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異教

聖界,鬼煞大道。

謝鳴鸞趴在街邊二樓的窗台上,垂眸盯著洶湧而過的人潮。眼前的喧囂,與她沒什麽關係,更入不了她的心。

依稀記得十天前,她從斷壁殘垣中爬了出來,滿目的瘡痍。她保衛的城池被炸成了廢墟,守護的民眾化作了累累白骨。

滿身鮮血的她跪於碎瓦之上,任憑陰風吹過臉頰。她一向運氣不好。修仙三千年,在觸及仙門之時,被九天雷霆差點打到神魂俱滅。在魔界曆經九死一生,終於有了一群追隨之人,結果又被屠戮殆盡。

七年了,她在不夜城耗費心血。她想庇護這些弱小之人,她想證明弱者也值得被尊重。

在看到滿目的瘡痍時,她一瞬間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堅持錯了。也許魔界比修仙界更加無情,強者為尊,弱者臣服。弱者的命不是命,而是強者手中的資源,有利圖之,無利棄之。

她花了好幾日,徒步走過不夜城的每一個角落,撫過斷壁殘垣,回想著不夜城曾經的繁華與歡聲笑語。漸漸地,心中信念愈發堅定。生命本無貴賤,每一條犧牲在不夜城的生命都值得尊崇。盡管他們曾經渺小,但他們也是這三千世界裏一道絢麗的色彩。

也許很多人會對不夜城不屑一顧,可她謝鳴鸞不同,任何願意追隨她的人,都會獲得應得的尊重。

“天道,謝夜白,黑衣人,白衣人……”她平靜地道。自打來了魔界之後,她的情緒常有起伏。然而,在一次次曆經生離死別後,她反倒冷靜下來。這些被她記下的名字,是她的仇人,永世難忘。終有一天,她會手仞這些人,再覆滅了天道。這世上若是容不下她,那她便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

七日後,雲颯與司淵回來了。七煞樹在替她承受了致命一擊之後,似乎喪失了對雲颯和司淵的掌控。兩人神色清明,無聲地摟住她,陪在她身側。

她決心離去,不做任何的補救,將迦南界留在毀滅之中。等她足夠強大,她還會回來,重建迦南。這也是一個恥辱的印證,時刻鞭笞她。

“天道,謝夜白,黑衣人,白衣人……”她再次低喃這幾個名字。在這幾日裏,她重複了無數遍,仇恨在心中燃燒,無法熄滅。

“快走!快走!”街道上的行人你推我搡,向前方湧去。

他們所在的是聖界,與迦南界連通,卻比迦南界要大上不少。

“也不知道異教徒長什麽樣?肯定很嚇人吧”一個小女孩笑嘻嘻地道,手緊緊地攥著身邊少年的衣角。

謝鳴鸞一震。她記得那個黑衣老者說過“非我教者,都該死!”。莫非聖界有什麽邪教,而那兩位老者都來自於這個邪教?

她從窗口探出身,看到不遠處的菜市口,層層疊疊的人群圍住柴火壘起的高台。而柴火中央矗立著一根木柱,其上綁了一個七歲左右的稚童!

那孩童烏發披散如雲,嘴唇緊抿,眸子迸射出寒冽的光芒。

謝鳴鸞呼吸一滯,心尖不知為何微微發麻。

一黑一白兩位老者踏風而來。

“是他們!”謝鳴鸞的指甲嵌入窗台,雙目猩紅地盯著他們。他們果然在聖界!

雲颯也按捺不住恨意,怒道:“我定會殺了他們!”

司淵背倚牆壁,雙手抱臂,麵色凜然:“不用你出手,我便會殺了他們。我這個人睚眥必報,傷我者必然不會有好下場!”

兩位老者各立於屋頂之上,一東一西,相對而視。

“狗東西!”綁在柱子上的男孩仰起臉,朝白衣老者啐了一口。

迦行“哈哈”一笑,一絲魔力從指尖射出,纏住男孩纖細的脖頸。

“你不是說你是冥亞嗎?知道冒充教主的下場嗎?”迦行指尖的魔裏越收越緊,細如絲的魔力在男孩白皙的脖頸間勒出紅痕。男孩嗔目切齒,額間青筋暴起。

“既然冒充教主,可不能這麽便宜讓他死了。”黑衣老者狄羅從懷中取出一隻黑色方尊,在暖陽之下散發幽然寒芒。

謝鳴鸞神色一凝。綁在柱子上的男孩不過是凝氣期,根本不需要金丹期的人祭出本命武器才能斬殺。

她的目光又落至那男孩身上。隻見他麵色鐵青,憤恨的目光如刺刀般紮向這兩人,恨不得將他們剝皮抽筋。

迦行鎖在他脖子上的魔力一鬆,化成雪刃,割下了稚嫩臉頰上的一片細肉。

“先把這張冒充教主的臉給割了吧。”迦行洋洋得意地道。手指微曲,把割下的血肉丟入人群。鮮血的味道勾起了修魔者身體裏的戾氣,幾個低階修魔者撕扯這塊血肉,迫不及待吞入肚中。

“你們……可都是我的信徒!”男孩氣憤填膺地道。

“住口!教主企容你冒充!”狄羅厲聲嗬斥。他舉起手中的方尊,微微傾斜。滾燙炙熱的岩漿,冒著騰騰的霧氣,在尊口晃悠。

竟然是萬古荒原的岩漿!謝鳴鸞不敢置信。這兩個金丹期的修魔者明明動動手指就能殺死他,為何要用如此凶狠的殺器。萬古荒原的岩漿可熔元嬰期以下的修士,若不是那黑衣老者用本命武器裝盛,難免還會傷及自己。

“燒死異教徒!”不知何時,有人開始高喊。

“燒死異教徒!”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燒死異教徒!”民怨逐漸沸騰,有不少人對著男孩啐口水。

迦行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從虛空中抽出一把燃火的鞭子,揮出一道烈焰。火焰落於木柱下麵堆積的柴火上,瞬間燃爆。烈火舔上木柱,炙烤著孩子。金丹期的赤火,燃在身上,抽筋拔骨般地疼。他咬著牙,雙目泛紅,未吭一聲。

“冥亞教主不朽!”

“冥亞教主不朽!”眾人異口同聲地高呼。

煙霧模糊了視線。不隻是身子在遭受苦痛,連神識都被炙烤。

“我……才是冥亞。”他斷斷續續地道。他慘白的臉揚起,眼角洇出濕潤。他的辯解太過蒼白,也太過無力了,根本沒有人聽信他。

“騙子!”

“騙子!”

“騙子!”所有人都在唾棄他。那一張張麵露嘲諷的麵龐令他悲哀。這些人曾經匍匐在他的腳下,尊崇他、迷信他,而如今,他們把那種近乎瘋狂的崇拜當做武器,對準了他。

狄羅飛身而來,停在他的頭頂。手中的方尊傾倒,滾燙的岩漿兜頭灌下。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柱子與孩童都被熔成了虛無。熊熊燃燒的柴堆裏融出了一個深坑。

眾人的滔天怒火在熔漿傾倒的刹那得到了平息。盡管他們依舊對著深坑竊竊私語,但不再目露憎恨。

兩位老者一走,剩下的圍觀者也逐漸散去,隻餘幾個身穿黑色教袍的修魔者在原地打掃灰燼。

“哥哥,為何他們要對一個小孩那麽殘忍?”來時一臉笑意的小女孩此刻臉色慘白地緊握著身邊少年的手,明顯嚇得不輕。

“因為是異教徒啊。異教徒就是該死!”少年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可是……”小女孩不知該說什麽,聲音消散於喧鬧中。

待那些清掃的修魔者離去之後,菜市口的空地隻餘下一個漆黑的印記。

謝鳴鸞翻出窗戶,向菜市口掠去。

於此同時,一道青色的身影在她視線中閃過。

謝鳴鸞身形一頓,隻見一個青衣男孩飛奔到那團黑色的灰燼邊,無力地跪倒於地。

“哥哥……”他稚嫩的手按壓在地麵,發出幽綠的光澤。點點熒光從他指縫間升起,環繞著他輕舞。

是木靈根的治愈者!謝鳴鸞略感詫異。木靈根治愈者世間罕有,他們無法修煉攻擊之術,卻可以修煉這世上最為強大的治愈之術。到了高階之後,能在瞬息之間治愈傷口,令同級的修士無法傷及他們。而一個攻擊型修若是帶上一個木靈根的治愈者,便能在戰鬥中以一敵十。

謝鳴鸞落在他身側,蹲下身,手落在他肩上。

他身子一顫,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烏黑秀目盈滿了淚水,白玉無瑕的小臉上也蹭了幾道灰燼。

謝鳴鸞用衣袖擦去他臉上的灰,輕聲問道:“你有家人嗎?”

他緩緩搖首。他向來膽小,可是這個姐姐卻讓他覺得溫暖。

“剛才那個男孩,是你的哥哥?”謝鳴鸞問道。

他瘦小的身子又顫了起來,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謝鳴鸞低歎一聲,將他攬入懷中:“沒事了。”

男孩嚎啕大哭,哽咽地道:“我哥哥……被他們燒死了!”哥哥曾告誡過他,世道如此之亂,他們要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可是他的哥哥,卻被這些人給害了!

謝鳴鸞感受到了男孩的悲戚,溫熱的掌心輕拍後背,柔和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沒事了。有我在,不會有人傷害你。”

男孩的哭聲一頓。她的安慰,猶如一道光,撕裂了陰雲,驀然闖入了他蜷縮的暗處。

他攥住她的衣角,輕聲問道:“你是誰?”

魔界之人向來自私殘酷,她莫非要在自己身上得到些什麽?

“我的名字叫作謝鳴鸞。你或許未曾聽聞過我,但有朝一日,這個名字定會在魔界傳頌。”

若是尋常人聽到她這般介紹自己,定會覺得她在胡言亂路。可男孩卻很認真地聽著。

謝鳴鸞……很好聽的名字。就像哥哥的名字一樣,讓人新生好感。

“姐姐,我叫顧青城。”他怯生生地道,攥著衣角的手愈發緊。

哥哥枉死,他在這個世上沒了依靠。她的觸碰,不禁讓他想起了哥哥。

謝鳴鸞撫著顧青城微曲的青絲,想到了不知在何方的七煞新君。那兩位七煞君,也是和懷中男孩這樣的年紀吧……

忽而,神識內的樹葉蕭瑟作響,碧葉飛旋,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幽綠的上古魔力沿著她的經絡,匯聚到指尖。

謝鳴鸞瞳孔一縮。

是七煞君!

她伸出手,一隻綠光幻化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七煞樹的魔力在空中交織,逐漸實化幻象。

最終,一個黑衣男童立於她身前,烏墨瞳仁中寒意料峭。

是剛才被岩漿燒成灰燼的那個男童。他是七煞君!

她目光落在懷中的男孩身上,他應該是另一位七煞君吧。

一日之間,她找回了兩個家人……

“我是七煞君?”黑衣男童麵露惑意。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能死而複生,而且神識內被一個喚作“七煞樹”的邪物注入了莫名的神思。

“哥哥!”顧青城見到死而複生的冥亞,喜極而泣。

司淵兩指捏住顧青城的後領,一把將他拎起。竟是天生的木靈根。如此好的苗子,可不能旁落他人。

玉潤手指扣住了顧青城下頜,鳳目微彎:“來,喊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