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名

在我為大海峽之戰做出了所謂“傑出貢獻”之後,我就成了國王眼中的大紅人。在他看來,似乎我的一舉一動都絕不可能出錯。隨著哥本堡和北地人之間的矛盾逐漸平息(我是說,如果兩國之間確實有矛盾的話),他也開始催促我回歸那個製造發條列車的項目。

我依舊不理解為何國王如此癡迷於這個瘋狂的構想。再一次,我有種隱隱的直覺,關於這個項目,國王肯定還有什麽事情在瞞著我,但我別無選擇。我的薪水在原來的基礎之上又翻了兩倍,國王甚至賜予我一枚獎章,表彰我“交戰時無畏的英雄精神”。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曾因“英勇無畏”而獲得獎章的人,感受都和我一樣—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冒牌貨。我接受《哥本堡日報》采訪的時候,曾試圖說出真相:“我當時害怕極了。我隻不過是做了必做之事罷了。”那是我心中真實的想法,然而日報卻將我讚揚為“謙虛知禮”。

那年春天,我的人生也有了諸多變化。首先,我搬離了父母家,在同一街區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正如父母一樣,我聘請了一對中年人—戈特弗裏德森夫婦來替我做飯打掃。然而,不同的是,我堅持自己應門。對於我這個社會階層的人而言,這個舉動無疑是非常離經叛道的,也引來了鄰居們的側目和竊竊私語。不僅如此,我還堅持用哥本語和戈特弗裏德森夫婦對話。盡管母親費了那麽大的力氣,讓我和兄弟們說著盎格裏語長大,但哥本語畢竟是我的母語。我從來沒有徹底接納盎格裏語;況且,我跟我的員工們既然有著共同的母語,又何必要故作姿態地使用什麽高級語言呢?自然,這個決定也引來了不少非議。每當同事來我家做客,都會露出懷疑審視之色。這也令戈特弗裏德森夫婦有些不自在,仿佛和我說哥本語是一件非常越矩的事情。最終,我們達成了共識:每當有訪客,我就換成盎格裏語和他們對話。這樣總算讓大家都滿意了。

四月份,我父親去世了,我的長兄威廉繼承了房子和糧食生意。父親去世後不久,威廉就遵從母親的安排娶了一個女孩。現在,有了房子、妻子和穩定的收入,威廉也勉強算是個人生贏家了。然而,盡管威廉與父親有諸多相似之處,他卻有著一個父親所沒有的致命缺點—好賭。我偷偷希望,他至少能夠看在母親的分上,不要弄得我們負債累累。而今我已經小有名氣,因此我總覺得威廉開始有些疏遠我了,難以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地和我玩在一起。不過,每周日我們依然會在教堂相遇,親切而略有尷尬地寒暄兩句。我們最小的弟弟喬納斯也已經從學校畢業,在大學裏謀到了職位,隻不過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職位具體是什麽。對於自己的私生活,他總是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當時我想他大概是太過內向害羞吧。起初他一直和大哥、母親同住,但是在威廉結婚之後,他便意識到家裏已經逐漸失去了他的容身之地。他搬到了城中心的學校宿舍裏,在那之後,我們就很少再看見他了。

接受報紙采訪是個巨大的錯誤。在那之後,活動邀請像雪片一樣向我飛來。我最痛恨的就是這樣的社交場,也做不到一直勉強自己站在某位富商的客廳裏,手舉酒杯高談闊論。之後,我就示意戈特弗裏德森先生替我婉拒一切社交邀請。如果他們因此覺得我是個怪人,那就這麽覺得好了。每周日的禮拜之後,都會有無數個我從未謀麵的婦女擠在教堂外,一邊過分熱情地詢問我母親的情況,一邊拚命把我介紹給她們帶在身邊、明顯悶悶不樂的女兒們。我總覺得似乎全世界都在觀看這一場鬧劇。不久,我心裏就對這些老母親萌發了恐懼,每當見到其中一位的身影出現,我都會毫不猶豫飛奔離開,仿佛每位老母親都是自地平線上雄赳赳氣昂昂闊步而來的狂戰士。

請務必理解,我並不是天性冷漠無情,我隻是不擅長和人打交道罷了。我很難讀懂他人的心,而他人之中也少有知我者。我時常因為缺乏經驗而不小心打破社交規則,引人非議,這使我十分痛苦,因此我寧可盡量不和別人交往—盡管這樣的行為替我冠上了“自大狂”的名頭。令人驚奇的是,所謂“遠近聞名的高傲狂妄”不知為何讓我的名聲與地位更上一層樓,慕名前來結識我的人更多了。即便是那些我非常尊崇的學者和機械師都開始聯係我,請我為他們的工作和研究提提意見,即便我對他們的工作領域一無所知。

真正的危險就是由此誕生的。不得不說,我立刻就預見到了這份危險:在這樣的吹捧之下,一個人很容易就會昏了頭。倘若你也是宮廷裏冉冉上升的新星、身佩無上榮耀的獎章、由國王欽點為蓋世奇才,你便會漸漸開始相信這樣浮誇的讚美,以為自己確實是個勇敢、卓越、才華橫溢的人。畢竟,身邊的所有人也是這麽看待你的。

隻有我自己心裏知道,這些全都是虛妄而已。尤其在麵對難於登天的發條列車項目時,我迅速被現實打回了原形:我僅僅是個鍾表匠而已,擅長的是利用規模細微的勢能、操縱精致纖小的物件。我不是土木工程師,也不是科學家。絕望之下,我向國王申請擴張手下團隊,批下更多的經費。國王答應了我的請求。於是,我的團隊裏又多了好幾個機械師和鐵匠,還有一個名叫漢森的物理學家—是我弟弟喬納斯推薦的人。

漢森的樣子符合人們對科學家的全部刻板印象:白發、半禿、鼻梁上架著眼鏡,他甚至偶爾還會穿白大褂。我曾在古書中見過科學家的圖畫,因此懷疑漢森是在刻意模仿古人。他的天賦倒是不容忽視—不是說他有多麽擅長科學研究,而是說他巧舌如簧、手段高明,能說得動宮裏批下更多資金。

“隻要告訴他們這玩意兒是軍用的,你的資金就取之不竭。”有一天早上,漢森這樣對我說。

他開始往煙鬥中填充煙草,準備點煙—抽煙也是他維護科學家形象的一部分。我們正坐在由馬廄改造而來的臨時工房裏,討論著應該如何找到一片合適的空地,來測試這個或許會有高危風險的造物。我們需要更多的工房,以及一個能量源。阿加海姆倒是有片合適的地方,那裏是個舊軍營,有一架風車和幾棟東倒西歪的破樓,隻是禁衛軍牢牢把控著那片地。他們總是這樣,不管那地方多麽破敗,隻要冠在他們名下,他們就絕不肯放過。

“那就不必和他們多費口舌搶地盤了,”漢森對我建議道,他的煙草傳來刺鼻的味道,“把我們的項目標注為‘秘密軍事研發’,禁衛軍自然會替我們用欄杆圈好地,替我們維護工房,甚至心甘情願地替我們當守衛。得來全不費工夫!”

“可是發條列車究竟能有什麽軍事用途呢?”我問。

“你當然不能直接說你造的是一輛列車。你該稱呼它為‘高級彈簧強力機械’—不,‘高級彈簧強力裝置’更好。”漢森思考了一分鍾,“可以用在火炮上。萬一你發明了一種特別厲害的彈簧,可以在全然不需要使用昂貴火藥的情況下對敵人發射炮彈呢?當然,你可別急匆匆地把這個發明講給每個人聽;你要在某次晚宴上,悄悄講給某個位高權重的將軍,表現得越神秘越好,還要央求他千萬別告訴別人。隻要做到這一點,那麽恭喜你,這位將軍此後就是你的金庫了。”

我說過了,漢森是個很有……天賦的人。

那年四月,我的團隊終於搬進了新建立的工房。我至今仍記得那些老舊木屋和磚砌殿堂有多麽寒冷刺骨,冷颼颼的穿堂風一刻不停。然而,我心中卻逐漸升起了更多的信心,畢竟我手下有這樣一支才華橫溢的團隊。我想,如果這世上有任何人能解開這個發條列車的難題,那一定是我們;如果我們做不到,那就不可能再有別人做得到了。

項目被標榜為“一級機密”,嚴不外傳,不僅是為了給我們更多的自由,也是為了保持民心穩定。正如漢森所說,皇室可不能冒著節外生枝的風險,讓國民天天討論列車、鐵道這樣的話題,產生什麽不必要的幻想。所有的團隊成員也發了保密誓言。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枚穿了鏈子的皇家徽章,掛在脖子上,作為身份憑證。這樣,我們就可以在由皇家侍衛把守的酒館裏飲食,甚至還有一名特殊的理發師為我們服務,以防會有北地間諜潛伏在哥本堡的某個理發店裏,借此機會暗殺我們。

在設計列車的時候,需要思考的第一個問題自然是動能的來源。國王的玩具模型上有一個長得像煙囪的裝置(“它的學名叫‘煙囪’。”我對漢森說。“就不能隨便管它叫爐洞嗎?”漢森疲倦地回答道。),這代表列車是被某種火力驅動的。蒸汽是一種可能性,但是當我們計算製造足以驅動列車的蒸汽所需要的木材數量時,我們發現,即便在保證功率最大的情況下,這個設計都是不切實際的。哥本堡的木材儲備本來就不多。城牆外散布著幾片森林,然而那些森林都屬於軍方;漢森也說了,倘若我們用光了本來可以製成桅杆或者甲板的木料,海軍是不會高興的。電力也不實際,因為電池太重了,而且國王那個小玩具的引擎是靠發條上弦驅動的。他之所以指派我這樣一個鍾表匠來設計列車,不正是因為這個嗎?因此我們別無他法,必須造出一輛發條列車。

小玩具的驅動部件是一個結構簡單的螺旋彈簧,和我曾在無數鍾表上見過的一樣。當然,我們可不希望這列車隻運行幾分鍾就宣告力竭,所以我們沒法直接造出一個和玩具造型一樣的巨型彈簧來安裝在列車上。這樣的彈簧足以支撐鍾表運行好幾天,但是鍾表的耗能本來就是微乎其微的,也不用像列車一樣跑來跑去。

漢森提議我們設計一種全新的彈簧。彈簧的原理即是儲存能量:把有彈性的金屬扭曲成一個不自然的弧度,即可在金屬中儲存勢能;一旦金屬猛地彈回它原本的形狀,就能釋放能量。理論上講,這個過程可以多次重複,直至出現金屬疲勞。當然,不是說你儲存了多少能量就能釋放出多少能量的—摩擦力等外部幹擾都會增加耗能。漢森認為,最終的輸出功率應該在60%左右。

總體而言,我們必須要儲存大量的能量—足以讓列車跑上至少一個鍾頭—然後慢慢地釋放這些能量,而不是全部在同一時刻都爆發出來。這意味著我們的能量儲存器必須十分堅固。

“就像是要把一隻非常強大的精靈封印進瓶子裏一樣。”漢森說,“首先,你需要在他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強行把他塞進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然後,你就得保證他能一直在瓶子裏待下去,而不會砸碎瓶子逃出來。”

我們這枚特製彈簧(假設我們真的能把這個東西造出來)的能量必須要逐漸釋放,最好保持著某種持續而平均的輸出水平。漢森把他自己的設計稱作渦卷彈簧,形如圓錐,可以不斷蜷曲,塞進很小的空間裏去。讓它們一枚一枚地釋放,就可以保證列車一直都有平均持續的能量供給。鐵匠們起初看到設計的時候,一直在搖頭咋舌,卻還是乖乖拿走了圖紙。一天之後,他們用重鐵造出了巨大的渦卷。在放鬆狀態下,一枚渦卷立起來足有一人高;然而經過壓縮,它們便能變成馬車車輪般大小的扁片。這樣巨大的彈簧在我這樣的鍾表匠眼中難免顯得有些粗笨,甚至令人生怖。再一次,我感覺我的知識儲備要不夠用了。

接下來就是上弦儲能的工作了。造出一枚可以儲存巨大勢能的彈簧很重要,保證能夠為它成功上弦也很重要。我們唯一的能源就是風車。幸好風車是專門為了磨玉米設計的,轉動起來的時候強韌有力又極為緩慢,很適合我們的設計。我們第一次試圖給彈簧上弦的時候,將一個棘輪安裝在了風車軸上,結果整個機械都鎖死了,風車輪也停轉了。於是,我們調整了齒輪的結構,減緩了上弦過程,效果就好一些了。實驗了幾次之後,我們終於成功地在一枚彈簧裏儲存了達到上限的能量。上弦完成後,我們就可以通過反轉上弦的操作,把能量一點點釋放出來。在無風的日子裏,我們甚至可以操縱風車倒著轉—漢森覺得有趣極了,隻不過有一些阿加海姆的當地農民也見到了這一幕,他們被嚇壞了,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巫術。過了幾天,我們有一次不小心上弦上過了頭,彈簧過載了。伴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彈簧炸成了碎片,在風車內壁上炸出了洞,屋頂的瓦片也簌簌碎落。幸好沒有任何人員傷亡,但是風車的損毀非常嚴重。我親眼見到好幾個老婦人路過我們這裏的時候一直哆哆嗦嗦地在胸口畫十字。由此,我們“裝神弄鬼、操弄巫術”的名頭也更響了。

現在知道了怎麽上弦,我們下一步需要做的就是儲存這些彈簧。就拿最大的彈簧來說,它們壓縮後產生的能量如此之大,就連最堅固的金屬防護殼都會炸裂。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防護殼打造得像炮管那麽厚,但是這樣一來整個裝置就會太過沉重,難以挪動。最終,漢森不得不妥協了,重新設計了小一號的彈簧。雖然它們的儲能效果比之前略差,但至少可以被安全地封進鋼鐵的圓筒中。漢森將那些圓筒稱為“儲能艙”。我們可以用風車將艙內的彈簧逐一上好弦,再將一個個儲能艙滾到列車邊安裝好—當然,前提條件是我們能成功地把列車也一起造出來。

炎夏轉涼,轉眼便已入秋。我意識到我應該開始考慮如何設計列車的本體了。我以為,我們的列車應該在外觀上盡可能貼近國王的玩具,因為根據我對國王的了解,他希望我們能夠完全把他腦海中列車的樣子複刻出來;一切與他的構想有異的產品,無論我們設計得多麽實用,都不會令他滿意,甚至可能還會激怒他。因此,正如玩具一樣,我們的列車也必須有四個輪子—盡管在我曾見過的那些圖像上,古代列車的輪子似乎還要更多一些。然而,漢森對於在列車上安裝煙囪這件事,表示了十分的不解與不屑。

“壓根就沒有燒火的必要,我親愛的尼爾森!安裝這玩意兒有什麽用?”

“用處很大。”我回答,漢森對我挑了挑眉毛。

“這樣的設計,比較容易讓其他人信服。”

他瞪了我一眼,卻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他心裏也明白,我們造出的產品不僅僅是用起來合適就可以的—在那些為我們提供資金的人眼中,這個產品必須看上去也一樣“合適”。這樣一個大規模項目,實用性總要為政治做出讓步。正是漢森本人教會了我這個道理。

每個儲能艙都安裝了一個活塞,以釋放彈簧的勢能。然而,要如何將這股巨大的能量轉化為可控的動能,也是一個問題。幸好,在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技能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一個鍾表匠最擅長的就是將一股不受控製的大型能量分流管控。這份圖紙是我設計的,嚴密地規劃了齒輪、擒縱機構、杠杆,以及一切瑣碎小零件的位置,足以將彈簧的能量轉化為可用可控的動能,驅動列車強而有力的車輪以牛車的速度轉動前進。在做計算的時候,我還用到了國王賞賜給我的禮物—那是他收到的外交禮物之一,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用處,就給了我。那是一個由打磨光滑的木頭和黃銅製成的計算器,工業設計帶有明顯的外國色彩,運作起來精巧又縝密。我愛極了那個計算器,為了看看它的數字輪盤轉幾下、聽聽它運轉時的嘀嗒聲,我甚至寧可多做點工作。

在很大程度上,設計列車引擎隻是我日常工作的進階版罷了,所用到的知識都是基礎鍾表學裏的內容。我了解每樣所需的材料,包括它們的最大荷載限度、拉伸與壓縮的強度、膨脹係數與彈性指數。經由我的手設計出來的列車可以變速,可以倒車,也可以隨時刹車—最好是能夠實現精確刹車。草圖初稿花了我一個星期的時間。當我把我的設計給漢森看的時候,就連他那麽吹毛求疵的人也不禁讚歎。

“一個鍾表匠懂得還真多!”

“那是,我們的工作可不僅僅是修鍾表啊。”

即使這樣,他還是在我的圖紙裏挑出了一大堆錯漏。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能換個更簡便的方法,來把儲能艙一個一個地裝到引擎上去。

一位宮廷畫師替我們繪製了許多國王玩具列車的圖樣。我研究了圖樣,發現列車頭上麵有個圓形的艙口,看上去,倘若這樣的列車真實存在,那麽這個艙口應該也是能打開的。如果我們在裏麵安裝圓柱形的貯藏器,就可以從列車頭部裝載儲能艙。雖然我們需要大改原先的引擎設計,但這個構想確實是可行的。不過,我們的創新也總是伴隨著新的問題:儲能艙的能量向列車尾傳送,壓動杠杆,使列車前行;然而,它同時也會產生同等的反作用力。如果我們不克服這一點,儲能艙就會被反作用力推著衝出圓形艙口,直接化作一枚炮彈。

最後,我們在儲能艙外麵又加上了一層表麵有螺旋紋路的外殼,這樣就可以像擰螺絲釘一樣將這些儲能艙固定在列車頭中空部分的內壁上。我們把那個部位稱作“車筒”。

不過,我看得出漢森顯然也躍躍欲試,想造出一尊真真正正靠發條彈簧驅動的大炮。在我們忙於儲能艙設計的同時,漢森也在附近的一座小工房裏開始了他自己的子項目,嚐試用這些儲能艙對著指定目標發射炮彈。他的實驗結果也相當可觀—雖然發條大炮的衝擊力不能與火藥相比,但是它們要更加輕便、便宜,也能完成非常精準的近距離打擊。飛艇在近戰中絕對用得著這樣的武器。

幾個軍官來視察的時候,漢森展示了他的發條大炮。軍官們顯然頗為滿意,因為耶魯節(4)到來的時候,我們的新資金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便順利地批了下來。

直到此刻為止,我們的設計都主要基於理論與天馬行空的構思;但是接下來,我們就不得不麵對更具體的細節。列車究竟要多大才好?車身越大,運行的力量就越大。漢森認為我們應該在保證列車可運行的情況下從最小的版本造起,等這份設計徹底實驗成熟,再漸漸放大尺寸。我也同意了他的說法。

那麽,最小的版本,究竟該多小呢?這又取決於和列車匹配的鐵軌有多寬。國王玩具鐵軌的每一塊枕木之間,大約相隔兩指寬的距離。如果我們能得知鐵軌在現實中的大小,就能借此計算出列車的大小。最簡單的方式當然是去測量一下偶爾被挖出的古老鐵軌,但這個任務必須暗中進行,因為隻要我們任何人膽敢公開宣稱人類過去的曆史中曾存在過這樣的鐵軌,就有可能被以異端罪論處,幾乎與叛國無異。

有天吃午飯的時候,我不經意地向一位家住鑄廠街的機械師打聽皇家鑄造廠最近有沒有挖上來什麽新的鐵料。這位機械師腦子很機靈,一下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便跟我說他兩天前剛剛目睹一車“鐵棒”被拉到了鑄造廠。如果鑄造廠的工人還沒來得及把這批鐵都熔掉,我就有機會進行測量。

那個周六,我回到老房子看望母親和兄長威廉—威廉夫婦剛剛生了個小女孩,我有了侄女,自然該回家打個招呼。之後,我在散步的時候故意路過了鑄造廠的大門。我還記得年幼的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們就站在這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裏麵燒紅的鐵水奔流的奇景。我裝出一副自己是來執行官方任務的樣子,徑直走進了鑄造廠,對警衛們隨意地點了點頭。裏麵一片嘈雜,都是敲敲打打的聲音,但是院子裏卻空無一人。工人們一定都在別處工作。院子一側有個巨大的、穀倉般的建築,顯然是他們的儲物間。我走過去,向內張望了一下,立刻驚喜地發現地上散落著好幾截鐵軌。我從衣兜裏掏出卷尺,迅速地測量了一下鐵軌的尺寸,記在筆記本上。我還畫了草圖:鐵軌體積大得非同尋常,輪廓也十分特異。然而,光憑這些資料還不足以判定鐵軌本身究竟有多寬。就在我四處尋找更多線索的時候,我猛地瞥見一個鑄造廠工人正在狐疑地打量我。

我心一橫,幹脆以進為退,指著鐵軌問道:“你們找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上麵有沒有連著什麽木板之類的東西?”一般貴胄和重臣講通俗哥本語的時候,總會不經意帶上幾分輕飄飄的盎格裏口音,因此我故意把語氣放得更加粗暴蠻橫一些。

“是的,先生。挖上來的時候,它們一般都連著木板。”

“那些木板這裏還有嗎?”

我發現這個工人正在偷偷瞄我的胸口。我意識到我還掛著國王的徽章。他大概猜到我是誰了—但願他猜不到我家其實也住在這條街上。

“當然了,先生。我們一般把木板丟進熔爐裏燒毀。”

他帶著我走到院子的角落,那裏堆著二三十根粗短的木板。木板上滿是鏽跡和小洞,顯然它們曾和鐵軌是一體的。我量了量木板的長度。這個長度很奇怪,完全不符合我熟悉的任何哥本或盎格裏計量法。如果把國王的玩具列車按照這個比例放大,那麽我們最終造出的……應該是一隻龐然巨物。我們的工房甚至都容納不下它。

“鐵軌和木板是怎麽連接在一起的?”

工人將一些金屬托架指給我看。

“螺栓就安在這裏……還有這裏。很巧妙吧?那些古代人真有智慧。”

他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倆之間正在分享什麽不得了的秘密。我故意不去和他對上眼神。

“鐵軌一直都是這麽寬嗎?”我指著木板上的痕跡問。

“八九不離十吧,先生。有些木板要窄一些,但是很少見。”

我感謝了他,並付給他四分之一金幣作為答謝。不過我也明白,這麽一點小錢還不足以封住他的口。很快,禦用鍾表匠跑到皇家鑄造廠來問東問西的消息就要傳開了。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我可是在為國王辦事啊,用這種鬼鬼祟祟的手段解決問題,又不是我的錯。但我依然不禁為此感到一絲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