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蒙羞

春天再度來臨的時候,我們開始建造列車車身。我下達了命令,讓所有人嚴格按照國王玩具的樣子建造列車。列車的外殼被我們稱作“篷蓋”,用輕薄的鋼鐵打造而成。車體以墨綠色為主,車頂裝了一枚和玩具一模一樣的銅鈴。玩具列車車側印有一些字,雖然隻是一些無意義的數字,可我們也全部複刻出來了。車筒上麵還有一些特殊的凹凸之處,比如先前提到的煙囪—姑且當那是煙囪吧,還有其他用途不明的裝置。車筒後麵有個狹窄的駕駛艙,司機就站在裏麵。和玩具一樣,駕駛艙也是開放式的,隨時可以供人上上下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設計成這樣,但我猜測大概是讓司機得以在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及時逃跑吧。

我讓我的團隊來推舉第一位試駕司機。工程師們大多都是青年人,幾乎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最終我們決定在試駕當天靠抽簽選出司機。

列車底盤的建造很順利。我設計的機械經過微調之後確實十分耐用;當我們在工房針對引擎進行無摩擦力測試的時候,發現引擎可達到的速度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甚至比飛艇還要快。當然,如果引擎還要拖著沉重的車體前進,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某種意義上,這種不可思議的輕便實際上也是個幻覺:儲能艙需要連續多日上弦,才能勉強為引擎提供一小時左右的能量。顯然這種交通方式完全不實用。我有些苦惱,但是漢森卻依舊沉著。

“我聽說以前的那些國王下令搭建了富麗堂皇的宮殿,花園裏有璀璨奪目的噴泉。”他說,“牛牽著泵輪,讓噴泉日夜不息地奔湧。據說足足用到了幾十頭牛。當然,牛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才不會糟蹋噴泉的夢幻。尼爾森,你要記住,我們為貴胄工作,而不是平民。對於貴胄來說,做足表麵功夫就已經足夠了。”

漢森並不是憤世嫉俗—他隻是個普普通通、熱愛鑽研的科學家罷了。隻要有充足的資金和有趣的難題,他就會滿足。而我卻是個機械師。我希望一切事物都能物盡其用。一想到我們竭盡心血的列車項目很可能隻是一場虛幻、是國王給自己找的樂子、是用來娛樂外國使臣的噱頭,我的心中就籠罩了一層陰霾。可是誰又知道國王的本意是什麽呢?我堅持相信,國王之所以讓我們大費周折地設計列車,一定不僅僅是為了取樂。不過自然,我這些想法也不會和其他人分享。

五月份的某一天,我們開始用絞車將車身和底盤焊接在一起。工作進行得緩慢而縝密,一切完成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終於得以喘息,停下來仔細欣賞這份傑作。在汽燈光芒的映照中,列車頭看上去是那麽高大壯麗。從底部到煙囪全算上,它足足比兩個成人摞在一起還要高,有三輛牛車那麽長。新漆閃閃發光。其中一個叫作漢寧森的機械師帶了酒,我們把酒倒在便攜小茶杯裏,對著列車舉杯,彼此慶賀。我醉醺醺地騎車回家,搖搖晃晃,心裏卻充滿了巨大的喜悅與自豪—我們真的做到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因為這個項目而感受到那麽純粹的快樂。

次日我抵達工房的時間,比往日要稍晚一些。我發現所有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有一位機械師抱著儲能艙走到列車邊,正想要安裝,活塞突然失控了,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立刻被送往醫院,但看樣子那條手臂是保不住了。我們團隊裏沒有特別迷信的人—起碼我們努力不要太迷信—但這個意外似乎代表著某種厄運。我們商討之後,決定更加緩慢謹慎地推進進度。用俚語說,就是“慢工出細活”。我們不急著趕時間,寧可慢慢來,也千萬不要再發生什麽意外了。我們安排兩個人一組,小心翼翼地把剩下那些上好發條的儲能艙從風車那裏抬到列車旁,然後把儲能艙在車筒裏旋緊。

儲能艙安裝完畢,車筒頭部的圓形艙口關閉鎖死,終於是時候啟動列車了。工房前方鋪了一段筆直的短鐵軌,和我那日在鍛造廠測量的鐵軌比例完全一樣。我們又推又拉,對接列車和鐵軌。帶有凸緣的車輪輕而易舉地和鐵軌的凹槽契合在一起。一切順利。

如之前商議好的,年輕人們通過抽簽決定誰來進行第一次試駕。最終,埃裏克·克拉默得到了這份殊榮。他身量瘦小,一頭黑發,臉龐稚氣未脫。大家都記著前幾天的意外,因此沒有人高聲祝賀,隻是默默地拍了拍克拉默的肩膀以示鼓勵。克拉默咧嘴笑著,往頭上扣了一頂我們專門製好的司機帽,然後爬進了駕駛艙。

刹車器鬆開的一霎,傳來一聲刺耳的尖響。“哥們兒,慢點!”我喊道,“越慢越好!”克拉默一點點撬開節流閥。列車猝然一震,開始緩緩沿著鐵軌前進。現在機械師們都喝起彩來。在此之前,還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見過陸地上的自走車。列車平穩地跑起來了。春日暖陽下墨綠色的龐然大物轟鳴著前進,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景象之一。對我而言,看到我設計的機械第一次試駕就宣告成功,令我驚喜極了。或許,我確實是個天才吧。

我們總共鋪了二十碼的鐵軌,列車跑完這一程之後,克拉默便停下了車。自然,有了克拉默的成功,剩下的每一個機械師都想試試駕車的感覺。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已經熟練掌握了前進和後退的機關。幸虧我們很有先見之明,提前給一大堆儲能艙上好了弦,否則以風車的功率是斷斷無法保證列車來回跑上這麽多次的。第一天過後,我們需要再等上好幾天,風車才能再度為儲能艙上好弦,開始新一輪的試駕。

一個月後,我們終於覺得是時候在國王麵前展示成果了。我們選擇了六月末晴朗的一天,邀請國王、首席大臣們和最高階位的軍官一起到工房來。不過,這個項目目前依然處於保密狀態,因此我們沒有邀請任何記者—事後,我無數次慶幸自己當時那麽有遠見。

我親自編排了展示的項目與順序:首先由我站在鐵軌旁的台子上,做一段短短的歡迎演講(我邀請漢森也一起來,但是他卻婉拒了);緊接著,列車將緩緩開出工房,由宮廷樂師吹號伴奏。列車將在觀眾席前短暫停留(此處應有掌聲),開進軌道盡頭的二號工房裏,然後倒著開回來(真神奇啊!),最後在觀眾席前停穩;最後,我將簡單解釋列車的工作原理,但願那時群眾都在讚歎不已。

經過討論,我們決定在鐵軌兩旁鋪滿稻草束,不僅出於安全考慮,也是為了掩藏鐵軌的蹤跡。這是因為我們製造的鐵軌和那些從地底挖出來的古代鐵軌太相似了,我們不希望引起某些叵測之人的注意,給他們懷疑我們“偷偷研究禁物,傳播異端邪說”的機會。

展示之日到來的時候,我又興奮又自豪。我的前任老板漢德拉森,皇家鍾表師,也會出席這次演示。我迫不及待想要給他展示我努力的成果。他一定會被我震撼的。

賓客們乘著車,陸陸續續地抵達了工房,入席坐好。按照禮節,國王是最後一個抵達的人。他的位置就在觀眾席正中,他對我笑了,然後招了招手。萬事俱備。

我雙手直發抖,勉強爬上演講台,做了一段歡迎介紹。我向來不擅長在大庭廣眾之下演講,因此我盡可能地精簡了介紹的內容,力求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列車身上。我首先感謝了國王對這個項目的慷慨支持,然後表示,希望我們用整整兩年製造出來的產品可以令他滿意。我也感謝了漢森和團隊裏的其他成員,大力讚揚了他們的不懈努力。最後我說,請容許我們展示這項偉大的發明。我走下演講台,對漢森點了點頭,他便分別示意宮廷樂師和駕駛艙裏的司機,展示可以開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如果非要往好了說,就算是……出乎意料吧。工房裏傳出一陣絞磨般的刺耳響聲,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下一秒,列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工房裏直接躥了出來,輪子摩擦著鐵軌,火花四濺。大臣們紛紛驚呼,四處散開,尋找遮蔽物。列車抵達軌道盡頭的時候,前輪已經全部騰空了,仿佛是要起飛一樣。我看到司機從駕駛艙裏狼狽不堪地滾了下來。宮廷樂師依然在努力維持伴奏,可是音樂也已經七零八落。龐大的機器靠著兩枚後輪蹦跳著前進,以四十五度角轟然撞進了二號工房中,工房頓時四分五裂,爆開的木屑在空中橫飛。最後,它翻倒在地,四輪朝天,還兀自空轉著。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用了幾秒鍾。

亂七八糟的伴奏也漸漸沒有了聲音。有些稻草濺上了火星,燃燒起來,到處都彌漫著黑煙。在咳嗽聲和尖叫聲之間,我辨認出了一個奇怪的、高分貝的聲音。

那是國王在狂笑不止。

我小心地穿過煙幕,走到觀眾席麵前。我隻能看到國王坐在那裏,他弓著背,雙手按在膝蓋上,笑得全身發抖。

“陛下……”我結結巴巴地開始道歉,但他卻打斷了我。

“尼爾森,幹得太漂亮了!”他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很多年沒有見過這麽好笑的東西了。你這玩意兒可把他們都嚇壞了!”他指著身後的觀眾席。大臣們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從椅子背後露出頭來。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這下要‘重起爐灶’了,是吧?”國王仍然在笑。他拿起長袍走下觀眾席,隨行人員急匆匆地追在後麵。

一批人亂哄哄地向著停車的地方走去,有些人一瘸一拐,有些人緊緊捂著自己的手臂。其中一個大臣在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惡狠狠地說:“幸虧陛下沒事!算你走運!”

我也看到了漢德拉森。我試圖和他搭話,但他徑直和我擦肩而過,一直在搖著頭。

我環顧四周。列車無力地躺在二號工房的廢墟裏,輪子仍在空轉。其他人正在把摔倒在地的司機扶起來。他沒受傷,但是依然處在震驚中。大家都沉默著,沒人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要說什麽才好。最終,漢森站了出來,他命令幾個人立刻關掉引擎,然後打水來撲滅著火的稻草。然後,他轉向我,短促地笑了笑:“不管怎麽著,我們起碼證明了這玩意兒還能當武器用!”

他走到鐵軌旁邊,踢開礙事的稻草,從地上撿起木屑和金屬片。作為一個科學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興趣這次試駕究竟出了什麽問題。

我卻不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還沒從剛剛發生的一切中回過神來。我心裏隻明白一件事:我的職業生涯正如眼前的這一幕一樣,徹底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