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神賜予我們大海嗎?

年滿十五歲的時候,我正式開始在海港另一端的大學修習鍾表製造學,隸屬機械學院。我的畢業考試成績十分平庸,這樣一所聲名顯赫的學校—還是這座城市內唯一一所大學—為何決定錄取我,始終是個謎團。毋庸置疑,父親一定利用了他在王庭的某些人脈關係,替我說了情。幸運的是,他的時機掌握得很好。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老國王駕崩了,而父親在王庭裏餘下的那點影響力,大約也隨著老國王的死而全部消失了。國喪那天,我聽見火炮聲響徹全城,皇家飛艇懸浮在空中,掠過高塔,將老國王的遺體運往舊都城安息。國王最年長的兒子雷吉納德(在哥本語裏,我們稱呼他為拉格瓦德),幾年前在與北方人的戰爭中不幸犧牲了,因此登上王座的是老國王的次子—諾伯特二世,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隻不過,在他接下來的統治中,相較他的大名,他更以“小國王”這個稱呼為人所知。

當時的我並不太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餘下三年的大學生涯中,我全身心地沉浸在發條機械的奧秘之中。我接觸到了工字輪、複式與分離式杠杆擒縱機構,溫度補償器,控製和反饋機製,計算器,還有發條與蒸汽係統之間的接口。作為畢業項目,我設計了一種模塊操作係統內芯,當下最普遍的任何一種計算器都可以安裝我的內芯,可以在哥本、盎格裏與漢桑三種不同的計數係統之間切換。(當然,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以如今的技術,不用更換模塊內芯就可以自由切換計數係統。)後來,我的設計終於付諸生產,就連父親的生意都用到了我發明出來的係統。那是我父親職業生涯最後幾年中的驕傲。

不僅如此,正式成為一名學生之後,隻要我穿著紅色的學生袍,就可以自由出入皇家圖書館。圖書館位於城中心,裏麵有一間富麗堂皇的閱讀室—打磨光亮的原木、石頭拱門、可坐得舒適壁龕和露台。像所有的年輕學生一樣,我沉迷於那些禁忌的繁榮時代的神話傳說。閱讀盎格裏語對我來說依然有些困難,更別說是古盎格裏語了,不過,光憑插圖—有些還是彩色的—也足以讓我讀懂書上的故事:會飛的房子,能產出無盡食物的箱子,可以將圖像從一處傳到另一處的魔鏡。

還有鐵路。幾乎每隔一頁,都會出現鐵軌的圖畫。有些圖畫中描繪的東西如此巨大複雜,令人幾乎難以想象。軌道接著軌道,車廂挨著車廂—六列、七列乃至更多的列車,並排停靠在一起。在其中一些圖畫的背景裏,我能看到哥本堡熟悉的高塔和教堂聳立的尖頂。這代表,圖中的畫麵正是這座我們稱之為家的城市,隻不過是它古代的樣子。這些圖畫的真實性也在學術界引起了不少私下的爭論,許多學士都曾表示這些圖畫很可能是徹底杜撰的;就算往好了想,也不過是基於傳說與寓言而誕生的虛構插圖罷了。所有人都知道,所謂“電力時代”,隻是個謊言罷了。

至於這些精細得不像話的圖畫究竟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也一直是眾說紛紜。有些人認為古人一定擁有某種捕光的投影設備,然而大部分人都認為,那些畫家隻不過是技藝高超罷了,他們所使用的是一種早已失傳的畫技。當然,學士們都小心翼翼,絕不讓自己的猜測與討論留下任何字麵證據:皇家檢察院早已將一切關於過去技術的探討貶為異端邪說,因為《聖經》中並未出現像鐵軌、飛行器或是魔法交通工具這樣的字眼。在中央大道暴亂事件之後,老國王親自下達命令,嚴禁任何人討論這些荒誕的傳說—這項新律令嚴苛如鐵,執行標準也反複無常,弄得人心惶惶。凡是觸犯律令者都將被流放到城牆之外的荒野中,刑罰所帶來的震懾力終於壓製了一切公開討論曆史問題的聲音。

然而,倘若將那些神話傳說貶為贗品,皇室便不得不再提供一項更合理的說法,來解釋那些不斷從地下發掘出來的奇異物品。安德·卡爾斯坦森教授是皇家古文物研究者、知名學者,他曾在老國王在位早期表示:從考古學的角度來看,被大地掩埋的人類曆史分為有理層和無理層。地表以下,有理層僅僅有兩三碼(2)深,幾乎和墓穴的深度同等。若再往下挖掘,就要觸及無理層了,那裏的任何事物都是毫無邏輯意義可循的。教授說,無理層正如大腦潛意識在人類沉睡時製造出來的夢境,盡管裏麵會包含許多來自真實世界的有理元素,卻不一定會遵循真實世界的物理法則與因果規律。同理,無理層正是人類曆史與文化的集合潛意識所孕育,因此,在哪裏找到的任何事物,都不能算數。

這樣的說法既簡潔,又不失學術氣息,因此,哥本堡的普羅大眾迅速欣然地接納了它。畢竟,和絕大部分北地居民一樣,我們也一直對於黑暗和地下心懷恐懼,據說那裏居住著妖精、巨怪,還有各種各樣想象不到的恐怖事物。我們屬於地表之上的世界,我們是骨血上的沃土之民,精神上的航海家與貿易家。至於埋藏在地下的財富和秘密,就留給那些比我們更勇敢,或是那些不像我們一樣擁有發達文明的野蠻人去發掘吧。山洞和深井,一向是哥本堡人噩夢的主角。幸運的是,我們的國土近乎平板,地下水位非常靠近地表,因此日常生活中幾乎完全不需要進行深度挖掘。然而,出於同樣的原因,哥本堡的房屋地基太淺,不得不緊緊互相倚靠在一起,就像一群醉漢東倒西歪、互相拉扯的樣子。

我的機械曆史學講師莫丁森對於古代曆史的態度也極為謹慎。他每年僅用一節課的時間專門講述電力時代,每次講到這節課時,教室裏總是擠滿了人。他雖然身形瘦小,嗓音卻出乎意料的洪亮,他講課的聲音能響徹整間透風的古老講堂,震顫彩繪玻璃。日光映亮了教室前方的原木講台,塵埃飛揚,他站在講台前,開始羅列電力時代的幾本著作:格雷所著的《當代奇妙發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綠野仙蹤》。然後,他便會總結自己的觀念—不出意料,他所謂的觀念“恰好”與官方說法保持了一致。“那麽,這些古書究竟給了我們什麽啟示?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書中的內容?總體來看,故事的寓意是顯而易見的。人類深入地麵之下,在無理層中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寶庫,其中儲存著一種強大的能源。這種能量是古代魔法森林的殘餘物。當人類闖進寶庫時,一般都會怎麽做?對,他們會貪得無厭,拚命攫取。”(這時,他開始發放《乞丐的盛宴》—一張電力時代的油畫的複製品,讓學生們傳看。)“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人類都擁有神明般的生活。食物永不枯竭,人類是全知、全能的,他們的城鎮遍布世界,他們可以在空中翱翔。據說,他們甚至造訪過月球。”(講堂裏響起一陣笑聲。)“然而,幾代過後,幾乎所有的寶藏都耗盡了。為了爭奪殘餘的最後一點能量,人類反目成仇,陷入連年的戰爭。他們發明了可怕的戰爭機器,還有威力巨大的爆炸物,能夠摧毀整座城池,令空氣中布滿毒素。最後,正如你們所知,天啟四騎士現世,然後便是饑荒和人類社會瓦解。大浩劫正式降臨之後,就是長久的黑暗時代。

“先生們,我們該如何解釋這一切呢?”(他忽略了講堂裏的幾位女學生。)“聽我說,我們在電力時代看到的一切,都僅僅是傳說罷了,是富有教育意義的寓言。人類不能從土地中白白攫取任何非他勞動所得的回報。《聖經》上說,‘你應通過血汗勞動糊口’,這就是人類的天職。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任何奇妙的自動機器,也沒有人類夢寐以求的那種可以自動做工的錫兵。我們最偉大、最精深的技術永遠都是發條機械,機械學是一項古老而高貴的傳統,而你們正是它的傳承人。你們也都知道,發條機械的工作原理十分明晰,你向其中注入多少力,它就會使用多少力,根本沒有什麽魔法可言。同樣,如果我們要製造蒸汽機,就必須種植森林來作為燃料;如果我們采集風力來驅動水泵、產生能量,就必須等待起風之時,大自然賜予我們多少,我們就隻能使用多少。這即是世界上最基本的定律之一。如果我們試圖打破定律、從大自然中竊取本不屬於我們的能源,那我們的下場將會十分悲慘—那些古書裏的內容,盡管純屬虛構,也足以對我們起到警示的作用。”

講堂裏一片寂靜,沒有人提問題,就算有人對莫丁森的理論產生了懷疑,也還是不說出來為好。

我的學生歲月總體來說還算快樂—盡管在我看來,我把本該握著螺絲刀苦練實操的時間都花在了握筆學習理論上。我在學士酒館裏學會了喝啤酒和朗姆酒,也和其他學生一起造訪過園林和遊樂場。不僅如此,我對異性的了解也稍微加深了一些。在那之前,女性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巨大的謎題。不知為何,我身邊的女孩子似乎對機械都不太感興趣,我也不知要如何尋找能令她們青睞的話題,因此我的感情生活自然也非常有限。人和人之間為何總要以聊天始、以聊天終?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有什麽可說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十八歲時,我依然住在父母的房子裏,沒有收入,每天騎自行車去學校。不過那時,母親已經開始了她未雨綢繆的準備,執意要先為我和鄰居的女兒定下一門親事。她的名字叫作喬安娜·克洛耶,一位造船大亨的獨生女兒,將來會繼承一筆不菲的遺產。(那時,父親的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母親擔心最壞的情況可能隨時都會發生,也意識到我們的時間很緊張,才決心提前打點一切,生怕我們家再度變得像他們年輕時那樣窮困潦倒。)在我眼裏,她無趣極了—她必然也是這麽看待我的。有幾個難挨的周日下午,我們倆都被迫在我家客廳裏單獨相處,試圖玩一玩牌,再聊一些有的沒的。她總是顯得無精打采、愁雲滿麵。當母親終於放棄這門親事時,我們倆都感覺輕鬆多了。(幾周之後,我在街上看見喬安娜和幾位女伴走在一起,她眉飛色舞、笑個不停,看上去既活潑又快樂。看來,她隻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才那麽愁眉苦臉。)

我找到了一位朋友訴苦,把我全然不知要如何與異性溝通,甚至對異性沒有哪怕一點點了解的窘境告訴了他。這位朋友名叫卡列·約翰遜,一位海軍軍校學員,出身於沒落的北地貴族家庭。他的家族在國王麵前失寵了,便決定舉家遷移,來投奔哥本堡。據說他的母親來自極北的土著部落,不過從他的五官上,看不出任何母係血緣的印記。他已經在大海峽的一艘護衛艦上服役一段時間了,目前正在接受軍官必需的學院教育。他在女孩子麵前遠比我遊刃有餘。他還有幾個一起長大的姐妹,因此他比我更會討異性歡心,這也實屬正常……更何況,他還長得又高又帥,一頭金發,並且佩著海軍軍官的胸章。

那夜,我們坐在學生最愛去的頂針酒館裏。當我對他講述我和喬安娜·克洛耶之間失敗的相親經曆時,他大笑起來。

“卡爾,你不如給自己造一個機械女朋友吧!”

“說得很對。別以為我沒考慮過這個選項!”

“我的天,你和女孩子講話的時候,別老是左一句榫卯、右一句齒輪的。你得知道怎麽逗她們笑才行。”

“笑?”我試圖想象自己給喬安娜講笑話的樣子。約翰遜望著我,怕是跟我想到了一樣的場景。

“好吧,算了,你不如去找個其他類型的女孩,比如那種聰明獨立、能言善辯的!”

“我上哪兒找去,請問?”

“大學辯論社就有很多這樣的女孩子,我每周二都去參加他們的活動。下次跟我一起來吧!”

於是,幾天之後,我就出現在了辯論社活動現場。一位名叫艾麗卡·索恩的年輕女學生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說,內容大體上是說“哥本堡王國應該邁向民主”。她很有魅力,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美貌,而是一種由內及外的閃耀奪目。她的金發剪得很短,看上去幾乎有些像是男孩子的發型了。她講著一口流利的盎格裏語,盡管從(大部分由男生組成的)觀眾席中偶爾傳來調戲和起哄的聲音,她也不以為忤,用幽默和智慧化解了一次次的尷尬。我漸漸開始意識到,如果辯論社的女孩子都像艾麗卡一樣,那她們定然也不太可能看上我。

起初推動著我來參加活動的那點憧憬頓時全部消散了。活動結束後,約翰遜把我介紹給了他認識的幾個女生,但我能看得出,比起和我交談,她們更願意和約翰遜講話。過了一會兒,我就悄悄溜走了,去飲品桌邊為自己再斟一杯酒。艾麗卡·索恩就在那裏。

“你的演講很棒。”我說。

“謝謝你,”她說,“你就是卡爾·尼爾森,對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了作答。

“我認識你弟弟,”她笑著說,“他告訴我的。”

“你認識喬納斯?”

“我們是同年級的學生,一起上過雄辯學課程。你是學什麽的?”

我最害怕的問題終於來了。除了把真相和盤托出之外,我還能說什麽呢?於是,我對她坦誠地表示,我修習鍾表製造術,過了今年就要畢業了。她禮貌地詢問我鍾表製造術所指的是什麽,我解釋了,然後便是一片沉默。

“鍾表確實非常有趣呀。”最終,她開口說。

我猜,這個時候我就該努力逗她笑了,但是我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任何哪怕有一丁點兒幽默感的回答。正在此時,約翰遜走到了我們身邊,艾麗卡也告辭了,轉而去和其他幾個人說話了。

“你可要小心她,”約翰遜低聲說,“聽說她在搞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的警告在我看來委實毫無必要,因為她和我之間估計再也不可能有交集了。

“什麽樣的事情?”

“我之後慢慢跟你說,這裏不方便。”

活動之後,我們轉移到了頂針酒吧,點了幾杯啤酒。我滿腦子都是問題—大部分都是關於艾麗卡·索恩的。約翰遜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

“她總和一些危險人物來往。你聽說過民主聯盟嗎?”

我正是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學到這個盎格裏短語。

“她剛剛講到了……讓民眾管理政府。”我大著膽子說。

約翰遜冷笑一聲。

“民眾管理政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怎麽不用哥本語演講呢?要我說,他們的意思其實是,應該換他們來管理政府!”

“他們是誰?”

“像你這樣的人啊,卡爾—抱歉,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是指整個商人階層。他們不滿總是聽命於皇室與權貴,自然,他們也想來分一杯大海峽通行稅的羹。”

“什麽?”

“老天爺,你究竟是有多不食人間煙火啊?你以為哥本堡是怎麽賺錢的?錢從哪裏來?”

“我猜,貿易和工業吧。跟所有其他王國一樣。”

約翰遜又冷笑了一聲。

“王國個屁!一座徹底隔絕的城邦,加上幾座武裝崗哨,就能美其名曰‘王國’!我們四分之一的人都為國王工作,剩下的四分之三裏,絕大部分人都是直接或間接依賴國庫糊口。除了阿加海姆之外,我們連農田都沒有,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資源。事實上,卡爾,整座哥本堡隻有一種真正的收入來源—那就是海盜!”

“海盜!”

“小聲點。當然我們不會直呼‘海盜’兩個字了,我們更願意稱其為‘賦稅’。你看—每一艘東西航線上的商船,都不得不從大海峽通過。我們控製了唯一的通途,就能對每艘路過的船收取通行稅。”

“可這樣也沒什麽問題吧?”

“沒什麽問題?難道是神賜予我們大海嗎?我們對他們征收巨額賦稅:所載貨物價值的一半甚至更多都要上貢給我們,要麽支付現金,要麽支付實物。如果他們交不起錢,就要被扣押;如果他們試圖借著夜色掩蓋偷偷渡過大海峽……”

他停頓了一下。

“那我們就會把他們稱作海盜。可是卡爾,這些船大多都毫無武裝。當我們抓住他們的時候,那些船員就會死得比老鼠還容易。我經曆過一些事情……”

約翰遜長長歎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煙管。

“反正,那個所謂民主聯盟,就是這樣的。他們不希望所有的稅收所得都歸國王所有,他們也想來蹚一蹚渾水。”

“你怎麽知道?我覺得她聽上去,還是挺真摯的。”

“你說索恩?哦,沒錯,她的話確實很真摯。但是相信我,她背後的那些勢力可就不一樣了。分攤國王的權力就意味著分享國王的財富,這一點他們比誰都明白。”

“那你呢?你怎麽看待這件事?”

他笑了。

“我是國王的人,是他忠誠的海軍軍官。我們這種人沒有任何政見可言。”

最後,約翰遜去和他的一群同僚講話了,我則起身準備離開酒館。無巧不成書,正在此時,我看到了艾麗卡·索恩,她正和一位同學坐在一起。我對她笑了笑。

“和我們喝一杯吧,卡爾,”她說,“我需要一位科學家來替我指點迷津。”

我自認並不是什麽科學家,但我還是聽話地搬來一把椅子,坐在他們旁邊。艾麗卡的同伴為我點了一杯啤酒。

“我的這位朋友彼得說,地下依然封存著大量的能源,隻是教會從不讓我們使用。”

“不是教會,”彼得把我的啤酒放在了桌上,“他們不過是貴族的喉舌罷了。他們要禁止我們討論一切關於地下的事情。”

“可是,如果能源真實存在,為什麽教會還想把它雪藏?為什麽不能直接使用?”

“因為這樣的話,所有人都會變成神明。我們就能像古人一樣生活,人人都有驚人的財富和不竭的力量,沒人會繼續甘心俯首做他們的奴隸。”

“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尤其不可能是貴族的奴隸。”艾麗卡說。我注意到她的短發並非是純金的,而是帶著一抹紅色。她的臉頰和鼻尖上有一些雀斑。

“這隻是你自己以為的罷了。”彼得說,“我們大家其實都是奴隸。隻要貴族們持續封鎖古代的秘密,我們就是奴隸。”

艾麗卡轉向了我。

“卡爾,你怎麽看?”

“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都在等我發言,大概我那一瞬的迷惑被他們誤認成了是在沉思。

“呃……像你們一樣,我也讀過那些古書。在我看來,倘若古人擁有某種未知的能源力量,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或許那些能源的確來自地下,但是沒有任何能源是取之不竭的。我認為,就算那種能源曾經存在,到現在也該消耗殆盡了。再者,我並不相信魔法的存在。”

“那你就是個唯物主義者。”彼得說。

“我是嗎?”

“是的。唯物主義的意思,就是隻相信看得見、聽得見、觸摸得到的事物。”

“嗯……隻相信能夠測量的事物。確實如此。”

“那麽,你相信愛情嗎?”艾麗卡帶著笑容問,“愛情可以測量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欲望呢?”她繼續逼問道。

“那些都是……思維的現象。”

“可是愛情和欲望,都確確實實存在嗎?”她向我的方向傾身過來。

“我猜是吧。但是,它們隻存在於思維中,也隻能影響思維。”

“還有身體。”

“硬要這麽說也可以。但是它們不會對物理世界產生影響,和磁場、光、重力……那樣的東西不一樣。”

“然而,卻有許多偉大的戰爭都是因為愛欲而起的。愛情和欲望是能夠改變曆史的!”

再一次,我詞窮了。她笑了,她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卡爾,我是故意捉弄你的。雄辯學課程就是這樣,我們天天辯論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各種各樣荒唐的東西,爭來爭去,也不會有結論的。”

我弟弟喬納斯的出現,把我從尷尬之中拯救了出來。他看到我,臉色很是震驚,像是沒想到我會與這些做學問的人混在一起。

“卡爾,你也在這裏?艾麗卡,我能跟你說兩句話嗎?”

艾麗卡說了句抱歉,便起身和喬納斯走到了遠處的角落裏。我們偷偷盯著他們看他們仿佛是在激烈地爭吵。

“那個粗魯的蠢貨是誰?”彼得問。

“我弟弟。”

“哦!真對不起!”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他是學神學的。”

彼得笑了起來,仿佛我剛剛講了個笑話似的。

“你知道那句諺語是怎麽說的嗎?‘了解你的敵人,提防你的兄弟!’他怎麽看待我們的古代曆史?”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的思想偏向保守派,估計他會說‘《聖經》裏根本沒提到魔法機器’吧。”

“我也沒說那些科技就是魔法啊。我覺得它們是真的。但是,如果放縱教廷一手遮天,那我們將永遠不會再接觸到任何有關繁榮時代的訊息了。你會看到,教廷已經準備要出擊了。而現在,我也需要出擊了。”

他起身離開了。我依舊坐在桌前,小口喝完那杯啤酒。這一天過得又長又累,我想趕緊回家休息。時間晚了,酒館裏的人群也逐漸稀疏。然而,令我驚訝的是,幾分鍾後,艾麗卡又返回了桌邊,雙頰氣得通紅。

“看來,你弟弟以為他能夠控製很多人和事,”她說,“包括我在內!”

我笑了。

“我可不相信有人能控製住你。”

“卡爾·尼爾森,你什麽意思?你是在說我很可怕嗎?”她依然在生氣。

“不,隻是我……我一直不知道,試圖控製別人,究竟有什麽意義。畢竟我們是人類,不是機器。而且你說得對,世界上不是僅僅有物質力量的,我們的想法與情感也可以改變現實。”

她托腮凝視著我,仿佛是在思考著什麽。

“我們換個地方吧。”她說。

幾個小時之後,在艾麗卡的學生宿舍裏,我驚訝地發現,原來女人的胸部並不像我想象中那樣堅硬,而是比綢緞墊子還要柔軟。她們的身體有那麽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曲線—這樣的設計不會顯得太不實用嗎?至於女性器官本身,我唯一的想法是,皇家美術館油畫裏的女性形象原來一直都在誤導著年輕男孩。那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奇怪的部件,盡管它很有意思,但是它的外觀似乎並不與功能相匹配。我想,如果是由我來設計的話,它一定會長得很不一樣。不過,不管怎麽說,艾麗卡都是一位相當負責的老師。那一夜中我所學到的知識,甚至要比我在大學度過的所有年頭裏學到的都多。

結束之後,她站在洗手盆前擦身,燭光在她肌膚上流淌。“你真美。”我說。我躺在她的單人**,凝視著她。

“卡爾,是你見過的女人不夠多。”她回頭瞥了我一眼,說道,“我魅力尚可,但還談不上美。”

“我覺得你很美。”

“別對著我做夢了,你可是個嚴謹的科學家。”

“我不是科學家,我是個機械師。其實,硬要說的話,我不過隻是個鍾表匠罷了。”

她走近床邊,用一隻手輕撫我的臉頰,另一隻手臂托著自己的胸部。

“我覺得你也挺漂亮的,而且你的嘴很甜。不過,你最好明白,我可不會做‘你的女人’。”

“我沒想那麽多。”

“那你最好也別多想。卡爾,現在的年代不同了。女人願意和誰睡覺就和誰睡覺,她才不是某個男人的所有物。好了,你現在起來,我用這些墊子給你鋪個地鋪。我的床擠不下兩個人。”

第二天清晨,她煮了茶。她的宿舍裏隻有一個蘋果,沒有任何其他食物,於是我們便一人吃了一半。我講了個有關亞當和夏娃的蹩腳笑話,她隔著小桌子對我淺淺微笑。我忽然感到迷惑起來—當她用手背將一縷頭發從額前拂開時,一種奇異的情感也隨之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不太記得我們具體都說了些什麽,但我在和她講話的時候,卻絲毫沒有感受到什麽障礙。令我驚訝的是,她似乎是真心實意地對我研究的內容很感興趣。她對我講了她父母家的鍾表,其中有一座鍾是她的最愛,每到整點,鍾麵上就會有一隻鳥彈出來報時。

“大概在很多年前,這座鍾還會叫‘布穀’,但是裏麵的機械實在是太老了,所以現在它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就隻有‘嘎!’,就像烏鴉一樣。”她笑著說,“所有來我家的客人總會被它嚇一跳。你要是能親眼看到牧師當時的表情就好了!”

那一刻,我赫然發現,或許我真的可以愛上這個女人,深深地愛上她。但是就在我心中升起這個念頭的同時,市政廳大鍾也敲響了。八點到了,她必須走了。宿舍不允許客人整夜留宿,所以我還要先在這裏多等一會兒,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去,裝成像我剛剛才來一樣。

“今天晚上,你想和我共進晚餐嗎?”她一邊穿上大衣一邊問。

我竭盡全力不想顯得過度興奮,但是我失敗了。

“六點鍾,你能在頂針酒館和我見麵嗎?我的廚藝不算好,但起碼還可以湊合做出一頓飯。”

她離開之後,我稍微瀏覽了一下她的書架。那裏擺放著不少哲學和政治學相關的書籍,作者我一個都不認識;還有一些民主聯盟的宣傳頁和一個夾子,夾子裏滿是她的課堂筆記。她的筆記上有許多塗鴉,有小動物,還有人。看上去她的畫工要比我好多了。筆記中間夾著一份草稿,正是她在辯論社活動上的演說詞。草稿上有許多畫掉的句子,其中一個被她刪除的自然段是這樣寫的:

“貴族們永遠不會主動放棄特權。按照自然規律,他們會盡可能地使自己這一社會階層受益。因此,我們也要努力使自己受益才行。對於我們而言,最大的益處即是推翻奴役者,建立公正平等的社會—就算訴諸武力,也在所不惜。”

這些話太有煽動性了,甚至有些危險,難怪她最終決定把演講稿改得收斂一些。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刺探她的私事一樣,於是我迅速將所有東西放回原位,然後起身離開。我走出宿舍大門的時候,門衛對我投來審視的目光。

晚上六點整,我就已經在頂針酒館等著了。然而,我眼睜睜地看著市政廳大鍾的分針抵達了六點十五分,然後是六點半。艾麗卡一直沒有出現。最終,我還是慢慢地走回了家,心中滿是疑惑與苦澀的失望。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我一直在尋找她,但是我找遍了整個大學,都不見她的蹤跡。我在和認識她的人聊天時,曾試圖不經意間提起她的名字,但是話題總是很快就終結了。有幾次,我甚至發現自己不經意間走到了她的住處附近,像個多愁善感的詩人般凝視著她二樓寢室的窗口。但是她再未出現過。最後我告訴自己,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那樣一個女人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會把時間耗在我身上。她從果決的性格到激進的思想都宛如驚濤,而我這艘小船卻隻適合在風平浪靜的時候航行。

幾個月後,我獲得了榮譽畢業學位。我身上紅色的學生長袍換成了黑色的學士長袍,但是我的社會地位並未因此而改變多少。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皇家鍾表師助理—這個稱號聽上去遠比這份工作實際的狀態要高大。開始工作的頭幾個月裏,我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為各個部門的幾百座時鍾上弦。盡管我經常出入於皇宮與大臣們那些裝潢華麗的辦公室,也從來沒有撞見過任何身居高位的人,更別提國王本人了。漢德拉森,真正的皇家鍾表師,才是那個負責與高層溝通的人。他是個古裏古怪的男人,矮小敦實,喜歡穿暗色的衣服,那副小圓框眼鏡幾乎是粘在他的鼻梁上的。他看上去好像總是在嘲笑我一樣—估計他確實是在嘲笑我吧。每次他說出“尼爾森,我有個新活兒給你!”的時候,臉上都掛著一抹刻薄的、讓我心生抵觸的微笑。

皇宮與那些行政辦公室令我大開眼界。那些宮室都寬敞極了,鑲木地板打磨得光光亮亮,隨處可見落地鏡與水晶枝形吊燈。然而,到了冬天,那些房間就變得冷颼颼的,所以我很慶幸自己隻需偶爾去那裏工作。我注意到所有的工作人員,不管是在室內,還是室外,都戴著厚圍巾。起初,我以為戴圍巾是這裏的某種特殊著裝要求—後來我才逐漸發現,圍巾不過是保暖的必需品。

老板對我的信任與日俱增,我的責任也越來越重。其中一份工作就是照管市政廳大鍾,每一日,熟悉的鍾聲都會響徹全城。大鍾是全城最精美的計時器之一,它矗立在一座高高的方塔頂端,一共有四麵。我很自豪能夠成為這座重要地標的負責人,但我同時也很快明白了,為何這份工作需要一位大學剛剛畢業的年輕鍾表匠來做—市政廳方塔共有三百二十三級台階,經過一日日的重複工作,我幾乎已經把每一階的樣子都銘記於心。不過,塔尖的風景極其壯麗。站在那裏,我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看到所有美輪美奐的宏偉建築物。視線從海港邊開始,掠過我家附近的社區小教堂尖頂,一直延伸到市中心的圓塔。皇家飛艇就懸停在那裏。當時我還年輕,總會忍不住在心裏想,我是何其有幸能夠生在這座城市,得以親自一睹它的繁榮與輝煌。

市政廳大鍾的結構非常有趣,它是城中少數幾座電鍾之一。當然,說是電鍾可能有點誇大了—它並不是純粹用電驅動的,而是靠塔內兩塊懸在長長鏈條上的砝碼。其中一塊砝碼會自然下降,牽動時鍾內部的機械;一座不斷噴迸火花、噝噝作響的發動機則會同時發力,將另一塊砝碼升到塔頂。之所以采取這樣古怪的結構,是因為電能供應極不可靠。發動機所用的電源來自大風車—哥本堡規模最大的風車。大風車同時也負責為皇宮及行政辦公室供電照明。隻要有風,鍾樓的發動機就會持續不斷地將其中一塊砝碼運上塔頂,速度比下降的那一塊稍快,再由它落下來,循環往複;然而,在沒有風的日子裏,上升的砝碼就會停止運動。好在,另一塊砝碼依然會繼續下降。這樣,就算是暫時沒有風,這座城市最顯眼的大鍾也會繼續走動。但是,如果一連幾天都沒有風,就不得不借助人力,用搖杆手動將砝碼運到塔頂。我不是危言聳聽,這份工作可絕不輕鬆,就算是我這樣一個年輕人做起來也有些吃力。

於是,當我終於被從鍾樓調職、回去繼續修理皇宮的鍾表時,我也不禁鬆了一口氣。皇家鍾表匠的工房是一個由精美機械所堆砌而成的奇幻世界,隻要是我們這個小小王國能搜羅來的工具和材料,在那裏都應有盡有。對於抱持著我這樣誌向的人來說,工房簡直就是天堂。工房裏隨處可見鳴響的鍾表、航海經線儀和科學計時器、嵌在線條繁複的神話故事雕塑之上的鍾、會奏樂的鍾、附在能轉的小風車上麵的鍾,以及那種每到準點報時就會有行禮的侍臣和跳舞的淑女悄然現身的鍾。除此之外還有那些自動機械裝置:八音盒、會歌唱的籠中鳥、巧奪天工的甲蟲與動物、小玩具、遊戲機,還有全由機械製成的布景擺件。每一件小物品都需要修繕和整理。有些是半通電的,如果你將它們和酸性電池連在一起,就會有燈光閃爍。這些小東西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其他遠方國家領袖送給國王的禮物,它們的機械構造對我而言也同樣陌生。有些時候,那些部件在我看來幾乎是純然不可理喻的:這個小零件的功能究竟是什麽?弄明白了這個問題,又得考慮它為什麽要用在這裏。問題總是層出不窮。每件物品都有自己獨特的病症和缺損,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物品,我總是得用最輕柔、最小心翼翼的手法,使盡全身解數,才能讓它們重歸健康,“說服”它們重新工作。我發現,我麵對這種複雜機械裝置時,似乎有種本能般的天賦—大概,這種能力和我麵對人類時的左支右絀是相對的吧。或許,我本來真的可以在那個小小的工房裏度過漫長而快樂的一生。但是,令我深深悔恨的事情發生了: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