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差事

魔界萬千宗門結成鬼道盟,為了彰顯公正,鬼道盟盟都單獨設於永夜界。梵天界中隻有幾個下轄的盟司。

梵天五教差事司與鬼道盟外事司大門相對。兩人從差事司走出,便一頭紮入外事司。

不同於差事司的清閑,外事司櫃台後的青年男子忙得熱火朝天,一手撥弄著算盤,一手執筆記賬。他長得與常人不同,磐石般黝黑肌膚上布滿縱橫交錯的深紋,灰蒙蒙的發編成細小的辮子,束於腦後。

“這裏是鬼道盟外事司?”謝鳴鸞問。她口氣不算太好,適才在差事司被氣得不輕。

“嗯。”青年男子頭也未抬,匆匆寫了幾筆。

“我二人想要加入鬼道盟。”冥亞出聲道。

男子抬起手,用筆尾指了指角落:“去那裏,對著鏡子把牆上誓詞念一遍。”

牆角掛著一麵古樸的搜魂鏡。冥亞的手觸了上去,手下散出幽幽的碧光。

他側過臉,目光掃過牆麵書寫工整的誓詞,開口道:“我自願加入鬼道盟,潛心修魔,弘揚魔道,對魔界忠誠,永不背叛。”

搜魂鏡上碧光大盛,男子抬眸,指了指謝鳴鸞道:“他通過了。你去。”

謝鳴鸞將手放上了搜魂鏡,指尖觸及冥亞留下的餘溫。一抹赤色的光打在她手心。

櫃台後的男子放下了筆,眯了下眼,問道:“墜魔者?”

謝鳴鸞頷首,正欲收手,卻聽那人又道:“你先念一遍吧。”

“我自願加入鬼道盟,潛心——”她一頓。男子的目光也淩厲了幾分。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潛心修魔,弘揚魔道,對魔界忠誠,永不背叛。”手下赤光依舊輝煌,謝鳴鸞皺起了眉頭。

又是這該死的搜魂鏡。

那男子搖首道:“你對鬼道盟不夠忠誠,鬼道盟不能收你。”

謝鳴鸞眸色一凜,這回無論如何都要拿到鬼道盟令牌。那人想看的不過是一道碧光,隻要她說真話便行了。

她心中默念:“終有一日,我會讓謝夜白付出代價!”

手下光芒逐漸變成青碧色。

她長歎了一口氣。這種小把戲也隻能騙騙山下這些低修為的管事。

男子一愣,對上謝鳴鸞布滿凜霜的眸子,頓覺得身後生起寒意。他緩緩頷首:“既然赤光變成碧光,你便通過了。你們過來一下。”

他從身後抽屜裏取出兩塊明黃色的令牌,遞至兩人跟前。

謝鳴鸞捏起令牌,翻來覆去地看了會:“你們有沒有玄色令牌?”她記得差事司那邊似乎要一塊玄色的令牌。

“你們隻有通過考核才能拿到玄色令牌。”

“考核?”謝鳴鸞擰眉。怎麽鬼道盟也這麽麻煩?

男子頷首,從身後拿出一塊小巧的玄色令牌:“隻有拿到了這塊令牌,你們才算是鬼道盟正式的一員。想要拿到這塊令牌,有三種方式。”

他伸出了三個手指,徐徐道來:“一,成為鬼道盟登記在冊宗門的內門弟子;二,有這些宗門長老的舉薦信;三,完成鬼道盟頒發的任務。三種方式,任選其一。”

謝鳴鸞的眉頭擰得更深。若是她一早就當上內門弟子,何至於來此。如今連宗門長老還未見過,幾乎不可能拿到他們的舉薦信。如此說來,隻能選三了。

“有哪些任務?”打定主意之後,她開口問道。

男子似乎早就猜到她會選擇最後這個選項,翻開手中書冊道:“你不用擔心,我們鬼道盟從來不為難人。不過此處是梵天五教的地盤,分到我們鬼道盟的差事不多。”

他指尖來回地掃過書頁,終於翻到了一個無人認領的差事:“三月之內,交付二十斤鬼蜜,如何?”

相較於梵天五教的差事,鬼道盟的確實要容易許多。兩人隨即簽字領差。

走出外事司,兩人尋了一處茶肆歇腳。

外頭烈日高照,在屋內還沒什麽感覺,一到日頭下,便被曬得汗流浹背。

甫一落座,茶博士便迎上前來。在此處做活的茶博士是隻六臂猢猻,兩手為二人置辦茶具,兩手添茶倒水,其餘的手為自己搖扇祛熱。

“一碟茶酥。”冥亞開口道。

“好嘞!”茶博士向後一躍,長尾卷起,手中的茶水一滴未灑。他從架子上端起一碟翠綠色的茶酥,向前躍至兩人跟前,又輕手輕腳地放下。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碩大白牙,淩空一翻,穩穩地舉著茶壺,躍至了別處。

謝鳴鸞淺抿了一口涼茶,捏起茶酥,遲遲未能入口。適才在外事司,她念及謝夜白,那些被封塵許久的往事如潮般湧入心間,盤桓不散。

三千年前,流雲界隻有天絕四峰。謝夜白出身天絕四峰,出師後尋了一座巍峨高山,創立了無情峰。至此,天絕四峰成為天絕五峰。

無情峰上常年隻有謝夜白一人。也不知是他厭倦了清淨,還是頂不住五教中人的施壓,從不參與宗門遴選的他第一次出現在諸位入門弟子麵前。如雲廣袖在空中輕拂,手指隨意一點,恰好指向了藏於眾人中的她。她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成為了謝夜白的弟子,亦是謝夜白唯一的弟子。

她初到無情峰之時,懵懂無知,隻有一個粗鄙不堪的小名。謝夜白立於青鬆翠柏之下,烏發被山間徐徐而來的清風吹起。她站於他身側,小手攥著素淨的衣袍,聽他溫聲緩語:“今日,我將吾姓賜予你。從今往後,你姓謝,名鳴鸞。鸞,鳳凰屬也。我謝夜白的徒弟,終有一日,將會淩雲九霄,成為萬眾景仰之人。”

三千年來,不是沒人勸說過他廣開師門,皆被他斷然拒絕。

他說,他不需要很多徒弟。

他說,他隻要教出修仙界第一人便足矣。

他說,阿鸞雖然不是天縱奇才,但心性堅定,終究能當這第一人。

許多人都嘲笑過他,但後來都漸漸閉嘴。她羨慕過的那些天才最終皆淪為了籍籍無名,唯有她,從未放棄,成為了修仙界第一人,甚至修為遠超謝夜白。

她咬了一口茶酥,齒間縈滿茶香,可心底卻是苦澀一片。她想不明白,這樣愛護她的謝夜白為何要對她痛下殺手?

斜伸出來的手指打斷了她的思緒。指尖劃過唇角,抹去茶酥碎屑。他星眸微斂,輕聲詢問:“師父,怎麽了?”

謝鳴鸞長歎一聲:“有些事,想不明白。”

“原來還有師父想不明白的事啊。”冥亞淺笑低語。

“人活於世,總有幾件想不明白的事。”

“那就別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也是。”謝鳴鸞也笑了。與其在魔界煩惱,還不如回到修仙界,當麵去質問謝夜白。

……

回至客棧,卻見窗下坐著兩人。紫衣男子單手托腮,鳳目眼尾有一顆暗紫色淚痣,三指捏著一杯溫茶,在熱氣氤氳中,徐徐吹氣。

青衣少年卻不及他講究,抱膝而坐,赤足踩著椅麵,膝上托著一碟栗子糕。他朱唇邊沾滿了金色的小糖屑,連卷曲烏發上也落了幾顆,仿若淋了一場涳濛的桂雨。

“你們……”謝鳴鸞訝然,反手闔上了門。

顧青城塞了滿嘴的栗子糕,眨了眨秀眸,連忙將碟子置之一旁,赤足踩上地麵。

司淵指尖彈出一道魅紫色的光,打在顧青城的腳下。顧青城向後一倒,又坐回了椅子上。

“毫無規矩。”司淵攏住長袖,口中雖有嫌棄之意,但眸色溫潤。

顧青城衝著司淵小小地吐了一下舌頭,轉而麵向謝鳴鸞,伸出了手。

“師娘!”他亮著一雙如小鹿般的烏眸,喜悅地道。

謝鳴鸞走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攥住衣角。

她垂首,指尖掃過顧青城唇角,拭去一嘴的糖屑,問道:“怎麽才過了半日,就偷跑下山?”

“山上無趣得很。什麽吃的都沒有,隻能靠丹藥果腹。而且除了練功,什麽都不讓做。我不想入教了,我隻想同師娘和哥哥在一起。”他委屈地道,秀氣柳眉都皺成了一處。

謝鳴鸞有些恍然。顧青城這模樣,像極了幼年時的她。那會的她不願練功,時常偷溜到廚房角落,悄悄地吃零嘴。可是無論她去何方,謝夜白總能尋到她,默然聽她滿腹牢騷。待她說完之後,無論多晚,都要把落下的功課補完。漸漸地,她不再偷懶。因為無論她如何偷奸耍滑,再怎麽哭鬧,都不能省去功課。

謝鳴鸞撫上他的眉心,緩緩地撫平眉間的皺起。

“青城,你知道學法術是為了什麽嗎?”

顧青城搖首。他也不知道為何。師父師娘和哥哥說要帶他加入宗門,他就加入了。

“是為了生存,為了自由。”

顧青城目露茫然:“可是青城覺得很自由啊。”能陪在師娘身邊,有栗子糕吃,他覺得很自由。

謝鳴鸞撩起他微卷烏發,別於耳後,輕輕搖首:“自由不是你想做什麽可以做什麽,而是選擇。你看到星辰大海,選擇了一畝三分地,這是自由。你若是隻看到一畝三分地,你以為天地隻有這般大,選擇留在方寸之間,這不是自由。”

顧青城若有所思,問道:“難道練功就能看見星辰大海?”

“自然。隻有變強,你才有更多選擇,才能得到自由。”

顧青城深吸一口氣道:“我知曉了。青城會好好練功,早日看到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