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屠殺

回到城主府的司淵又覆上了金狐麵具,隻露出寒冽雙眸。新換的一襲紫衣雍容爾雅,金線繡成雲紋鑲邊,行走之間似有月華流動。白皙手指握住金杆,紫燈飄搖。

一路穿花拂柳,他停於花園的涼亭前。飛簷高啄,烏瓦暗沉,木柱漆色斑駁。亭中一位老者正在獨自下棋。

“父君。”司淵躬身請安。

司空落下一黑子,捂住胸口猛咳了幾聲。對司淵的忽然出現,他心中並未有絲毫波瀾。餘光瞥到司淵金杆上的蟒蛇雕刻,他這才略微有些吃驚:“你是如何斬殺凝氣七階金蟒?”

“找了幾個幫手,不過都投入了金蟒腹中。”他走到司空對麵,撩袍而坐。手從棋盒裏捏起一白子,落在棋盤上。

司空陰鷙的眼睛裏生氣幾絲笑意:“一個人下棋沒什麽意思,還是你回來的好。咳咳。”他不禁又咳了幾聲,咽下一口腥甜。

“父君這是怎麽了?”司淵捏著一枚白子,在指尖撚動。

司空長歎一聲,憶起剛過去的十日殺戮。他從萬古荒原的東側一路血洗到西側。他盡情地屠戮,吸收死屍上的魔力,強行突破了凝氣七階。可是這些雜而微亂的魔力竟然無法被他的身體同化吸收,一直在他經絡裏亂竄。

“吾兒,用你的魔力替為父診治一番吧。”司空把手中棋子丟回棋盒,撩起衣袖,露出一節枯瘦的手腕。他知道司淵是魔界少有的修習治愈術之人,隻是以前他從未受過傷,也無需向司淵提出此等要求。

“是。”司淵雙指微並,扣在司空的手腕上,把涓涓細流般的魔力灌入司空的經脈。

司空隻覺得從手腕處流淌過一陣暖流,壓下了身子內躁動不安的魔力,一時間身輕如燕,容光散發。丹田內氣息旋湧,似乎隱隱要進階。

司空大喜過望。凝氣七階之上就是築基期,縱觀迦南界,還未有築基的修魔者。

“父君丹田內的魔力還遠遠不夠,若是自行修煉,至少還需十年才能進階。”司淵收回手,捏起一枚棋子,漫不經心地翻弄。

司空臉上的笑意凝住,沉吟片刻之後問:“是不是隻要魔力夠了,就能突破到築基期?”

“是。”白皙的指尖翻動棋子的速度愈發快了。他不必勸說什麽,相信司空自有決斷。

“隻要父君擁有足夠魔力,兒臣保證讓父君順利進階。”他把手中的白子按在棋盤上,全殲黑子,嘴角不由地輕揚。

“好。”司空無心下棋,飛身出了涼亭,司淵隨後跟上。

司空上了不夜城的城牆,睥睨著整座城池。這是他夙興夜寐造就起來的不夜城,幾百年來,源源不斷地吸收鬼魅,生產鬼魅。大多數修魔者總是對這些無法修魔的孱弱鬼魅不屑一顧,卻不知多如牛毛的鬼魅恰恰是最好的修行資源。

他賜予這些鬼魅這麽多年的安寧,該是他們回報了!

他雙手撐起,魔力如狂風,掃向不夜城的每個角落。魔力所過之處,不停地吞噬外界的魔力和陰氣。黑色的氣旋無限地擴張,向遠處波及。

濃鬱的魔力席卷人滿為患的街道,強行榨幹鬼魅的軀體,隻留下一層皮飄零落地。餘下的鬼魅駭然四逃,卻逃不過魔力的速度。他們弱小,如驚弓之鳥,逃不出命運,被無情地屠戮。

司淵負手立於屋頂之上,冷眼看著這場浩劫。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屠殺,從司空建立不夜城的那天起,就已經預謀好了。而這些鬼魅看不透。或許弱者在殘酷的世界生存太過艱難,他們寧願不做思考就加入不夜城尋求庇護。

他可以阻止這一切,但他不願意。愚蠢的人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否則愚昧隻會讓他們把手中的武器對準拯救他們的人。

司空獲得了無窮無盡的魔力,丹田內的氣流湧動愈快。他渾身上下充滿力量,肌肉繃開身上的綢服。

有了這些榨取來的魔力,他很快就能突破,成為這迦南界唯一的強者!

忽而,經絡裏流淌過一絲暗紫色的魔力,化出無數魅蝶,釘在丹田上,前仆後繼地用利足深鑿丹田。

“司淵!”是司淵搞的詭計!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個迎風而立的男子。

起初他還能運氣護住丹田。這些無窮無盡的魅蝶很快在丹田撕裂出一個口子。蜂擁而至的魅蝶匯聚在這傷口上,不停地撕扯。腹部的劇痛令他不禁跪倒在地。那些曾經被壓抑住的雜亂魔力又在他血脈裏狂暴地湧動,他氣血不暢,急吐一口鮮血。

“為何?”他捂著小腹問。即便知道司淵不是自己親生兒子,他依舊親自撫養長大,自問沒有什麽對不住司淵。

司淵飛身落到他身邊,蹲下身,冷漠地道:“若不是我說我能保父君到築基期,父君怕是先會吸幹我的魔力吧。”

“司淵……你是我兒子……”

“可我不是,你我心知肚明。”司淵手裏催出魔力,緩緩地按上司空的額頭。

“我答應過她,要殺了你。”手中的紫光大盛,“那麽,再見了,父君。”

千鈞一發之際,司空目光淩厲,揮掌打上司淵的胸口。司淵的掌同時扣上司空的天靈蓋,擊穿骨頭,硬生生地撕裂了老者。

血珠四濺,濡濕了司淵紫色衣擺。

隨後,他被司空的掌風從城牆頭掀飛,如碎星般隕落。

“起!”隨著一聲清喝,一襲白衣淩空而來,暗藍色的魔力盤旋如飛龍,接住飄落的紫衣。

水龍逐漸化成氣旋消散於空。司淵緩慢墜地,臉色慘白。凝氣七階臨死前的一擊,擊碎了他的五髒六腑。

染血的麵具摔得四分五裂,落於他手邊。

謝鳴鸞將他摟入懷中,撫著他的銀發,皺眉道:“誰讓你獨自來殺司空的?”

他唇邊流出的鮮血浸濕了她的手,也染紅了他的銀發。

“我說過……我會幫你殺了司空……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他眼皮沉沉,氣息漸弱。他也沒那麽恨她了。當他看到她為他悲痛之時,所有的委屈似乎都煙消雲散了。

謝鳴鸞搖首:“你既是七煞君,便不再是一個人。凡事用不著你來出頭。”手心的鮮血越來越多,仿佛永遠都止不盡。

她眼角不禁濕了。起先是雲颯身死,再接著是司淵,與她相幹之人都得死,為何天道要如此折磨她?

他忍不住伸手,接住一滴晶瑩。生平第一次,有人為他傷心流淚。

一襲赤衣從漫天的血霧中飄落。赤足落地,男子垂首,將手貼在司淵的發間。他終於知曉自己為何覺得司淵是故人。原來自己的情魄曾要奪舍司淵,因而司淵對阿鸞的感情,皆來自於他!

雲颯注意到司淵眉心的那點朱砂已經消失,司淵與阿鸞……

他心底略有苦澀。

他曾說過有更好之人來代替他守護阿鸞。可真有這麽一個人出現,他心底卻隱隱有了失落。

“你的傷……”雲颯把魔力催入司淵身子,探尋一番之後不禁皺起眉頭。

“司淵,你的髒腑全碎了,唯有七煞樹才能救你。你須盡快認主。若是不認主,除非你身死,否則七煞樹是不會耗費魔力來救你。”

司淵緩緩開口:“我不想被七煞樹操控神識。”他絕不可能成為任何一個人的傀儡!

雲颯握著他的手,搖首道:“由不得你。有些事情,你避不開。”

畢竟司淵與他頗有淵源,他還是希望司淵能好好活著,與他一道守護阿鸞。

“司大人!”如潮的高呼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司大人!”

“司大人!”無數幸存的鬼魅從角落爬了出來,逐漸向他們聚攏。他們親眼見證了司空如何殘害同類,也見證了司淵如何斬殺司空,紛紛虔誠地對著司淵跪拜。

在一片感激涕零中,司淵仰首道:“麻煩你將我扶起來。”

“好。”雲颯攬住他的肩,讓他倚靠自己。

他借力站起身,所有鬼魅為此歡呼不已。他們不停地磕頭,想要用這種近乎瘋狂的臣服來尋求新的庇護。

“你看,這就是你想要救贖的人。他們如浮萍漂浮於世,從不想著如何紮根生芽,隻懂得依附。”司淵轉過臉,對上謝鳴鸞,目露同情。他從不覺得謝鳴鸞應該救這些人。這些人愚昧無知,毫無修為,謝鳴鸞在他們身上得不到任何好處。

“司淵,你覺得我做錯了嗎?”她立在陰風之中,滿頭烏發揚起。她眉心漾起一抹憂愁,卻又轉瞬即逝。

“有些人,不值得。”

謝鳴鸞輕輕頷首:“是的,為了抽去脊骨的人確實不值得。可是這些你視作螻蟻的人,從未有人告訴過他們,什麽是自強不息。他們自出生被打上無用的烙印,從未有人給他們第二個選擇。”

“司大人!”他們接連跪拜,乞求他庇護他們。在生存麵前,尊嚴皆是蒼白。

司淵看向謝鳴鸞,謝鳴鸞也在看他。四目相對,他掙開雲颯,出手攬住謝鳴鸞。

“別動。”他的聲音低低沉沉。

她果真沒動。

“我不願救他們,但是他們信任我。既然你有這個心願,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他在她耳邊低語。

他鬆開手,撩起自己的衣擺,跪於謝鳴鸞腳下,聲音朗朗:“主君。”

他身形挺拔如鬆,銀發染血,在眾人麵前,獻上了自己的忠誠。

在這之前,不夜城的子民隻識司淵。司淵的俯首稱臣,讓不夜城的子民也認識了謝鳴鸞。

眾鬼魅靜默一瞬,對著謝鳴鸞爆發出如雷的呼喊:“主君。”

“主君!”

“主君!”他們信任司淵,所以他們信任司淵臣服的主君。

不夜城所有的鬼魅都向他們而來,對著她叩首高呼。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她揚起臉,看向一望無際的鬼魅。他們信任她,即便經曆過背叛,依舊無比堅定地信任她。還真是愚蠢且固執的鬼魅們。這回,他們的主君定然不負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