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圍欄

雖然我的職業名聲遭受重創,列車本體卻沒有受到太多損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們在吊車的幫助下扶正了歪倒的列車,放回到鐵軌上,然後推回了工房裏。

我們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一開始,為了能自由調控引擎的輸出,幾個儲能艙其實是可以同時發送能量的;理論上講隻要控製到位就不會有問題,然而在這次試駕中,當司機釋放第一個儲能艙中的渦卷彈簧時,震動不小心引起了連鎖反應,同時觸發了臨近的三個儲能艙。

於是,注入引擎中的能量一下子多了四倍,令引擎超負荷運轉。為了防止這個問題再發生,我設計了一個轉輪式裝置,讓車筒內所有的儲能艙都圍著一根中軸鋼管依次轉動,一次隻能使用一個儲能艙的能量。漢森覺得這個主意十分巧妙,也由衷地稱讚了我。這令我稍稍高興了一些。

我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重新完善列車的設計,然後在這次完工的時候,所有人都一致認為,所有的漏洞都補上了,不管在什麽樣的境地裏,這列車都是絕對安全的。

然而,這一次我們不能再大張旗鼓地舉行什麽展示大會了。我們需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試駕,直到萬無一失,再正式宣布任務完成。

某個周一清晨,當我過完周末後第一次踏入工地的時候,我看到那片漢森原本用來測試發條大炮的空地被圍上了高高的木圍欄。除了漢森自己的工房之外,還有一大塊場地也被圈了起來。通往場地的入口處搭了一座低矮的小木棚,由警衛把守著。

我詢問漢森這是怎麽回事,他解釋說隻是為了提防鬼鬼祟祟的外人前來窺探。然而,這裏根本沒有什麽“鬼鬼祟祟的外人”—除了皇家侍衛之外就是我們團隊裏的自己人,都通過了安全審查,因此漢森說的話讓我十分迷惑。

接下來的幾天,沒有人看到漢森的蹤跡。然而,當我們反複測試列車的運行狀況和載重性能的時候,我們聽到漢森的棚屋附近不斷地傳來敲打聲和爆炸聲。

臨近周末的時候,那聲音已經變成了煙花爆竹般的劈裏啪啦。最終我決定,我們不能再放任首席科學家繼續這樣行蹤詭秘下去,因此我決定去找他談談。(我承認,我也很好奇他究竟在偷偷搞什麽實驗。)

我走進了木棚,卻驚訝地發現裏麵還有一張充當接待前台的書桌,訪客要繞到書桌後麵的另一個門口,才能走進漢森的實驗場地。前台後麵坐著一名皇家侍衛,在看到我的一刻迅速起身,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震驚地看著他:“哥們兒,擋我的路做什麽?我現在要見一見漢森博士。”

“抱歉,先生,他現在沒空。”他答道。

“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我命令你現在立刻帶我去見漢森博士!”

“先生,請稍等。我去請示一下侍衛隊長。”

他消失了,把我一個人扔在棚屋中。門後再度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站在這裏聽比剛剛在外麵的時候更加震耳欲聾。我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便徑直穿過棚屋,走進了實驗場。

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

漢森正與一群軍官站在一起,圍著一門大炮低聲討論。這門大炮與其他武器的區別在於它的炮筒是可以旋轉的。這個設計與列車引擎的旋轉設計十分相似,隻不過銜接在炮筒上的炮管更細小,所匹配的炮彈也遠遠小於我們那些儲能艙。炮彈是從大炮後方裝載的,而不是像列車一樣從車頭裝載。五十碼距離以外—大概就是大炮的射程了—豎立著一個粗糙的木製飛船模型,上麵滿是彈孔,熊熊燃燒。

“尼爾森先生!”侍衛在我背後大聲喊道。

漢森猛然抬頭,對上了我的眼睛。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極度陌生,像是嫌惡混雜著暴怒。他向著我大步走來,目光灼灼。

“尼爾森鍾表匠,這裏不關你的事!我需要請你立刻離開。”

侍衛把一隻手輕輕放在我肩膀上,請我轉身,押著我走出了實驗場。

我的第一反應是困惑,然而隨之而來的就是屈辱和憤怒。我明明是項目的負責人—他憑什麽對我如此無禮?隻要我對國王提一個字,我就可以把他從這個項目裏踢出去。而且,現在列車已經造好,他就沒有任何用武之地了。他不用再編造那些“討好軍方”的謊話了。

然而,那天在食堂喝下午茶的時候,漢森又重新出現在我們的工房裏,態度一如往常,閑散又友善,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出了那樣的意外,真是抱歉。”他輕聲說,“那隻是一場表演。”

說到“表演”這個詞的時候,他故意用了哥本俚語,本意是“娛樂項目”或是“穿插戲碼”。他的意思是,他對我的態度隻不過是在演戲罷了。然而我卻覺得他早上的樣子看上去並不是在作假。

“必須要讓軍官們滿意。而他們那種人最在乎的就是保守秘密。”

“你盜用了我的旋轉機械設計!”我說。話出口的瞬間,我覺得自己聽上去就像個正在發脾氣的小孩子。

“是啊。不過,那根本算不上是你的設計,不是嗎?確實,基本構思是你想出來的,但是為了讓它可以順利投入使用,我也做了不少修改。這項技術你不是也用在列車上了嗎?就當作團隊合作的成功吧。”

可是他這副敷衍的傲慢態度,是糊弄不住我的。

“漢森,聽我說。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我需要強調的是,這片工地上舉行的任何一個項目,我都有知情權和參與權。不然,我要怎麽掌握工作的進度?你這些大炮本該是用來給我們打掩護的,可是現在看來,它反而成了你的主業!”

“對啊,問題來了,你覺得哪個項目是掩護,哪個項目才是主業呢?”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沉默了,然後掏出了煙管,目光掃過食堂裏其他的團隊成員。確認沒有人注意我們的對話之後,他壓低聲音,繼續解釋道:“卡爾,聽著。你確實是個很有天賦的鍾表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是在政治的世界裏,你單純得就像個初生的嬰兒。你根本想象不到獲得軍方支持有多麽重要。你想想,我們的項目占用的畢竟是他們的地盤啊。隻要他們一句話,我們的所有努力就會付之東流,所有人都去喝西北風。我需要不斷地向他們證明,支持我們的項目對他們自己也有好處。我不得不說,我迄今為止還挺成功的。”

我回憶起了實驗場裏木製的飛艇模型,飛艇在燃燒。

“那個東西……那個武器,它的功能是什麽?”

“如果一切走運的話,它就代表著我們的未來。軍方對這個設計非常感興趣。我們隻要吊足他們的胃口,就能繼續獲得大筆的資金。”

“漢森,你親眼見過人在燃燒的飛艇裏死去的場景嗎?我見過。我不希望再目睹一次了。”

漢森抿著嘴唇,表現得極為有耐心。

“我正在設計一種能保護我們國家的武器,這沒什麽可奇怪的,科學家和機械師的工作一向如此。而你就不同了—你設計的東西,可是很危險呢。”

“你說列車?別開玩笑了。列車能有什麽危險?它根本就不會傷人!”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管它叫所謂‘列車’。”

“你到底在說什麽?”

“鍾表匠,你隻不過是手下有個項目罷了。至於這個項目是什麽、要做什麽用,你不能知道,隻有國王才能決定。有些事情再打聽下去很危險,可能會引火燒身,我建議你置身事外比較好。”

“漢森,我們在造的就是列車啊!古代人也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國王一直都是這麽說的,既然他都沒有什麽顧慮,那我也沒有。所有人都知道,曾幾何時,列車和鐵軌是真實存在的……”

“那些東西不能提!”漢森說,聲音陡然拔高。其他人紛紛看向我們。“你明明知道那是禁忌!”

一片寂靜。突然間,我感覺好像食堂裏的每一個人都在盯著我看。窘迫之下,我推開椅子,走出了食堂—那一刻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此時的反應,完全在漢森的計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