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認主

忽而,少年的眸光如燈花般一爆,對上了謝鳴鸞的目光。他嘴角輕抿,青衣曳地,緩緩地站起身。

他個子很高,比她要高上一頭。頎長身形猶如青山新竹,玉立亭亭。

“他……”謝鳴鸞蹙眉。少年微曲的烏發遮住了半張靡顏,但她依稀看清了他的輪廓。

“他是青城。”

“青城?”當年的那個小糯米團子,如今也長成了豐神俊朗的少年!

“嗯。”

謝鳴鸞輕扣透明牆麵,顧青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捂住了自己的兩鬢,麵露苦楚。

“他怎麽了?”謝鳴鸞擔憂地問。

“七煞樹在召喚他認主。”

“什麽?”謝鳴鸞一驚,看向冥亞。

冥亞微微搖首:“七煞樹乃上古之物,認主之事已成定局。我在兩年前認主,大概被七煞樹掌控了一年有餘,如今也恢複了自由。顧青城被困於結界內,無法認主,卻又受七煞樹召喚,因而才會痛苦。”

謝鳴鸞的心一揪。她改變不了七煞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顧青城受盡折磨!

“青城……”她輕喚他。

他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呼喚,踉蹌地走到牆邊,手貼在牆壁上。

謝鳴鸞抬起手,與他的手相貼。

他的手比她要大上一圈。她還記得不久前,麵前的青衣少年還是個稚童,因為害怕打雷而躲入她的懷中。如今,他已經長大,她要仰首才能與他對視。

他咬著唇,銀牙咬褪了唇上血色。

“青城,你沒事吧?”她貼著牆,無聲地詢問。

他垂首,看著她丹唇翕動,在心間默念出她的話。

十年了。他幾乎忘記了她的聲音。但他仍然記得她說話時候的溫柔,帶給他無盡勇氣。

他的手向下滑落,停留在她的肩膀處。

昔日,她摟著年幼的他,為他隔絕雷雨天的喧囂與恐怖。如今他成人了,他也想,或許是妄念,擁她入懷。

他手握成拳,砸向牆麵。所砸之處生出一道漣漪,向周邊消散。

他一下又一下地砸著,任憑手指砸得血肉模糊。

“青城!”謝鳴鸞手撫在他砸的那處,目露心疼。

他似乎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拳頭如驟雨般砸落。殷紅的鮮血沾染到了牆麵,順著牆下淌。

“青城,別砸了!”謝鳴鸞連連搖首。沒用的,築基期以下擊不穿這牆麵。

顧青城毫不在意,愈加瘋狂地砸牆。

先前她昏迷著,他覺得遠遠地看著便好。而今她醒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他怎能不去靠近?

“我怎樣才能救他?”謝鳴鸞問道。她想擊碎禁製,想安撫發狂的少年,如同他幼時那般去保護他。

“七煞樹擁有上古之力,無人能與之抗衡。”言下之意就是別無他法。

顧青城手上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在手中劃出數道紅痕。胸口的絞痛更加劇烈,他疼得麵目慘白,蹲下了身子。

“青城!”謝鳴鸞也蹲下身,雙手扶於牆麵,眼眶不由地濕了。

“我沒事……”顧青城捂著心口,神色戚戚。

“青城,哥哥在,哥哥陪著你……”冥亞隨之蹲身,輕聲勸慰。

“青城好痛。”他清澈見底的眸子裏浮現了血絲。

“青城想和師娘還有哥哥在一起。”他閉上雙目,滿是疲憊。隔著牆壁,他聽不見對麵的聲音,也許哥哥和師娘說了什麽寬慰的話語。

“青城,不若一死了之。”他的唇輕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頭撞向牆麵。

牆上的魔力輕輕波動,又歸於靜止。少年的前額撞得血肉模糊。單薄的身子向後一仰,如秋風中的落葉,飄零墜地。

“青城!”謝鳴鸞的淚水潸然落下。

當死亡不是終結之時,死亡就不會令人生畏。與顧青城所想不同,謝鳴鸞見過無數人的生命如流星一般,絢爛片刻,凐滅於無形。韶華不會後退,朝如青絲,暮生華發。英雄走向末路,美人迎來遲暮,死亡是一生的終點。正是如此,哪怕知曉七煞樹會複活顧青城,她也覺得悲傷。

“沒事的。青城不會死。”冥亞將她攬入懷中,溫聲勸慰。他的手指蹭過她的眼角,抹去些許濕潤。

謝鳴鸞扶著牆,定定地望著顧青城的身子散作紛紛揚揚的齏粉。

人死燈滅,散入塵埃。

“沒事的。”他重複道。

他的眸子也紅了。曆經兩世,他竭盡全力逃離死亡,他對死亡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懼怕死亡,懼怕失去,所以為青城而哀傷。

所處的空間中央有一寒池。水色幽暗,若是不細看,並不會發覺。

“水下有陰氣,你可以試試。”冥亞道。陰氣進入體內後可以轉化為魔力,有了魔力之後,或許能幫助七煞樹早日複活顧青城。

謝鳴鸞走入寒池,水將將沒過她的腰際,水下似有魔力成絲成縷地飄動。

她在水下推掌,陰氣上浮,往她手心中而去。

有了陰氣的助力之後,神識內的七煞樹更加遒勁挺拔。樹冠如雲,濃翠蔽日。在縱橫交錯的枝椏之間,燃著四盞輝煌的七煞魂燈。

忽而,一陣暖風吹拂而過,碧葉飄零如雨。來自七煞樹的幽綠上古魔力流淌過經絡,從她指尖滲入水下。

細如絲線的魔勾勒出少年的輪廓。

青衣少年浮於水上,烏發如緞,眼角有一顆朱砂色的淚痣,昭示著少年元陽猶在。

“青城!”謝鳴鸞向他走去。

少年長睫一顫,睜眼的刹那,山河傾倒,日月無光。

他賭對了……

他側過臉,向謝鳴鸞伸出手。

“你沒事吧?”

謝鳴鸞將他素白的手握住。他輕輕一帶,她便跌入了他的懷中。

他攬住了她清瘦的肩。盡管他已經長大,但他依舊感受到了小時候的溫暖。

他回來了。

以此死為代價,卻也值得。

他用指甲劃開自己的衣衫,割裂瑩白的肌膚,剜下心頭血。幽綠的魔力纏著鮮血,送入她的眉心。

“師娘,以後你就是我的主人了。”他淺笑道。

當年,她猶如雪夜裏燃起的赤火,為他帶來溫暖。如今,他為此敬獻身心。

此生此世,落子無悔。

……

一年後。

謝鳴鸞坐於寒池之中,雙臂抱膝,眸子盯著漾動的漣漪。

她一刻不停地修煉,這幾日隱隱有突破的征兆。

顧青城淌過寒冷涼的池水而來,坐於她的身側。如今的他已經擺脫七煞樹掌控,神識清明。

“快要築基了。”說話間,他眉宇之間略帶落寞。出去之後,諸事繁雜,他也許就無法像現在這般陪在她身畔了。

“嗯。”

“我也許會想念這裏。”顧青城低喃。想念他們曾經為了共同目標,一道修煉。

謝鳴鸞默然。她不喜歡此地。若不是跌入此地,她早就突破了築基。她不能鬆懈,敵人也在成長,她隻有孜孜不倦地苦修才能達成夙願。

冥亞感受到了顧青城的失落,坐在他身側,攬住了他的肩,安慰道:“不向前走,永遠不知道前路是什麽。所有的願望都在前方。”

“好……”顧青城呐呐。他的願望,就是陪著師娘,就像一顆小星星,圍繞著她旋轉。

謝鳴鸞頷首。人隻有向前看,才能知道路是怎麽走的。

丹田之內開始起了氣旋,經絡裏麵的魔力不停地回流。

她要突破了!

謝鳴鸞狂喜,隨即調整氣息。

冥亞與顧青城四目相對,手間催出魔力,為其護法。

海水之下,一片晦暗不明。唯有旭日高懸之時,才會借到些許光。

兩人陪著她,眼看微薄的晨曦透過海水,傾灑在她身上,又看著無盡的暗色籠罩了她。

日夜輪轉,星辰交替,她吐露一絲濁氣,緩緩地睜開眼。

“如何?”顧青城跪坐於她身前,睜著烏潤的眸子問。

謝鳴鸞從寒池中起身,清珠滾落,泠然有聲。

“出去再說。”她舉起手,聚起暗藍魔力,對著清透的牆麵出掌。魔力擊向牆麵之時,牆裂如碎鏡,轟然倒塌。

“跟我來。”謝鳴鸞跨過牆洞,進入另一個空間。

她又揮掌對上一麵牆。牆麵承受不住築基期的魔力,瞬間坍塌。謝鳴鸞沒有猶豫,進入新的空間,再次揮掌而上。

在擊穿了五麵牆之後,她看到了一個赤衣男子,盤膝而坐。滿頭銀發傾瀉,似霜雪覆罩楓林。

“雲颯!”她欣喜萬分,三步並作兩步,走至他身側。

雲颯一怔,隨即驚喜不已。他一躍而起,擁她入懷。

“十一年了……”他眼角有了潮意。

“我回來了。”她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

“能見到你,真好。”

“嗯。我們去找司淵吧。然後,我們一起離開北境。”北境這個鬼地方,她一刻也不願多待。

“好,我們一起。”雲颯鬆開了她,頷首道。

謝鳴鸞拽起他的手,來到一麵牆前,一掌將其劈裂。

又接連打碎三麵牆後,隻見紫衣白發的男子負手而立。聽聞動靜的他,頃刻之間便轉回身。眉宇之間浮現一抹詫異,隨即便被鋪天蓋地的喜悅給席卷。

“阿鸞!”他一把攥住謝鳴鸞的手,狠狠地嵌入懷中。

十一年未見,他對她的感覺,依舊鮮明如初!

“師父。”一襲青衣走至司淵身前,恭敬地施禮。

司淵側過臉,鳳眸微凝,依稀辨認出當年的五官。小小的糯米團子原來也已經長大了,竟叫他有些恍然。

他的餘光瞥到另一個少年,也是如同顧青城一般的身長,朱唇微抿,星眸沉沉地看向他。

這個人,應該是冥亞。

冥亞竟然回來了?

司淵環顧四周,這幾個人都在看他,眸中的光令人不喜,仿佛是暗中的窺探。

“先出去吧。”眼見著重逢的喜悅變成劍拔弩張,謝鳴鸞不由地出聲。

她抬起手,向天空推出一掌。暗藍色魔力轟向大海,結界破碎,海水頃刻之間倒灌。

“走!”謝鳴鸞厲聲高喝,一手拽起雲颯,一手拽向司淵,往海麵上潛去。冥亞與顧青城則身如遊魚,緊隨其後。

“嘩——”五人衝破海麵,如離弦之箭奔向陰沉天際。海麵飛濺起千尺白浪,冷冽寒風在耳邊呼嘯。

他們穩穩地落於懸崖邊。北境,一如十一年前,雪飄如絮,滿目寒色。

冥亞向前一指:“沿著這個方向,再走三日便能至梵天界。”

“好。”謝鳴鸞頷首。隻要抵達梵天界,她就能打探到回去之路了。

“梵天五教的投名狀,我已經幫你們達成。”冥亞的聲音很輕,似乎隨時要被寒風吹散。

“毀滅聖界,誅殺狄羅和迦行就是你說的投名狀麽?”謝鳴鸞問。

“是。”

“原來,你算計得如此遠……”盡管十一年過去,當年之事她還是曆曆在目。聖界繁華朝夕盡毀,萬千生靈化為烏有。

“抱歉。”冥亞垂首低語。他不想為自己辯解,錯了就是錯了。

雪落在謝鳴鸞的眉心,化成點點潮意,她艱難開口:“我不是那些死去之人,我無法代替他們原諒你。你若是真有悔意,有朝一日,你該親自獲取他們諒解。而你救過我,於我有恩,此事我不會再提。”

冥亞麵露動容,重重頷首。

他日,若他有能力,定會回來超度亡靈。隻要師父不丟棄他,他便誓死追隨!

“走吧!”清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紫衣輕拂,率先紮入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