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通往潛意識的鐵路

還算走運,我沒有當場被投入監獄。我被逐出圖書館之後,一直精神恍惚、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

天色漸晚,路旁的商店也一個個打烊了。我經過學生時代最愛去的頂針酒館時,決定進去坐坐。

我一直走到地下室,要了一杯啤酒,一個人坐在角落裏,默默望著身旁嘰嘰喳喳的年輕人。

對我而言,此時此刻,就連腳下踩的大地都已經不再堅實。陡然之間,我迄今為止所認知到的一切都出現了巨大的偏差,危機四伏。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就連我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

我就好像一盤大棋中的小卒,可我甚至猜不到這個棋局究竟是為了什麽。

刹那間,我心中湧現了無數念頭:如果我現在逃離哥本堡王國呢?如果我立時自盡呢?最終,我卻隻能歎了口氣。我知道,我本質上就不是那種會走極端的人。

幾個小時後,我終於回到了家門前。戈特弗裏德森夫婦不知道去了哪裏,並沒有來應門,所以我自己動手開了門。

前廳的小桌上放著好幾封信,其中一封蓋著皇家印章。信封裏是一張請柬,邀請我周四下午前往玫瑰城堡覲見國王並匯報項目進度。

如果是一周以前,我定然不作他想,然而現在,當我看到“玫瑰城堡”的地址時,不禁一陣惡寒。請柬底端還寫著一行小字:“陛下要求你隨身帶著如下物品前來覲見:至少五碼長的卷尺,繪圖本和鉛筆。”那位替國王寫下這行字的侍從一定很迷惑。

接下來的幾天,我畫了不少列車的草圖,外觀和內設都有。我覺得國王一定會對此感興趣。出於謹慎,我沒有畫出鐵軌的樣子,想來國王心裏應該也有數。可是他為什麽非要我帶上繪圖工具和卷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國王確實總愛下達一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我也算是習以為常了。

我始終和漢森保持著距離,幸好他也已經很少在工房出沒了。我很不擅長掩飾情緒或是說些油嘴滑舌的場麵話,因此當我打心底不信任某人時,那個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我的敵意。我不希望漢森從我的表情或是講話的聲調裏解讀出我對他的不信任。從此刻起,我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

周四下午,我備齊了所有材料,準備去覲見。

那天陽光燦爛,我身上又帶了不少東西,不適合騎車,因此我決定步行穿城前往玫瑰城堡。

微風輕拂,葉子已經從初春的嫩綠轉成了夏末的深綠。街上行人的笑語令我的心情稍稍放鬆下來。我走了一個小時左右才抵達哥本堡的最東邊,玫瑰城堡就矗立在皇家花園中間。城堡是幾座古意盎然的塔樓,由紅磚建成,屋頂鋪著漆成綠色的鋁片。比起守護城市而言,玫瑰城堡本質上還是一座裝飾性的建築,不過它的四周也環繞著寬闊的護城河。當我踏上護城河狹窄的木橋時,心裏的緊張遠甚於往昔。

皇家侍衛攔住了我,開始一貫的盤查。難道你以為那裏的警衛是為了不讓外人進來嗎?我想起了喬納斯的話。侍衛檢查了我的請柬,一番搜身檢查之後,終於把我放了進去。一名侍從負責帶我去大殿。我們沿著石頭的螺旋樓梯向上走了好幾層,才抵達大殿的入口。

一進門,我就看到國王背對著我站在房間正中,穿著一襲長長的白色貂皮華袍。國王打扮得如此隆重,看來在我到訪之前,他一定也忙於其他的政治會晤。大殿龐大而空曠,甚至比我在皇宮見到的大部分宮室麵積還要大。殿堂一端是一座凸起的石台,王座就在上麵,俯瞰著整個房間。地上鋪著黑白相間的大理石磚,沉重厚實的天鵝絨窗簾遮擋了每一扇落地窗。顯然,哥本堡的國王們都很在乎自己的居所是否足夠氣派。屋裏回**著輕柔而優雅的弦樂,但是我卻連一個樂師都沒看見。

國王轉過身,一眼就看到了我。他喊了一聲“尼爾森”,便露出了笑容。接下來,令我極其震驚的是,他大步向著我走了過來,緊緊地擁抱了我,就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

音樂戛然而止。國王走到牆邊的一個孔洞旁,對著洞內鼓掌,喊道:“可以了,樂師!彈得真棒!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我的先祖設計了這個裝置,”他對我解釋道,“樂師都在下麵,他們演奏的音樂通過這個孔洞傳入大殿。真是巧妙的發明,當然,有得必有失,聲音能從下麵傳上來,就也能從上麵傳下去,所以講話的時候一定要萬分謹慎。”

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所以隻好客氣地點了點頭。

“快來看看這個。”他開心地說。

大殿正中擺放著那一整套玩具列車模型,鐵軌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回扣的橢圓。國王上好了弦,玩具便拖著幾節車廂,歡快地在鐵軌上奔馳起來。

這樣一個小玩具,卻給我的人生帶來了那麽多大起大落。眼前這一幕太過荒唐,令我幾乎要當場笑出聲來。

國王卻將我的笑容誤認為是欣賞:“很有意思,對吧?不過,你再看看這裏。”

在某一段筆直的鐵軌周圍,他用書堆了一個洞穴。列車從洞口駛入,短暫地消失,又從另一端駛出。

“如你所見,列車也可以在地下運行,甚至不會在地表留下任何痕跡。”

國王是不是真的瘋了?他的言語在我聽來僅僅是一場兒戲,沒有任何意義。

我打開了我的畫夾:“陛下,我帶了……”

“圖樣嗎?很好,很好。我們移步圖書館,一起看一看。”

國王帶著我走進隔壁的房間,裏麵布滿了一排排的落地書架。書架上大部分典籍都像是古書,標題是古盎格裏語或是我辨認不出的語言。房間正中是一個巨大的八角形桌子,國王將我的圖畫在桌上一張張鋪開,饒有興致地觀賞起來。

“尼爾森,你造出的東西確實令人驚歎。那些儲能艙真是巧妙極了。”

我之前從未跟國王提起過渦卷彈簧儲能艙的事情。盡管我在圖畫裏繪出了它們的樣子,卻始終沒有把這個我們自己起的學名寫在旁邊。那麽,國王怎麽知道“儲能艙”這個名字?我那時疑心病已經重得厲害,身邊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叵測。其中一個一定是間諜,我又想起了父親的話。

“陛下,它們也能應用在其他的大型機械中,比如起重機,還有……”

“還有武器。說得沒錯,這項研究帶來的可能性太多了,真是令人振奮。現在,我們僅僅需要再多建一些風車,就萬事俱備了!”

國王頓了頓。我腦海中似乎也同時浮現出了他所幻想的場景。嶄新的風車遍布海岸線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架風車都在為一個儲能艙上弦,而這成百上千的儲能艙,是為了……什麽?

“陛下,恕我直言……”我猶猶豫豫地開口。

“親愛的尼爾森,我從不提前給予寬恕。你先把你的‘直言’說完,我再來決定要不要寬恕你。”

“我在想,這輛……機械裝置,究竟是做什麽用的呢?”

“尼爾森,我會在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告訴你一切的,但是……”他驀地大叫起來,“現在隔牆有耳,絕對不行!”

我被嚇了一跳。喬納斯說過,國王有時候情緒不太穩定。

“好了,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造出一輛像古人在他們的鐵路係統中用過的那種列車。”他繼續說道,聲音又立刻平靜下來。

我終於忍不住了。

“陛下,很抱歉,但是……您是真的認為這樣的鐵路係統曾在古代存在過嗎?”

“當然了,尼爾森。這件事就連傻子都知道,連路邊的野狗都知道!”

他敏銳地覺察到了我的困惑不安。

“怎麽了?”

“就是……”我搜腸刮肚,在盎格裏語尋找著合適的詞匯,“您的父親,先代國王,曾經頒布過一道禁令……”

“那個啊!對,沒錯。其實禁令最早是我曾祖父起草的,我的祖父更新了一次,我的父親又更新了一次。大體內容是說,誰都不許提起那個神話中的繁榮時代。最新版本的禁令又加了一條,不許討論與無理層相關的內容。不過請切記:首先,我是國王;其次,我瘋了。所以,我隨便想說什麽都可以。”

“陛下,我不懂。”

國王把一隻手輕輕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瘋國王住在高高的玫瑰城堡裏,玩著他的玩具。”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所有人都這麽想。但這隻是做戲罷了。”

他指著一把扶手椅,示意我坐下,然後他走到書架邊。

“我發現,這座城中,有一些人正在大肆毀壞皇家所有物,真令人遺憾。”他的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我知道那些人是誰,我要讓他們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價。”

他從書架裏抽出一本皮革封麵的大書,拿到桌邊放下。他示意我保持安靜,然後輕輕翻開了第一頁。那本書是《當代奇妙發明》,皇家圖書館裏被毀壞的古書之一。他翻到中間的某一頁,然後指給我看列車與鐵軌的插圖。這一頁在皇家圖書館裏的那本書裏已經不複存在了,不過國王手裏的這本書還是完好無損的。

看完之後,國王合上書,放回書架上,然後又拿出一本書:“我很喜歡研究古代典籍。人總是能從古書中學到許多東西,尼爾森,比如建築學知識……”

我驚訝地看到這本書竟然是以哥本語的某種變體寫成的。在我的一生中,我見過的所有書幾乎都是盎格裏語的。書名叫作《玫瑰城堡:一段曆史》,裏麵有好幾幅古老的插圖。國王指著其中的一張圖,那是城堡地下室的平麵圖,上麵醒目地繪出了一條從地下室通往城堡外的密道。

“我對曆史學很有興趣,”國王說,“以及一些古代科學,比如考古學。”他悄聲說出了那個名詞。在我有限的了解中,考古學是黑魔法的一種—和死人有關係—王國之內早就禁止了這種異端邪說。

國王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將沉的暮日。

“今夜,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冒險。”他喃喃地說,“你必須非常勇敢才行。你準備好了嗎?”

“當然了,陛下。我願意跟隨您去任何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脫口說出那樣的話—讀了這麽久,對於我的品行,各位讀者心裏應該也早就有定論了:我絕對算不上是個勇敢的人。然而那一刻,我卻覺得我說的每一個字都發自真心。

國王笑了,用力拍了拍我的背:“太好了!放心,我們不會去太遠的地方,幾個小時就能回來。你帶了畫具吧?那就行了。還有,你要穿厚一些的衣服才行。我去找兩件衣服給你換上。”

彼時正是八月底,即使夜間也頗為炎熱,但國王的命令是不能拒絕的。

國王先請我和他共進晚餐。房間空****的,隻有我們共同坐在長長的晚餐桌一端。

晚餐是簡單的鴨肉而已,也不是森林裏打來的野味,而是在護城河附近抓的鴨子。鴨肉和土豆與一些蔬菜同煮,就是一頓任何平民都吃得起的晚餐(最起碼周日的時候能吃到),毫無奢侈之處。

不過,桌上的起泡酒對我來說卻是見所未見的—我隻喝過啤酒和朗姆酒。金黃的酒液在鑲銀的水晶高腳杯裏閃閃發光,杯身燙著繁複的皇家徽章。我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像個鄉巴佬一樣死死盯著杯子看。

吃晚飯的時候,國王為我介紹了玫瑰城堡和它的曆史,比如先代國王們放在這裏的掛毯和油畫,還有傳說中用獨角獸的角裝飾的王座。我感覺他這一席話是早就排練過千百次的,用來講給每個參觀者聽,而參觀者隻需要點頭微笑就好了。他言語之間沒有觸及任何禁忌秘聞,更沒有提及哪怕一絲自己是“被強迫關押在這裏”的。當然,我也不敢主動提起這個問題。

飯後,國王遣退了全部侍從,帶著我單獨去了更衣室。他脫下長袍,然後翻出了一些秋冬裝。他遞給我一件厚實的針織毛衣和一雙毛皮靴子,那些是國王叔叔的舊衣,我穿上也很合身。國王自己也穿上了類似的衣服。最後,他找來一個巨大的皮質背包,讓我把畫具和“我們要帶上的其他必需品”放在裏麵。

我們沿著我來時經過的石頭螺旋樓梯向下走了幾層,直至抵達地下室。國王拉開一扇門,門後是一間地窖,房頂低矮,由石拱支撐。側牆高處嵌著唯一一麵小窗戶,一線天光從中透入。地上、粗糙的木桌上,散落著各式各樣的發條玩具。我認出了一些熟悉的機械小人和車輛,但是還有一些我沒見過的東西,比如掌心大的旋轉木馬,和中心廣場在集市日到來時會搭建的大型玩具如出一轍。國王為旋轉木馬上好了弦,玩具便悠悠地轉了起來,悅耳的、叮叮咚咚的音樂也隨之響起。

“我總是在這裏玩,”國王說,“人們從來沒有起疑過。不過是瘋國王在玩玩具罷了。”

令我驚訝的是,他在我們身後關上了門,然後插上了門閂。

房間的一角有幾盞油燈。國王劃燃火柴點亮了一盞燈,把另外三盞遞給了我。我問他是否也需要我點一盞燈,不過國王卻說有他手裏的燈就夠了。

一個五鬥櫥擺在牆邊。國王請我和他一起把五鬥櫥挪開,我們便各自抓住一頭,吃力地將五鬥櫥移到了別的地方。五鬥櫥擋住的牆麵上有一個小洞,大小恰好容得下一人通過。

“你看看。”國王說著,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我把頭探入洞中,頓時感到一陣刺骨陰風掠過麵頰。洞裏黑漆漆的,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當我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環境後,我勉強辨認出洞口後有一條狹窄的甬道,甬道由粗糲的石階鋪成,向下蜿蜒,仿佛沒有盡頭。

“我的先祖們建造了這條路。”國王說,“我猜這是一條逃亡通道。幾百年來,這個入口都隱藏在牆後。我在剛剛給你看的那本書裏發現了有關它的記載,就下決心一定要找到它。我在地下室裏找了一個星期才找到這個入口,我想,除了我之外,應該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陛下,這條路是通往……地下嗎?”

“當然了,尼爾森,一直通向無理層。所以我才說,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的話,必須非常勇敢才行,乃至瘋狂。幸好,我夠勇敢,也夠瘋狂。”

我到底糊裏糊塗地把自己卷入了什麽事?凜冽寒意沿著我的脊柱爬了上來。然而同時,我也感到一絲隱秘的喜悅:國王是把我當作自己人的。他如此信任我,我必不能辜負他。(這份天真熱血,就是我最大的軟肋。)

國王將油燈放在地上,倒轉身子,靈活地鑽進洞裏。他半個身子鑽進洞中後,便伸手去夠油燈,讓我把其他的器材一並遞給他。最後,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從那個窄窄的洞口擠了進去。

洞內猛然開闊,我甚至可以完全站直身體。國王提起油燈,率先沿著石階走入下方的黑暗,我則扛著書包和那幾盞備用的油燈,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麵。

說我現在感到“緊張”都算是輕的—恐懼已經快要衝破我的胸膛。雖然我非常敬愛國王,但我卻並不能保證對他每一個判斷都深信不疑。自幼時起,我便被告知無理層裏滿是令人恐慌的東西。我每踏出一步,都暗暗心驚,覺得黑暗中隨時有可能躥出隻存在於我噩夢中的怪物。

台階下降之勢逐漸平緩。我們保持著國王昂首挺胸在前引路、我戰戰兢兢跟在後麵的狀態,沿著甬道繼續走了約有十分鍾。國王越走越快,突然間,油燈的光亮消失了。一時間,隻有我一個人被留在黑暗之中。

“陛下!”我幾乎要尖叫出聲,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恐慌,“求您……這裏、這裏太黑了!”

“啊—真抱歉,尼爾森!”國王的聲音遠遠地飄了過來,“我們快到了。”他將油燈放在了地上。在我看來,那個小小的光點大概離我還有五十碼遠。我跌跌撞撞地衝著光點走去。等我終於走到了油燈旁,發現甬道戛然而止,國王卻也不見蹤跡。

“爬上來有點難……你先把燈遞給我。”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猛然抬頭,看到甬道頂上有個洞口,國王正在洞口探頭向下看。

“用手腳抵住兩邊的牆,爬上來,”國王說,“把手給我。”

在國王的幫助下,我也爬到了甬道頂,從洞口鑽了出來。我喘息著環顧四周,在昏暗的光線之下,依稀能看出這裏又是一個地下洞窟。

“聽!”國王說。他拍了拍手,聲音回**在洞窟中,像漣漪般擴散,久久不絕。這裏一定又龐大又空曠。

國王舉起油燈。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洞窟看上去足有一座教堂那樣宏偉,幾乎可以用鬼斧神工來形容,然而那些精雕細刻的拱門和向四麵八方擴散的通道卻足以證明這是人類的手筆。牆上有許多告示牌,從字母的樣式看,應該是古哥本語,但我卻難以讀懂。我腳下的地麵非常光滑,顯然是經過打磨的,隻是覆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踏了一步。

“小心腳下,”國王說,“地上有坑—比如這裏!”

油燈照亮了前方一小塊地麵,那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罅隙,足有一碼來深。我一眼就認出了罅隙底部的東西:列車鐵軌。

“陛下,這是什麽地方?”我問。

“我相信,這裏是一座車站。”

他說了一個盎格裏語單詞,那個詞的意思是“車停靠的地方”。

“但這裏是地下!”

“沒錯。於是問題來了:為什麽古人要在這麽深的地方、在無理層正中,建造一座車站呢?他們就不怕遇見鬼怪嗎?”

“古人是怎麽在黑暗裏生存的?”

“屋頂嵌著很多盞燈。我猜他們是靠電力點燈的,但是這樣的話一定價格不菲。因此我相信,這個地方一定不是給平民用的。”

“尼爾森,你仔細看看這裏的牆。”國王用手指刮去了一層牆上的薄塵。

“白色的瓷磚。匠人的手藝也精致極了。這個地方到處都鋪滿了這樣的瓷磚,每一塊都完美無缺。還有一道樓梯,比我每一座宮殿裏的樓梯都更寬大壯觀,台階都是由陌生的外國石頭砌成的。這裏的奢靡華麗遠遠超過了任何人的想象。我想,這是專為國王建造的地方—即將踏上盛大旅程的國王。”

國王走到月台邊緣,低頭凝視著軌道。

“古代曾有個著名的哲學家,他的名字叫作弗洛伊德。這位弗洛伊德曾經詳盡地描述過一條‘去往潛意識的禦道’。我想,這就是那條直接穿透了無理層的‘禦道’—或許,我該稱它為鐵路比較好。隻要沿著它往下走……”他指了指月台下麵,鐵軌延伸,消失在一個隧道中,“我們就能抵達潛意識。”

我一點都不想在這裏麵沿著任何一條路往下走,更別說抵達什麽所謂潛意識了。

“陛下,您之所以建造列車,是為了這個嗎?”我猶猶豫豫地問。

“這個?當然不是。除非我們在地上挖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否則根本就不可能把列車運到這下麵來。那樣的工程太大了,會牽涉太多人。這種事情可不能讓全國人民都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平民聽說了這個地宮的存在,那麽他們認知中關於曆史和現實的一切都將被徹底顛覆—教會口中的“古人沒有列車和鐵軌”就成了天大的謊言。不僅如此,人們也可以由此推斷出,古人的科技要比我們的先進得多。

“所以,”國王說,“從這裏開始,我們必須委屈一下,步行前進。”

他直接跳下了月台,落到鐵軌上站穩,沒有一絲猶豫。

“陛下,我們現在要去哪兒?”我恐慌道。

“去隧道裏麵。別擔心,我之前已經探過路了。鍾表匠,我敢保證—你會看到極其奇妙的東西!”

我提起油燈和畫具,顫抖著爬下月台,跟在國王身後,每一步都踩在鐵軌間的枕板上。這道鐵軌的枕板不是木製的,而是某種堅硬的石料。

“在古盎格裏語中,它們被稱作‘沉睡者’。”國王說,“非常富有象征意義的名字,指代古老國王手下沉睡的勇士,一旦有外來者入侵,這些勇士便會紛紛蘇醒,保家衛國。”

在列車製作上浸**了這麽久,我知道這些所謂“沉睡者”隻是一個簡單的工程設計罷了,旨在固定鐵軌、分散壓力,但我明白此時用這些話來反駁國王毫無意義。

我們走進了隧道張大的巨口,國王指了指牆上一些奇怪的字跡。和我先前所見的精細印文相比,這裏的字跡十分狂放潦草,盡是不同的顏色,字跡在牆上的位置恰好與一個成年人抬手書寫的高度平行,但內容與其分布卻相當隨機,毫無規律可循。看上去,這些字像是什麽詭異的魔法咒語,十分不祥。

“我曾經抄寫過它們,試圖解讀,但它們似乎並沒有任何實際含義。不過這也在我意料之中。我們現在已經抵達無理層了,這裏的任何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尼爾森,我知道我們的社會中有些所謂禁忌完全是荒唐可笑的,但你也要千萬記住—關於無理層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我們是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裏的。”

像是與國王的警告相呼應一般,我聽到一陣遙遠的呼嘯之聲,好像有一輛巨大的列車正在沿著這條鐵路隆隆而來。我僵住了,傾耳細聽。

“隻是風聲。”國王說,他毫不退縮,大步走進了隧道中,“在這裏,風能到達深深的地下,感覺就和在地麵上無異。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或許這陣風是從冥河上吹來的吧?”

我並不太懂國王提到的“冥河”具體指什麽,但我很慶幸我沒有聽懂。這一天下來,他告知我的一切,已經足夠令我極度不安。

我們一路走入了黑暗。我身上扛著太多重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步履艱難。而像往常一樣,國王一點都沒注意我是不是還緊緊跟在他身後,隻顧著自己向前走。再一次,油燈的光亮消失了,四周一片沉黑。我喊了國王一聲,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於是我繼續努力沿著鐵軌跋涉,用靴尖一點點探出前進的方向和麵前的障礙。最終,我看到一點點光從穹頂灑了下來。

我抬起頭的一瞬間,感覺血都涼了—一隻龐大而沉默的怪物正擋在我麵前的路上,它的眼睛閃閃發光,幾乎有整個圓塔那麽大。雙眼之下,是張開的巨口,口中一片漆黑。極度恐懼之下,我脫口尖叫出聲。

“尼爾森,控製一下你自己!”國王說。他的臉突然出現在怪物的一隻眼睛裏。那一刻我才看清,原來那雙“眼睛”不過是兩扇圓窗罷了,汽燈的光芒映亮了它們。那張嘴則是一個門洞,隻不過門洞的下沿很高,與我的頭幾乎齊平。

“你從那裏進不來的,”國王說,“需要從旁邊繞過來才行。”

我小心翼翼地扶住隧道的牆,一步一步從那個巨大裝置旁邊繞了過去。我很快發現了另一扇門,門下是數級台階。國王把我扶了上來。從汽燈微弱的光線裏,我勉強看出我們身處的地方是一個狹長的房間,房間兩側有一列列整齊排好的座椅。

“陛下,這裏是做什麽的?”我問。

“你還沒猜到嗎?鍾表匠,仔細看看,這是一節列車車廂!”

當然是這樣了。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沒看出來。那一刻的窘迫感甚至擊敗了這一路走來的全部緊張與恐懼。然而,我麵前的車廂卻與國王的玩具裝置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這裏有好幾節車廂,但是沒有列車頭—真有意思!”

我可不敢用“有意思”這個詞來形容這個隧道裏的任何事物,然而此時此刻,我已經保持著驚弓之鳥般的狀態過了太久太久,因此就連恐懼感都有些麻木了。四周的一切都有些失真,像個我拚盡全力也無法從中醒來的噩夢。而在這之後,還有更多的恐懼在等著我。

“現在,”國王說,“我要給你看看真正的秘密。跟我來。你可以把身上背的東西留在這裏。”

他沿著兩列座椅之間的走道走了下去。我把背包和備用油燈放在地上,跟著他繼續前進。

我們經過了一道狹窄的門關,進入了另一節車廂。

“小心。”國王說。他猝然止步,舉起了油燈。

座椅之間的走道上,躺著什麽東西。我的眼睛仍需適應黑暗,因此在我看來,那就像是一座雕像……但是不對,不僅僅是這樣……該不會是……

那是一具人的骷髏。

“陛下,那是真的嗎?”在片刻的失語之後,我悄聲說。

“是的。我相信那應該是我的某位祖先。現在,尼爾森,你該知道為什麽這座建築物埋在地下了吧—這裏是一座墓園。皇家墓園。國王在此踏上最終的旅程,去往潛意識之地,那裏棲息著我們所有的夢。”

那具屍骨並不孤單。昏暗的光線裏,我還能看到其他的白骨:到處都是幹枯的手臂和腿骨,以詭異的角度分散四處。這個地方,簡直是座藏骸屋。

“陛下,這裏還有別的屍體?”

“有的。我猜是被用於祭祀的侍從,陪葬在這裏。他們要陪著國王一起去往冥界。但是從這些屍骨的分布來看,中間的這具骷髏一定是最重要的。旁邊還有別的陪葬品。這位國王踏上旅程的時候,隨身帶了一些魔法用具,象征著他的力量。這裏有一本書,書上有個玻璃屏幕;一頂神聖的帽子;一個保護他的折疊盾牌;還有很多其他的物件。這一切陪葬品都表示他是個地位十分崇高的人。這位國王是個真正的戰士。”

國王站在先祖身前,微微傾首,用高等盎格裏語說了些致敬的話。然後他轉身,領著我回到了第一節車廂之中。

“現在,”他說,“把其他的油燈點燃,分開擺放,讓這裏亮一點。然後,我需要你把車廂裏的一切都繪製下來,一點細節都不能放過。隻畫這節車廂就行了,埋骨之地不用畫。外部也畫下來。量好所有物件的尺寸。回去之後,你的團隊要把這節車廂全部複刻出來。我們的列車必須要有車廂才行!”

在狹小的空間和昏暗的光線中,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畫好了國王要求我繪製的一切。之後,令我大鬆一口氣,國王終於領著我穿過來時的隧道,原路回到了玫瑰城堡中。我把新畫好的圖紙和從前的手稿一起放在畫夾中,打道回府。

如今已近午夜,我出門之前,國王手寫了一張紙條給我,倘若城中有警衛攔住我盤查便可出示。然而,這一路上,沒有任何警衛走過來攔我—我的腿抖得那麽厲害,恐怕在他們眼中,我和街上隨處可見的醉漢並無二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