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特別的玩具

在晚餐桌上,我便把今天和小國王的奇遇講給了父親聽,希望能讓他開心開心。然而,父親看上去和平時並沒有什麽不同,臉上依然寫滿了疏離與疲憊。母親倒是挺為我高興的,然而我知道,她內心深處一直不太信任權貴。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她有一次帶著我去看皇家車隊從運河大橋上通過。我記得,那個時候她輕蔑地說了一句:“他們不耕地、不伐木,那留著他們又有什麽用?”不過,她很關心皇室會不會因此而給我一份宮裏的工作。我含含糊糊地表達,或許有可能。(那個時候,我又怎能提前預見到未來會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呢。)

“卡爾,你要小心,”她說,“宮廷是個泥潭,裏麵充斥著騙子和小偷。你尚未接觸過這世界的陰暗麵,所以你總喜歡把人往好處想。”她從未對我說過這樣的體己話。我忽然沉默了。

那夜,我躺在**,翻來覆去地思考著國王想要給我看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或許正如他今天對我說的那樣,他把所有的發條玩具都聚集在一起,親手搭出了一座小小的機械城池。確實,這會是個浩大的工程,然而在我看來,這樣的舉動卻是幾乎沒有意義的—甚至於說完全是兒戲了。我有種隱隱約約的直覺,國王正在計劃的事情,恐怕不僅僅是想給一個小鍾表匠開開眼。帶著這些紛雜的困惑,我的眼皮漸漸變沉了。

令我驚訝的是,在我次日到達工坊之後,漢德拉森居然完全沒有打聽國王究竟對我說了些什麽。他似乎對這件事一點都不感興趣。如今,我被調職到了修繕部門,偶爾還會在漢德拉森的指導下接一些私人定製的工作。謝天謝地,又來了一位新的鍾表製造實習生,接過了我先前那份為幾百個皇宮辦公室的座鍾上弦的苦差事。

那天,我們正在製造一隻漢德拉森為外事訪問設計的機械歌唱鳥。機械鳥被關在籠中,上滿弦之後,機械鳥的喙就會一開一合,杠杆拉動藏在它腹中的小小風箱,產生逼真的鳥鳴聲。設計本身倒是沒有什麽可圈可點之處,然而鳥的體積實在太小,十分考驗製造技術。距離外事訪問僅有一周的時間了,我們不得不加班加點。

“尼爾森,我需要你今天留下加班。”漢德拉森站在工作台的另一端,一邊端詳圖樣,一邊以他一貫那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加到八點如何?”

“我恐怕今天無法加班了,漢德拉森先生。”我說。漢德拉森猝然抬頭,眼睛越過鏡片凝視著我,目光犀利。我此前從未公開拒絕過他。

“我……有約了。”我甚至無須說出對象是誰。一陣沉默。

“哦,這麽說你已經攀上高枝了。是這樣嗎,尼爾森?”最終,漢德拉森開口了,語氣中滿是譏諷,“真有一手啊,卡爾!我相信你一定會前程似錦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我開始結結巴巴地向他道歉,他卻不肯受下。

“不,尼爾森,我剛剛的話隻是取笑你罷了。我看得出—你眼中沒有狡詐,也沒有貪婪的野心。相反,你又單純又善良。然而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單純和善良到了宮廷裏,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那一瞬,我因他臉上所流露的深深的疲憊而震驚。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曾幾何時,漢德拉森也該是老國王宮廷中一位朝氣蓬勃、前途無限的少年。他見到了什麽,又最終學會了什麽?我突然很希望能夠誠懇地與他傾心談一談,但是我們懸殊的地位就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就連漢德拉森自己,也時常在向我刻意強調我們之間的差距。我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此刻的漢德拉森,已是個疲倦而失望的老人。

漢德拉森像慣常一樣五點鍾準點下班回家。我留在工房,繼續製造那隻機械鳥。我緊張至極,饑腸轆轆—說真的,我寧可像平時一樣下班回家吃晚飯,也不願去赴那個約。然而,是國王親自邀請了我,我不能不去。離六點還有一刻鍾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沿著那條長長的走廊慢慢前行,努力回憶昨天去皇宮的時候漢德拉森究竟敲了哪扇門。我一開始還認錯了門,幸好並沒有人回應。最終,我成功地找到了正確的那扇門,輕輕敲了敲。我的心在胸腔中狂跳起來。兩扇門扉應聲在我麵前洞開,隻不過這次門口等待的不再是國王本人,而是一個侍從。侍從領著我回到了門外的走廊中,七拐八繞,下了幾層樓梯,最後停在一扇看上去非常樸素的門麵前。那扇門看上去極不起眼,一點都不符合其他宮室那金碧輝煌的風格。“在這裏等著。”侍從說,然後轉身離去。我便依言靜靜等在門口。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門卻始終緊閉。我聽見外麵的市政廳大鍾不時鳴響:六點一刻,六點半。我開始思考,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搞錯了。如果我這時候折返回家,跟家人說國王爽約了,那也顯得太丟人了。在我就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門終於打開了,另一個侍從示意我進屋。門後是一段狹窄的樓梯,向下蜿蜒。我隨著侍從走下一階又一階,直到我徹底確定我們已經置身地下。最下麵又是一條短短的樓道,盡頭是一道厚重的木門。侍從拉開了門,引著我進入最後一個房間。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狹長、低矮的殿堂之中,裏麵滿是石柱和石拱,肅穆如教堂。首尾相接的長桌繞了房間整整一圈,其上竟然鋪開了一條拚接的鐵軌。鐵軌那一格一格宛如梯子的造型頓時喚起了我塵封的記憶。國王和幾個大臣遠遠站在房間的另一端。一瞥見我,他便毫不猶豫地朝著我大步走來。幸虧,這次我終於記得要對他行禮了。

“尼爾森!你終於來了!”他粗聲說,仿佛我才是那個不守時的人一樣,“你覺得怎麽樣?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陛下,我知道。”我回答道,“我曾在古書裏見過這種東西。這是鐵軌,對吧?”

“鐵軌—鍾表匠,你說得沒錯!當然,這隻是個小模型罷了。快來看看它是怎麽運行的。”

他拿起一輛小模型車,用鑰匙上了弦,然後輕輕把車放在了閃閃發光的金屬鐵軌上。它頓時躥了出去,快得不可思議。這樣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想要達到如此極速幾乎是異想天開—前提條件是,它確實在現實世界中存在。我的心猛然一沉:當然存在了,因為我見過啊。那麽多年以前,我曾親眼看見工人掘出造型一模一樣的鐵軌。真的……有可能嗎?

國王向我演示,他的玩具車後麵還能掛上一節一節相互連接的車廂,車廂上刻出了車窗的形狀,車窗裏還畫著小小的旅客圖畫。那些旅客看上去和正常人別無二致,隻是他們身上穿著的衣服非常怪異。然後,國王將那串模型遞給了我。它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掌心裏。

“很棒,對不對?”他問。

我仔細打量著模型:“陛下,這可真是巧奪天工啊。”

隻不過,我的話說得有些違心。車廂模型由輕薄的金屬打製而成,上麵的塗色和雕刻都非常粗糙,車廂下有四枚金屬車輪。一枚普通彈簧被固定在棘輪上,上弦的鑰匙直接穿過金屬外殼,抵達彈簧中心,為車子提供動力。有幾枚負責將能量傳輸到車輪的齒輪,但它們也沒什麽特別之處。我在工房裏見過的機械造物可比這個車廂要精細複雜多了。唯一令我感興趣的是,這輛車可以保持勻速前進—全靠一個飛輪。在車廂最後麵有一些杠杆,用來調節速度和行駛方向。無論怎麽看,它都隻是個普普通通的玩具罷了。

“那麽,鍾表匠,你能做出來嗎?”

“陛下,您說‘做出來’是指……”

“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東西能行得通嗎?”

漸漸地,我反應過來國王要求我做的究竟是什麽了,可那時已經太晚了。

“陛下,我擔心過程會……非常艱難。”

“但我看得出來,你很有天賦!我相信你。”

於是,那個改變了我一生的重大任務,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