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玫瑰城堡之謎

一整個周末,我都心緒不寧。漢森的所作所為太古怪了。我在沉默中吃完了每一頓飯,甚至忘記感謝為我煮飯的戈特弗裏德森夫婦—在哥本堡文化中,隨時對仆人致謝是重要的禮儀。不過,我覺得就連他們也看得出我的焦慮不安,因為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躲著我,不想打擾。我怔怔地望向窗外,反複琢磨著漢森對我說的話。我是不是被人愚弄了?我是不是已經走入了別人設下的陷阱?哪個項目是掩護,哪個項目才是主業呢?或許漢森起初答應加入這個團隊,就是為了得到機會設計他自己的武器。但是為國王開發新武器又沒什麽值得遮掩的—既然如此,為何不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呢?為何要大費周折地用一個全然不同的項目來打掩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獨居的壞處就是找不到任何可以聊天的人。我必須把這些心事對誰講一講,但是除了同事之外,我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妻子。(不過,就算我有妻子,我也不能和她說任何關於這個項目的事情。我發過保密的重誓,倘若“破密”—這個詞的原意是擅自打開國王信件閱讀—等待我的處罰將是死刑。)

我自然而然想到了家人。首先,以威廉的性格和作風,他是絕對當不了知心對象的。他的想象力和共情力都太匱乏,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的事情上,根本沒有能力站在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接下來就是我最小的弟弟喬納斯,盡管我們自孩提時代起關係一直算不上太親近,但是他最早介紹漢森認識了我,而且他也在大學任職,算是半個“內部人士”。或許他知道一些有用的消息。

周日晚上,我給喬納斯發了一封信,立即就收到了回複—他一定是叫送信人在門口等著他寫完回信,再馬上原路送還給我。他讓我星期一下午去他家找他。

我們約好三點整見麵,我像往常一樣準時抵達。在鍾表堆裏浸**了這麽多年,受其影響,我心中一直很在意時間觀念。

我穿過大樓寬闊的門廳,走上一段華麗的樓梯,敲了敲門。一個侍女引著我走進了喬納斯一樓公寓的會客室。這裏要比我想象的豪華多了—地方很大,四處可見打磨光亮的貴重家具和巨大的落地書櫃。他甚至有一個侍女!我們國家的學者,都是這樣的生活水平嗎?大樓的側窗正對著一片鬱鬱蔥蔥的花園,花園正中有一個噴泉。我不禁開始思考這個噴泉是如何運轉的。是不是有幾頭牛被關在黑暗的地牢裏,正竭力拖動噴泉的機械?那些可憐的動物,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之中,日複一日和齒輪共同轉動,一點點耗盡自己的生命,永遠不知道自己存在於世的意義或是這份工作的價值。對於貴胄來說,做足表麵功夫就已經足夠了。正在我凝視著花園出神的時候,我注意到窗台上擺著一個橢圓形的相框,裏麵是一個年輕女孩的畫像。我仔細端詳女孩的臉。那是艾麗卡·索恩。

喬納斯來得有些遲,穿著一襲華貴的、教士般的黑色長袍。穿這樣的衣服來見自己的哥哥,未免太正式了吧?後來我又想,他或許是直接從大學那邊過來的,來不及更衣。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他了,我們上一次碰麵還是在我母親的葬禮上,那已經是夏天的事情了。那次我們友善地打了招呼,卻沒怎麽聊天。他開始戴夾鼻眼鏡,還蓄了山羊須,隻不過我覺得他並不太適合蓄須。

“太抱歉了,”他說,“我剛剛在開會,會議延遲了。”

“請原諒我的無知。我一直……一直沒有搞清楚你在大學的工作究竟是什麽。”

“或許你隻是從來沒關心過別人的任何事情吧,卡爾。不過,當然了,一個像你這樣身居高位、日理萬機的人,又怎麽可能關心我的事情呢?”

他言語之間帶著一絲刺人的鋒芒,可他始終和煦地微笑著,把諷刺之意掩了過去。

“我在曆史係工作,最近正在完成一個皇家圖書館的項目。”

“什麽項目?”

“沒什麽,都挺無趣的。”他不屑一顧地說,“給書分類什麽的。”

他隨意地揮了揮手,表示那些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他為我倒了一杯朗姆酒,我迫不及待地小口啜飲起來。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然後重新加滿了我杯中的酒。

“你遇見什麽事了?”他靠在扶手椅上,隨口問我,“漢森給你找麻煩了,是不是?”

他的料事如神令我有些震驚,但我努力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

“喬納斯,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才好。這個項目跟我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當然,保密協議在身,我不能說太多,但是—”

他長長歎了口氣,手探向衣領,掏出一枚掛在鏈子上的徽章,在我眼前晃了晃:“哥們兒,別擔心。我的保密級別和你一樣。你就隨便說吧。”

於是我向他細細敘說了項目最新的進展,還有漢森詭秘的行蹤與奇怪的言論。

“我覺得漢森博士隻是在試圖警告你罷了,”他說,“漢森這個人雖然有些古怪,但絕對不是壞人。他可能隻是擔心什麽別有用心的人聽見你們說的話罷了。”

“但是,喬納斯,我們團隊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項目的真相。我的天,我們造出來的東西,就是一輛列車啊!”

“可是不論如何,它都是個秘密項目。漢森有沒有在你麵前用過‘列車’這個詞?”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

“嗯……沒有。我不記得他說過。但是對他而言,我們建造的是什麽本來就不重要,列車也好,不是列車也罷,在他眼中那隻是一係列技術難題罷了。這有什麽區別嗎?”

“卡爾,你記住,在這樣的事情上,你必須格外小心。記得父親說過的話嗎?‘你的團隊中,有人一定是間諜。’漢森隻想明哲保身罷了,你可不能怪罪他。如果有人掌握了你言語不檢的確鑿證據,你肯定會付出血的代價。”

“但我就是不明白,搞得這麽神秘究竟是為了什麽?這不就是一輛列車嗎?古代人有成百上千輛列車呢!”

“你這些都隻是猜測罷了,沒有證據。”

“我在古書裏親眼見到過列車的圖畫!”

“你根本無法確定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喬納斯突然激動起來,語氣鏗鏘有力,“年輕學生隻要看到古書裏一些彩色插圖,就會異想天開。教會已經公開表示那種東西是不存在的;那麽請問,你難道是覺得你懂得比所有的神學家加在一起還要多?”

我瞠目結舌,我眼前的喬納斯倏然變得那麽陌生。震驚我的並非他的言論,而是他的態度,他可是我的幼弟啊。童年時期,他總是像條小狗一樣跟在我身後,我做什麽他就做什麽。我曾從後花園裏折來樹枝為他做玩具彈弓—還被母親狠狠責怪。而現在,他說話的樣子,就像個大權在握的政客。我感覺我像是從未認識過他一樣。

“好了,卡爾,你聽著,”他放輕了聲音,繼續說,“你造出的東西或許確實有曆史原型,或許沒有,我們不得而知,而且長遠來看,這也完全不重要。但是這個問題,確實關係到哥本堡的聲譽。舉國上下都知道,我們是第一批發明機械的人。倘若大家知道,千百年前曾有魔法機器替我們做工,載人四處遊**,甚至可以上天下海,大家隻會感到恐慌不安。”

“但是我們挖上來的那些鐵軌……”

“別忘了,不管我們挖上來的東西是什麽,它們都來自無理層。一切埋在地下的東西都是混亂無序、毫無意義的,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公理。像我們會做夢一樣,地球也會做夢。無理層裏有各種各樣的噩夢:骷髏、鬼魅和魔怪。每個有理智的人都會盡量避免與無理層打交道。你上學的時候沒學過嗎?”

“但即便國王本人都知道,鐵軌在古代是真實存在的!連他都不怕直呼其名!”

屋裏突然安靜了一霎。

然後,喬納斯靜靜地說:“國王是個瘋子。”

突然間,我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的景象似真似幻,仿佛我置身夢中一般。我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我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壓得低低的,語氣中滿是怒火:“你一直警告我不要隨便亂提古人的事情,而你自己卻膽敢說出這樣的悖逆之語!”

“我敢,卡爾,”喬納斯淡然地說,“我敢,是因為你是我哥哥,是因為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把我們今天的對話對第三個人提起,也是因為你心知肚明,這樣的話傳出去會有什麽後果。”

他說得很對。我們的對話沒有任何見證人。如果我舉報喬納斯對國王不敬,那麽被抓起來的很有可能是我而不是他。

“陛下的臆想症偶爾會發作,”喬納斯繼續說道,“這確實非常不幸,但說實話,皇室家族也不隻有他一位臆想病人。你以為玫瑰城堡是做什麽用的?”

玫瑰城堡是一座矗立在城郊的塔樓,四麵都是花園。我知道國王偶爾會去那裏小住,但我一直以為他是在玫瑰城堡接待外國貴賓或者看望姬妾。

喬納斯猜到了我的思緒。

“老國王發病的時候,也被關在玫瑰城堡裏。難道你以為那裏的警衛是為了不讓外人進來嗎?”他含笑問我。

“現在,我們都十分擔憂國王的精神狀況。”他繼續說,“陛下不僅總有情緒起伏,還時常會說一些危險的、幾乎可以用異端罪論處的話。隨意議論揣測古代之事,將幻想與現實混為一談,這些是哥本堡法律中明文禁止的。現在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避免國王的臆想症過多地影響朝政。保證我們的國家、城市、法律與秩序一直堅固如鐵、運轉如常,要比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更加重要。包括國王本人在內。”

我麵前的這個人是誰?他絕不可能是喬納斯。

“國王交代給你一個任務,那就是把他的某樣玩具按比例放大。很好。趕緊把活幹完,拿到錢然後走人。別打聽,也別議論,永遠保持緘默。作為你的弟弟,這就是我能給你的唯一一個建議。”

喬納斯搖響傳呼鈴,讓侍女把我的大衣取來。我離開他的住處時,滿心都是困惑與憤怒。

走到街上,我聽見市政廳的方向響起了熟悉的鍾聲。四點整。皇家圖書館四點半關門。我腳步匆匆地穿過狹窄的鵝卵石街道,在圖書館前台的訪客手冊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走進了閱讀室。我必須確認我是不是瘋了。

我沒有填寫任何表格也沒有任何預約,但是此時我已經顧不得循規蹈矩。我徑直走到書架前,取出一本厚厚的皮麵大書。我坐在桌前,看也不看地翻到了152頁,那裏有我最喜歡的一張圖片,描繪著哥本堡古時的樣子,圖上可以見到有一排列車停靠在某個站台前。那頁不見了。書頁被人用小刀仔仔細細地裁了下來,還能看見剪裁後整齊的斷邊。我又取出了另一本書《大眾機械》合集,寫於1932年。但凡是提到列車、飛行器或是自走車的內容都不見了,幾乎什麽都沒有剩下。我狀若瘋狂,開始一本接一本地翻閱書架裏剩下的書。昔年學生時代那些曾令我心馳神往的文章和圖畫,此時已經全部消失了。

一個警衛出現在我身旁,抓住了我的手臂。

“鍾表匠尼爾森先生,你沒有預約記錄。我必須現在請你離開這裏。”

“見鬼!”我大喊,“有誰來過這裏?誰把這些書都毀了?”

這一場騷亂驚得圖書館裏其他學士都抬起頭看著我們。

“放開我,你這該死的—我奉國王之命來這裏查資料!有人提前一步動手了。有人在故意損毀這些書!”

另一個警衛也趕了過來,兩個人一起鉗住我的手臂,把我押出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