮起,告訴他,哥哥在這裏,師娘在這裏。”

那點金光落在她眸中,頓時多了幾分暖意。

“青城有你這樣的哥哥,很幸運。”謝鳴鸞道。這世間上的人本不是非黑即白。冥亞對顧青城極好,對她也很好,隻有麵對外人才會殘忍。

冥亞星眸微彎,抿唇道:“青城對我也很好。他是第一個對我真心之人。在魔界,真心難尋。”

他看向謝鳴鸞,唇邊笑意更深。

正是師父給過她真心,他才願意將真心托付。

“嗯。”謝鳴鸞頷首。不止在魔界,在任何之處,真心難尋。所以她才這麽痛恨背叛。

夜風微涼,冥亞抬起手,撩起謝鳴鸞耳邊碎發:“夜深了,師父早些安歇。”

“好。”

冥亞指尖一挑,一道星火劃過夜空,炸出一片火樹銀花。

師父,明日見。

一場煙火,送你一場好夢。

……

次日,兩人行走於集市之上。他們才來梵天界,人生地不熟的,先出來打探點消息。

梵天界的集市熱鬧非凡,街兩側店肆林立,茶寮酒肆、腳店賭館,比比皆是。

謝鳴鸞看到了一家賣鬼蜜的鋪子。

原來這鬼蜜還是可以買賣之物。若是有人的囊中略有小錢,完成交付二十斤鬼蜜的任務應該也不在話下。看來這鬼道盟的門檻並不高。

她拿起一小瓶鬼蜜,在手中輕晃。

人身蝸牛首的攤主用頭頂觸角挑開棚架上的簾布,兩顆如拳頭大的眼珠掃過二人,咧嘴笑道:“公子,不如買瓶蜜吧!我的蜜包甜,夫人吃了一定笑口常開!”

冥亞麵皮登時就紅了。什麽呀,那是他的師父!

“多少錢?”謝鳴鸞接茬道。

“一塊魔石一瓶,童嫂無欺。”

“什麽?”謝鳴鸞詫然。魔石與黃金等價,一瓶鬼蜜價值一兩黃金?這是金子釀的蜜?

“你是奸商吧。”冥亞斥道。這東西怎麽可能值一塊魔石!

感受到兩人身上浮起的陰寒魔力,嚇得攤主頓時縮回觸角,躲到了布簾之後。形容枯槁的手一把奪走謝鳴鸞手中瓶子,低著聲道:“我可是誠信買賣。這年頭,鬼蜜可不好采,全梵天界我的價格最賤。”

謝鳴鸞眉頭擰起,斂去身上戾氣:“鬼蜜為何不好采?”

不就是鬼蜂釀的蜜麽,有什麽難采的?

感受到壓迫的退去,攤主鬆了一口氣:“那你得去問問城外那群鬼蜂,跟得了失心瘋一樣,不讓人靠近。”

鬼蜂向來溫順,常用自己產的蜜與人交換貨物,尤其是喜歡給他們的蜂後買漂亮衣裳和亮晶晶的首飾。隻是這幾年不知道發什麽瘋,見人就咬,城中的鬼蜜得不到補充,價格便也上去了。

“失心瘋?”謝鳴鸞喃喃。

“對,你往南走,出城翻兩座山,就能看到!”

見謝鳴鸞在凝神思索,攤主又大著膽子問:“買不買啊?”

“不了。”謝鳴鸞扭頭便走。

無影城依山而建,從南門離城,與高閣盤踞的無影山漸行漸遠,一腳踏入了荒山野嶺。翻過兩座青山後,隻見層林疊翠,遮雲蔽日,唯有風穿林隙之時,偶有微光垂落。

“這裏有蜂巢?”謝鳴鸞不禁疑惑道。

蜜蜂用花產蜜,這野林子裏麵唯見青色,哪裏來的野花?

冥亞足下輕點,借著參天古木攀上高處。他攤開手,掌心聚起耀眼奪目的金光,揮手劃過一道弧度。頃刻間,萬道金光炸裂,如奔雷般向周遭射去,湮滅於滿目濃翠之中。

裹挾著魔力的金光將遠處之景傳至兩人眼前。

“這邊。”冥亞飄然落地,拽著謝鳴鸞細腕,向東而去。

不過片刻,盤根錯節的古樹上掛起白色小花。越往前走,隻見白浪翻湧,萬木落了一層瓊色。

“這就對了,有花才能有蜜。”謝鳴鸞低喃。不知為何,山間之風也越發淩厲,卷起漫天白花,似落雪紛紛,迷人眼目。

謝鳴鸞同冥亞臉色漸沉。如此狂風常見於寬闊之地。樹能遮風,因而林中起不了罡風。事出反常必有妖。

隨著狂風驟起,遠處響起了蜂鳴聲,尖厲震耳。

謝鳴鸞雙手相抵,設下結界攏住二人,隔絕了雜音。

兩人緩步前行,結界也隨兩人而動。即便聽不見刺耳的蜂鳴,但肆虐的風依舊瘋狂地擊打結界,引起結界內陰氣的翻湧。能攪出這般風雲的蜂後,起碼與他們修為相當——也就是築基期。

兩人腳步漸沉,又行走一段路後,眼前豁然開朗。

鬼蜂盤旋而上,蜂群聚成一道長練,時而聚攏,時而散開,猶如飛龍入天,撕裂蒼穹。遊走於外圈的幾隻鬼蜂撞上結界,結界上的魔力漾起細小漣漪,兩人雙眸驟沉。

謝鳴鸞從虛空拔出一柄長劍,暗藍色魔力如絲如縷地纏繞著劍身,泛起陣陣寒芒。

冥亞的手伸向身後,手間生出一張縈繞著細小金芒的長弓。他側過身,與謝鳴鸞背對而立,共同迎敵。

幾隻鬼蜂撞暈了過去,沿著結界邊緣而墜。飛旋的蜂群傾巢而出,似烏雲蔽日,洶湧而來。

“封住聽覺!”謝鳴鸞高聲道。

冥亞頷首,張起弓,虛空中生出一支金箭。指尖捏起金芒閃爍的尾羽,對向了肆掠的蜂群。

兩人仰起首,盯著結界上漾動的波痕。

初時,鬼蜂隻是前仆後繼地撞暈自己,後來近乎瘋狂。成千累萬的鬼蜂變幻成各種形狀,時而如手掌,時而又如鐵錘,不停地重擊結界。每一輪的進攻,皆會把最前方的鬼蜂敲成肉泥,黃綠色的汁液四濺,在空中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色澤。

謝鳴鸞將劍橫於頭頂,兩指緩慢地擦過劍身,手下劍身藍芒更甚,似有追魂奪魄之力。

結界上開始生出如雪花般微小的裂紋,在一下又一下的撞擊中,逐漸擴大。

浮於結界表層的黃綠色汁水浸透了細紋,暈染出濃鬱的色彩。

“啪嗒——”一滴汁水落在謝鳴鸞臉頰上,血腥之味頃刻間湧入鼻腔,令人作嘔。

頭頂結界終於承受不住這接連不斷的攻擊,轟然崩塌,黃綠汁水如大雨傾盆。

謝鳴鸞足下輕點,揮出手中長劍。催發的暗藍色魔力如扇般地掃向蜂群,卷起這些汁水,向另一側噴灑而去。

冥亞飛身躍起,兩指一鬆,金箭向蜂群中射去。箭矢上的魔力在蜂群內炸裂,驚雷動地,電光熠熠。隨後,蜂群起了濃煙,火光驟現。

血腥味融合著糊味,撲麵襲來。

混亂之中,謝鳴鸞拽起冥亞奔向蜂巢。蜂巢築在一棵合抱之木下,幾道粗壯的黑影將蜂巢纏繞於樹幹上。

謝鳴鸞目露不解,這些黑影是蜂後的觸須麽?她舉劍欲砍,卻被冥亞攔住。

他搖首,拽著她向後退。

“為何?”謝鳴鸞不甘心地道。蜂巢近在咫尺,鬼蜜唾手可得,她隻差一步之遙便能完成任務了。

冥亞雙唇翕動:“是怨靈。”

謝鳴鸞讀懂了他的話,卻仍舊甩開了他的手。

不管是怨靈還是其他,她謝鳴鸞從未退縮過。

她手心擦劍而過,鮮血祭劍。手中劍芒大盛,她揮劍便砍。

快要觸及黑影之時,這些黑影驟然暴脹,生出一個黑色的巨首,張著血盆大口,腥風撲麵而來,頃刻間咬住了謝鳴鸞手中長劍。眼見著黑要吞噬她的手,冥亞一掌打在謝鳴鸞手腕上。

她隻覺得腕子一麻,遂鬆開了劍。冥亞拽起她的腰帶,向後甩去。他抬起手,張弓搭箭,朝黑影射了一箭。呼嘯之箭沒入黑影血口之後,黑影暴躁地扭動,尖銳嘯聲震天動地。冥亞向後疾退,回首間卻見謝鳴鸞又被蜂群纏上了。

她手中利劍被黑影吞噬,如今隻得赤手空拳地搏鬥。臉上、脖頸上攀爬著密密麻麻的鬼蜂,雪白衣衫被黃綠色汙血浸透,烏發散成絲縷,也掛著一串又一串鬼蜂。

她雙手盈滿暗藍的魔力,向上推舉,魔力在空中聚攏,隱約化成驚龍之態,吞吐霜寒之氣。隨著一聲清喝,巨龍在蜂群中遊竄。寒氣凍結鬼蜂,龍尾又向它們掃**而去。

“走!”謝鳴鸞衝著冥亞高喝。

盡管封住了聽覺,冥亞還是讀懂了她的意思,飛身躍上高樹,飄然而去。

謝鳴鸞手中的幽光越盛,從蜂群中撕裂出一道空地,遂翻身攀上遊龍,疾速離去。

片刻之後,築基期幻化的遊龍終究還是支撐不住,逐漸虛化,魔力如雨般地散落。

謝鳴鸞從空中直直墜落,冥亞低掠而來,伸手接住了她。

她的身上全是鬼蜂屍首,即便身死,毒針依舊深深地紮在她的肌膚之中。她的麵容腫脹,幾乎無法辨認,唯有一雙被擠壓得狹長的眸子,帶著些許星辰的輝芒,隱隱讓人有熟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