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家人

顧青城瞪大雙目,猶豫了片刻,小手輕輕地放在司淵肩上。

他看到司淵的那雙眸子,流露著鼓勵,便大著膽子喊了一聲:“師父……”

司淵一怔,手忙腳亂地抱住他。寬大的手掌撫上顧青城的烏發,心底不由地一暖。

他想起自己的幼時,孤苦無依,寄人籬下。司空給了他城主獨子的身份,卻讓他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他生怕自己的所作所為讓司空厭棄。他越想討好司空,得到的卻是越為殘忍的羞辱。

“不要學那些賤民做出這般卑賤的舉動。”

他不過是拽著司空的衣袖,想要得到司空的側目罷了。

後來,他不敢了。他收斂了自己所有情緒,無人在意他的喜怒哀樂,更無人察覺他對家人的渴望。

可是顧青城的手,小小的,就像他幼時那樣,試探著想要親近他。

他知道被傷害的滋味。無助,弱小,隻能自己舔著傷口。

既然顧青城是他的徒弟,他絕不會允許讓顧青城受到自己經曆過的傷害。

他的萬千心緒化作唇邊淺淺的一聲“嗯”。

如今,他有妻子,也有徒兒了。

那一邊,冥亞與雲颯打了起來。

冥亞縈繞著魔力的手掌對向雲颯的胸口。雲颯抵掌相迎,瞬息之間,過了數十招。兩人各自退了幾步,互相防備盯著彼此。

“我不是你們的家人,莫要對我心存幻想。”冥亞漠然地道。即便他經曆了死而複生,證明七煞樹所言不虛,但他也不願有人來操控他的人生。

“你是七煞七君,我們的生命相連,你無法否認。”雲颯手心魔力逐漸黯然,他並不願與冥亞針鋒相對。

“生命相連……”冥亞哂笑,“荒謬!生為魔界之人,最看不上的就是生命。命賤如螻蟻,不值一提!”

“你……是冥亞?”在一旁觀看許久的謝鳴鸞出聲詢問。

冥亞定定地看向她,沉默不語。

謝鳴鸞走到他身前,蹲下身,與他平齊。

冥亞微微擰眉。兩世為人,他知道她這麽做,不過是想打消他的戒備。

“嗯。”他隨意地應了一聲。

她伸出手,想要去撫摸他的烏發,而他頭一偏,避開了她的手。他是聖界之主,從未有人敢這麽觸碰他。

謝鳴鸞並不惱,手向下一落,握住了他緊攥的拳頭。

冥亞身子一顫。

從未有人敢這麽握過他的手……他先前的教眾匍匐在他腳邊,親吻他走過的路麵。那些人,連正眼都不敢看他!

謝鳴鸞將他的小手攏於手中,輕語道:“隻要你平安無事,我們別無所求。”

他是不同的。他是七煞君,卻又不是七煞君。七煞君誕生那日,他正好殞落。也不知用何法術,投生到七煞君身上。他確實與她生命相連,但意識又是另外一人。

他眸中戒備略鬆,但依舊充盈著疏離。

她輕柔地摩挲著他的手:“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定不會饒恕!”

冥亞微訝。這是他的事,與她何幹!

他抽回手,冷著臉道:“那是我的事。”他獨來獨往慣了,除卻顧青城,便從未與他人交心,他不信眼前之人。

“你是七煞君,便是我的家人。我的人,別人休想染指!”

她不管冥亞以前是何人,既然他成為了七煞君,她便要護著他。

她的手又一次覆上他的發頂,這回他並未躲開。

纖長細白的手指撫摸著柔順的烏發,他眸中神色也軟了幾分。

“冥亞,你願意成為我的家人嗎?”她溫聲詢問。

他攥著的拳頭緊了幾分,指甲嵌入掌心。七煞樹告訴過他,謝鳴鸞是他的主君。終有一日,他要以身奉主。

他眸中閃過一絲慌亂,心底生出幾分鬱氣。他為了修魔,一世孑然。好不容易逃離轉世,重獲新生,這一世竟然要成為他人的仆從?

七煞樹同他說這便是宿命,是逃離轉世的代價。

他不信。哪怕他已經死而複生,他也不信七煞樹。這世上哪有什麽宿命,全都是事在人為!

“哥哥……”顧青城滿眼希冀地望著他。

冥亞看向顧青城,攥緊的拳頭鬆了幾分。活了兩世,唯有顧青城真心待他。他們曾經在寒夜的破廟中依偎取暖。穿著單衣的青城凍得身子都僵了,卻不忘笑著同他道:“我覺得我爹娘不是故意丟下我的。說不定我是城主流落在外的孩子。等我找到爹娘,我要讓他們也認你。你永遠是我的哥哥。”

“哥哥……”顧青城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顧青城的聲音有些慌亂,心心念念的家人同哥哥劍拔弩張,顧青城深感不安。

冥亞遲疑了片刻。身處魔界,他很難去輕信他人。隻是顧青城是他的家人,如果顧青城想要和這些人在一起,他作為哥哥,必然會完成青城的心願。

他對上謝鳴鸞的眸光,沉聲道:“既然是青城的家人,那也是我的家人。”

回至客棧,雲颯將兩個孩子安頓在隔壁房間。司淵想與顧青城多待一會,雲颯便獨自回至房中。

甫一推門,他便看見謝鳴鸞趴於桌前,雙頰酡紅,一口又一口地喝著悶酒。

“是在為冥亞的事煩心?”雲颯廣袖輕拂,為她斟酒。

謝鳴鸞並未用魔力驅酒,任憑醉意席卷了身子,醉眼惺忪地搖首。

“那是為何?”

謝鳴鸞朝他勾了勾手指。

雲颯俯身,她的唇便貼了過來,噴薄出酥酥癢癢的酒氣:“我今日看到他們,他們還那麽小,我心中生出了憐愛之意。我想護著他們,保他們一世無虞。”

她的聲音一頓,揪住了他的衣襟,眸中的光漸黯:“可是你知道嗎……他將我撫養成人,說我不止是他的徒弟……然後……他要置我於死地。究竟是為何?”

她的眸子紅了。恨意與不解在眸中交織。

雲颯一怔。來魔界這麽些年,這是他第一次聽她提及那人。

那人,是她的師父。曾經修仙界的第一強者,直到被謝鳴鸞給打敗。

謝夜白是個怪人。身為長老,誰不想廣開宗門,桃李天下。可謝夜白擔著修仙界第一人的名號,卻隻收了謝鳴鸞一個徒弟。他收徒弟之時,也不是精挑細選,而是在人群中隨手一指,就跟果攤買瓜一般。他當時那模樣,好似在說:“這個瓜,我要了。”至於瓜甜不甜,他絲毫不在意。

謝鳴鸞並不是個天才,但是謝夜白卻將她教成了修仙界第一人。

這樣的謝夜白,為何會在阿鸞渡劫之時,補上致命一擊?

“你說……我對他而言,究竟算什麽?”她的眼裏滿是落寞。她的苦悶,無法與司淵道來,司淵不認識謝夜白,也不會理解她的情緒。這些,隻有雲颯明白……

她記得在無情峰的寒夜裏,冷冽月華淌過他的利劍。她依照著他的步伐,隨影舞劍,從日落西山到天光乍破,從杏雨梨雲到雪虐風饕。

她問過他:“師父,我們能夠得道成仙嗎?”

他隻是把微暖的手覆在她的發頂,撫去發梢的雪花:“你一定可以。”

“那師父呢?”

他的目光閃了一下,輕聲道:“師父心有所求。”

無情之道,在於修心,無欲無求,方能成道。而謝夜白卻說他心有所求,謝鳴鸞無法理解。

他的手下落,指尖撫過她的眼角。他的眸色很深,掩著萬千情緒。不過一瞬間,他便收斂了氣息,把手攏於袖中。

“你若是困惑,待我們回至修仙界,和他問個清楚。”耳畔響起雲颯的聲音。

謝鳴鸞搖首。

背叛就是背叛。一次背叛,終生不得原諒。

“他背叛了我。他該死。”她不該對一個背叛之人心存善念。

“好,待我們歸去,我替你殺之。”

雲颯聲音清寒,謝鳴鸞不由地抬頭看他。

他抬起手,撫上她熏紅的臉頰。阿鸞極少喝酒。酒後吐真言,隻要是阿鸞的心願,他都會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