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覲見國王

“國王想見你。”一天早上,漢德拉森忽然粗聲對我說,“下午記得穿上你最好的行頭!”

他這句話說得如此唐突,以至於我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尼爾森,說的就是你!雖然聽上去是夠不可思議的。你給國王修理了東方跳舞女孩,他說活兒幹得不錯,很想見見那個修好它的人。但是你記住了,可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在這個皇宮裏,我們僅僅是修機器的而已—是仆人。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漢德拉森口中的“東方跳舞女孩”實際上是一座鍾—它的計時方法非常稀有,既不用小時也不用分鍾為計量單位,因此一開始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它也是鍾表。不過,在它徹底恢複健康、調試完畢之後,我便能看出它的運轉是在粗略地遵循著以二十四小時為一天的規律。在一天之中的固定時間,鍾麵會彈開,裏麵擁出一批衣著清涼的女性人偶,開始跳一支奇異的舞蹈。這座鍾的機械構造極其複雜精巧,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竭盡全力,輕柔地清理了所有古舊的金屬部件,使它們複原;它們重獲新生之後,我再去描摹、複刻、重製那些已經徹底損壞到無法挽救的零件。

漢德拉森帶來的消息令我措手不及。我已經沒有時間回家換上我最好的禮服了,所以我隻能倉促地打理了一下,然後擦亮了鞋。

一個小時後,我們已經走在皇宮森冷的走廊裏了。

“我做什麽,你就跟著做什麽,”漢德拉森低聲對我說道,“而且記住,除非國王主動問你問題,否則就把嘴牢牢閉上。”

麵前有兩扇緊閉的門扉,看上去和走廊裏的那些門沒有任何區別。他敲了敲門,門應聲而開,猝不及防間,我們竟已站在國王麵前。

門後的房間很大,國王就佇立在房間正中。屋裏鋪著鑲木地板,幾乎看不到什麽家具,裝飾物隻有滿屋春日的燦陽。盡管我已經見慣了國王的畫像,他本人卻依然顯得十分特別。他的身量比我想象的要小一些—比我的個頭還要小—穿著白色襯衫和緊身褲,襯衫外罩著貼身的鵝黃色絲綢外衣,鞋看上去像是女式的鞋。他長長的深色頭發綰在腦後,雙眸則呈現出一種令人驚異的、我從未見過的黑褐色。那一刻,我幾乎忘了鞠躬,漢德拉森的手在我背上按了一下,我才反應過來。

“陛下,”漢德拉森用優雅得體的宮廷盎格裏語說,“這就是我的助手,尼爾森。”

國王走到我們身邊,伸出一隻手來。我不確定直起身來會不會顯得不禮貌,所以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與他握了握手。漢德拉森歎了口氣:“他不太習慣宮廷禮儀。”

“快起身吧,尼爾森!”國王興高采烈地說。我站直身子,凝視著國王的雙眼。這時候,我忽然發現麵前站著的隻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年輕人而已,唯一的區別是他比其他年輕人要更加活力充沛。他的眼睛像是在對我說:但是千萬別擔心,我和你是一樣的。

“你就是那個修好了安布布的人。”他說。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這時,漢德拉森又一次及時地拯救了我:“陛下,尼爾森覺得修複那些跳舞女孩是個很有趣的挑戰。”

“太好了!幹得漂亮。”國王說,“那是我一位先祖收到的禮物。那些小人兒絕大部分都是禮物。但是,時時維護禮物也是很重要的,因為某位外國大使很有可能會心血**,想去看一看。對了,你知道那件禮物是做什麽用的嗎?”

“陛下,看上去……那是一座鍾。”我結結巴巴地說。

“沒錯,那確實是鍾。但我聽說,它同時也有某種宗教意義,不過究竟是什麽意義,就隻有老天爺才知道了。希望它也能帶給我好運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於是我繼續沉默著。

“鍾表匠,你想不想看看我的其他玩具?”

我立刻望向漢德拉森,但國王卻是直接對著我發問的。“當然,這是我的榮幸,陛下。”我試圖模仿宮廷盎格裏語,給出最合適的回答。

“很好,”國王說,“漢德拉森,我能借用他一會兒嗎?”

漢德拉森深深鞠了一躬,然後退下了。

“跟我來。”國王說。他引領我走到房間的一角,那裏有一扇小門。國王親自推開了門—旁邊一個侍從都沒有—然後帶著我,沿著一條又長又窄的走廊走了下去。

“能在宮裏見到其他年輕人真好,”國王一邊走,一邊回頭對我說,“我們這裏全是些跟漢德拉森同輩的老頑固,都是我父親那代留下來的老臣,你知道吧?”

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但謹慎起見,我最好還是不要多嘴了。

走廊盡頭是一間龐大的宮室,滿是華貴的家具,但是國王徑直穿過了房間,拐入另一條逼仄的走廊。他走得飛快,我開始有些跟不上了。終於,我們在一扇看上去十分樸素的小門前停了下來。不知為何,那扇門上還畫著一張圖,是某種身上有條紋的動物。

“好了,這裏有一些可能會讓你感興趣的東西。”國王說,“這裏是我的嬰兒室,之前是我父親的嬰兒室。”

他推開了門,為我撐住門,邀請我進入。我在國王之前率先走進了房間—從宮廷禮儀的角度看來,這顯然是大逆不道的。

可是下一刻,我徹底愣住了,目眩神迷。我曾在舊書裏看到過許多玩具店的圖片,都像奇幻仙境一樣,但是這個房間遠遠超越了我所見過的任何事物。我從未見過這麽多令人驚歎的機械,它們高高地堆在架子上,搖搖欲墜一直抵到了天花板,掛在枝形大吊燈上,散落在地上和桌麵上。其中有一兩樣,我曾在它們被送往工作室修理的時候有幸見過,但絕大部分物品都是陌生的。

“那些不太重要的機械製品都被扔在這裏了。當然了,不包括那些鍾,它們被丟在這裏的話隻會壞掉。但是這裏有不少小人兒和小車。”

不過,那些機械小人看上去並不太仿真。它們僅僅有幾寸高,身體是方形的,有些笨重。國王為其中一個小人上了發條,把它放在地板上。它發出一陣刺耳的嗚嗚聲,笨拙地向前走了幾步,左右搖擺著。

“我想,在古時候,它們可能就是戰爭機器。當然,放在現實生活中,它們可要大得多。想象一下,如果你隻有這麽高,”他用手比畫了一下,大約有一隻老鼠那麽大 ,“有這樣一個東西向著你走過來,你肯定會害怕的。”

我在心裏暗暗地想,這樣的東西也僅僅能當玩具而已。它倘若真的有國王所說的那麽大,那麽它一定很不實用—好多人加在一起才能給它上弦,而且即便這樣也至多隻能提供一分鍾的動力。但是國王看上去那麽開心,我絕不想掃他的興。

接下來,他給我看了一艘發條小船,船尾有一枚螺旋槳。小船顯然久經把玩,船體已經鏽蝕了;然而,看上去,這艘船絕對可以在水裏前進。

“我給機械師們看過了,”國王說,“但他們卻認為,還是蒸汽更實用一點。我不理解他們的想法。進口木材需要花一大筆錢,燒木頭又需要足足半天的時間。有了這樣一種機械,我們將不再依賴風力或是天氣。我們任何時候都能夠起航,趁著那些海盜因為無風而被困在海上的時候,給他們來一個迎頭痛擊。”

我開始有些同情宮廷機械師了。很明顯,國王喜歡天馬行空、**行事,卻很少考慮實用性的問題。

緊接著,他給我看了一個飛行器。飛行器看上去破損不堪,遍身凹凸不平。它有著一對左右平衡的翅膀,奇怪的是,翅膀並不像鳥兒的一樣能夠上下扇動,而是僵硬地固定在機體兩邊;駕駛艙裏則有一個機械小人飛行員,戴著護目鏡,模樣和我們自己飛艇艦隊的士兵很類似。飛行器前端有一枝螺旋槳,長得就像小風車一樣,看來是給飛行器增加推動力的。我也曾在皇家飛艇上見過類似的裝置。他為飛行器上了弦,將它放在嬰兒室地麵上,那個小東西便跑了起來,歪歪扭扭不規則地繞圈。

“陛下,它會飛嗎?”

“不會。不過,當我年紀還小的時候,經常從窗口把它丟出去,想看看它會不會飛,所以它才摔成了這樣。我不確定古人是不是像我們一樣擅長飛行。”

我想到了那些我曾在古書中讀到過的飛行器。那樣的東西聽上去確實非常不可思議,就像是假的一樣—可是,我同樣也在書裏看到過類似皇家飛艇一樣的東西。那麽,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才是假呢?雖然心裏轉過了這個念頭,我還是下意識地壓住了這些離經叛道的想法,更別提在國王麵前把我的疑惑說出口了。這些念頭本身就是禁忌的—雖然國王本人似乎也很熱衷於探查過去曆史的種種秘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可是國王啊,自然可以我行我素,口無遮攔。

“有了這些巧妙的機器,簡直可以搭建一整座小型的機械之城了。”我在努力尋找一些不會引起什麽爭議的措辭。

然而,這句話的後果卻是我遠遠未能想到的。國王猛地轉過了身,攥緊了我的手肘。

“是的,一點都沒錯!你也看得出來,是不是?你也看得出來!”國王的語調激烈極了,眸中仿佛燃燒著灼灼火焰。

我不太確定我究竟該“看得出來”什麽,所以我隻能謹慎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

看上去,有那麽一瞬,國王徹底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之中。我聽到一英裏(3)之外,市政廳大鍾又發出了熟悉的鳴響,四十五分了。令我啼笑皆非的是,我發現自己此時竟然在想,不知今天鍾樓裏的砝碼是在上升還是在下降。

“我接下來還有約。”國王說,“你明天晚上能回到這裏嗎?大約六點鍾的時候?有一樣東西,我非常想給你看。但是我需要提前準備一下。”

他對我微微欠了欠身,我想那就是禮貌送客的意思了。我感謝他願意向我展示他的藏品,然後推開了離我最近的一扇門,轉身離去。門後是一片我全然陌生的區域,我非常擔心自己可能不慎闖入了內殿什麽的。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走回了工作室—中途我一直擔心,如果我亂轉的時候在樓道裏不慎撞見皇家侍衛,他們可能會直接把我當作入侵者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