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條被埋葬的鐵軌

陽光沉沉地壓在這座四門之城上,飛濺的塵埃裏滿是牛糞厚重的氣味。坦塔本來是雙手推著嬰兒車的,可是當我們橫穿馬路的時候,她卻依然記得要牽起我的手,引著我在牛車和自行車之間穿梭,還不忘招呼我的哥哥威廉一聲,生怕把他落在後麵。威廉緊隨在我們身後穿過了馬路,一位車夫對他憤怒地喊叫,要他看著點兒。在他安全通過之後,坦塔立刻訓斥了他:“小子,走什麽神兒呢?”她發怒的時候就會說盎格裏語,可是我更喜歡她對我們講哥本語。

哥本堡最繁華的路邊市集就在大橋街上。坦塔正操著一口短促而激烈的哥本語,和那些戴著頭巾、一口阿加海姆(1)鄉音的婦女砍價。她手中的銀幣叮當作響,新鮮蔬果也在嬰兒車上越堆越多。一枚黃色的果子寂寞地躺在排水溝裏,應該是不小心滾進去的,螞蟻正在上麵爬來爬去。我撿起果子,想要仔細看看螞蟻,但是坦塔馬上喝止了我,叫我把那果子丟掉。

我們從孤島大門前麵經過。我想湊上去看看崗亭裏的皇家衛兵,坦塔卻催著我們快走。於是,我們轉了個彎,拐進了長長的林蔭路,從無數精致宅邸和城牆的陡峭草坡之間穿過。嬰兒車的車輪一開始還有規律地磕著鵝卵石,發出哢啦哢啦的聲音,後來那聲音也漸漸低下來了,四周重歸靜寂。威廉始終跟在我們後麵,穿著深藍色的校服大衣。我暗暗想,等我開始上學,我就能穿上這樣的大衣了。

幾個女孩子正在路旁玩一種拍手遊戲。“瘦猴瑪琳,瘦猴瑪琳,一腳踩空掉進井,下麵地窖黑又陰……”她們曼聲唱著。出於好奇,經過她們身旁的時候,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們好幾眼。

我們走到了鑄廠巷的入口。路的另一邊似乎正有什麽工程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一群工人挖開了路堤,威廉便停下腳步,打量著他們。坦塔剛要對他說些什麽,車裏的嬰兒就忽然大哭起來,她不得不馬上彎下腰去把他抱起來哄。我抓準這個機會,趕緊撒腿跑到威廉身邊,和他一起看。神色肅穆的衛兵穿著紅白相間的製服,站在各自的崗位上,而那些工人就在他們身後進行挖掘工作。炎炎烈日之下,有些人打著赤膊,汗珠在他們寬闊的肩背上閃著晶瑩的光。我怔怔地盯著他們的肌肉和身上的刺青。坦塔也走到我們身邊,她抱著嬰兒,輕輕來回搖晃。其中一個工人抬起頭來對她喊了句什麽話,她也毫不示弱地用哥本俚語回擊。在他們挖出的大坑裏,我看到有什麽東西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在日光下閃現出金屬的冷光。工人們停下挖掘,開始費力地抬那個物體,想把它從地下撬出來。那個物體倒是沒什麽特殊的—隻是一根長長的鐵條而已。然而,鐵條的全貌卻不僅如此,它焊接在某種我不認識的龐大架構之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地上平鋪了一架巨大的梯子。

“阿姨,那是什麽?”我問。她說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詞。

倘若沒有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我或許就會把今天所目睹的一切徹底拋到腦後。在晚餐桌上,母親依然堅持她一貫的要求,要我和威廉兩個人多練練用盎格裏語說話。她問我們下午的時候和克勞森太太去了哪裏散步,我便回答她說,我們去了城牆旁,看到一些工人在工作,他們挖出了一段鐵軌(我不知道這個詞該怎麽用盎格裏語說出來,所以隻好換成了哥本語)。

母親猛然抬頭,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度讓人惶恐又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和父親匆匆地對視了一眼。“卡爾,這個詞你以後再也不要說了。”她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用盎格裏語該怎麽說。”

“問題不在這裏。我的意思是,你絕不能再提起那個東西。不管是用盎格裏語還是哥本語,都不行。”

“但是,阿姨告訴我那是鐵軌。她說曾經有帶魔法的大車,載著人從它上麵經過……”

“卡爾,聽著—”父親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他謹慎地環視屋子,確認坦塔已經出去了,“克勞森太太沒有上過學,難免會講一些糊塗話。你必須向我保證,你以後絕對不會再提起那個東西了。如果你繼續這樣口無遮攔,我們都會惹上大麻煩的,明白了嗎?”

我點了點頭。那個時候,盡管我根本不懂父親的意思,但我太習慣下意識地去服從了。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要努力做正確的事情,或許這一直都是我最大的軟肋吧。

我的故事就是從這裏正式開始的—在哥本堡運河畔的一排老舊房舍之中。透過臥室的窗戶,我能看到運河之上千帆來往,還有沿著碼頭悠悠而行的牛車。其中一些牛車裏高高地堆著麥子,皇家衛兵寸步不離地把守在一旁。威廉說,正是我們的父親在為這些衛兵下達指令,告訴他們麥子該運往哪兒去。這讓我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驕傲。入冬之後,牲畜和自行車都很容易在結了冰碴兒的鵝卵石上打滑,行人若是不多加小心,也容易失足滑進運河裏去。有一次經過大橋的時候,我看到一駕馬車車廂側著栽在河裏,坦塔便告訴我有一位貴婦和兩匹馬都淹死了。在那之後,每當有馬車從我身旁經過,我都會忍不住打量它,想著那裏麵可能正坐著一位貴婦,或是什麽地位特殊的人—會不會就是國王本人呢?父親最愛吹噓的一件事,就是老國王能叫得上來他的名字。倘若那天國王恰好在小麥集市上和他擦肩而過,對他打了個招呼—“尼爾森老板,你好啊!”(我想象著國王也會行一個脫帽禮,隻不過脫下來的是王冠)—他一定會在晚餐的時候向我們炫耀。那時我想,國王或許有一天還會來家裏拜訪呢。可是,國王從來沒有出現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意識到我們和那些貴族後代之間的關係,似乎並沒有父親說得那麽親密。不過,盡管我們也需要操心每個月的賬單,至少我家的生活境況在表麵上是過得去的,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還有自己的仆人,那就是住在地窖裏的克勞森一家。隻不過,羅夫·克勞森的腿腳實在是太慢了,我父親是個急性子,他認為與其等羅夫慢吞吞地走上樓來應門,還不如自己動手。這讓我母親十分不滿。我們管克勞森太太叫坦塔,在哥本語裏,“坦塔”的意思就是“阿姨”。

在上學的路上,我和我的兩個兄弟偶爾會跑到皇家鑄造廠的門口,偷偷透過籬笆向院子裏麵張望。皇家海軍所用的那些巨炮和鐵錨都是在那裏鑄成的。如果我們來得巧,就恰好能看到一道道冒著絲絲白氣的、燒紅的鐵水,像是燃燒著的小河那樣奔湧向前,然後被龐大的黑色鑄模盡數吞噬,看得我們目瞪口呆。

還有一次,一艘蒸汽船開進了運河。對於我們的鄰裏而言,這一幕不啻陡然降臨的奇跡,令人興奮不已。在我們眼裏,那架機器長得怪異極了,身上的鐵皮和木料一樣多,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被稱為風帆的結構,身後還拖著一大堆木材。它靠著自身的動力,平順地掠過水麵,駛入運河,爐洞裏不斷噝噝作響地噴出白煙。“那才不是爐洞呢,那個叫‘煙囪’。”威廉擺出一副懂行的樣子。我們驚喜地發現,船竟然停在了我家所在的岸邊,離我家前門隻有區區幾步遠。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許多學校裏的朋友都特意跟著我們跑回家來,隻為了能多看蒸汽船幾眼。我們兄弟三人的樂趣,就是對著每一位來客高調地炫耀這艘大船,仿佛我們就是真正的船主一樣。比起其他的船來,這艘蒸汽船並不大—從頭到尾算起來,也隻不過有四五輛牛車加起來那麽長—但真正令人驚歎的是它的外觀。它的主甲板形狀狹長,吃水很深,塗著灰漆。黑色的煙囪被纜繩固定在甲板正中,旁邊矗立著一根孤零零的桅杆。我看到一麵銅銘牌上寫著船的名字:艾米莉亞號。我將大把的時間都花在觀察那艘船上,想要搞清楚它究竟是如何運轉的。偶爾有水手啟開輪機艙沉重的大門,我便能瞥見裏麵巨大的金屬活塞和齒輪,它們雜錯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如果換成是其他船,我們兄弟幾個或許還有可能求一求水手,讓我們溜上船去玩;可是這艘船的水手不一樣,他們顯然要謹慎得多,行事也神神秘秘的,於是輪機艙裏的秘密對我而言,也隻是不經意時的驚鴻一瞥。

每個周日,我們都會穿過鵝卵石小巷,走一段短短的路程,去一家盎格裏教堂—領航員聖克裏斯托弗教堂。那裏華麗的螺旋尖塔望上去如魔似幻,令我癡迷不已。盡管我確信父母對宗教毫無興趣,但是我們鄰裏的規矩就是這樣,但凡是體麵人,周日早上都一定要去教堂露個臉。我父母對外自稱隻講家傳的盎格裏語,然而在父親以為我們聽不見的時候,我曾不小心聽過他用哥本語講粗話,花樣還很繁多。還有一次,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我也聽見母親用哥本語和某位店主爭執,講得非常精練流利。受到坦塔和鄰裏其他孩子的影響,我和我的兩個兄弟大部分情況下都會講哥本語,隻不過,按照母親的命令,除了仆人之間私底下交流以外,舉家上下都必須用盎格裏語對話。

教堂的禮拜是用高等盎格裏語舉行的,據說每一句禱詞都會重複三遍,不知是不是托了這個福,我們兄弟幾人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懂。在熬過了令人頭昏腦漲的儀式之後,我們便可以回到家裏,吃一頓有肉的周日晚餐—一般是羊肉或者豬肉。在哥本堡,肉一向是稀缺品,即便最寬裕的人家也是如此,因此大部分人都會把一周中唯一的一頓肉留到周日再吃。不過,我聽過一些傳言,說國王和一些大臣每天都吃得上肉。大部分情況下,我們都以燕麥粥、燉菜和麵包為食。這樣說起來,在飲食的用料方麵,我們這樣的人家和整座城裏最窮苦的人家相比起來,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充其量隻是做得精致一些罷了。

我們在學校度過了漫長的時光,聽一群穿著黑袍、表情冷峻的學士講課。學校離我們大約有二十分鍾的步行距離,想去學校的話,要沿著運河的一側一直向前走,跨過小拱橋,再從對岸往回走。不過,冬天的時候,運河有時會徹底凍住。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從一架小金屬梯上爬下去,從冰麵上直穿過去,不用再繞那麽遠的路。鑒於我們誰都不會遊泳,這條上學的路便總是走得刺激無比。

很明顯,在我們兄弟三人之中,一定會是長子威廉來繼承父親的事業。至於喬納斯,他擅長讀書寫作,成為學士的可能性很大。於是,最後就隻剩下了我。我的未來是個令人頭疼的難題:我一直是個孤僻的孩子,喜歡花上好幾個小時自己待著畫畫;我對於玩遊戲或是和同齡人在一起消磨時間毫無興趣,日常的交流對象隻有兩個兄弟;在學校裏,我的讀書和寫作成績都在下遊,除了數學和藝術之外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科目,可即便如此,我的藝術才能也非常平庸—唯一幸運的事,就是那些我上課時信手塗鴉的老師肖像畫,簡陋到讓人完全認不出來。父母在家提到我未來的職業發展時,曾經討論過要送我去學做會計,每次說到這裏,母親就開始唉聲歎氣。然而,在我十歲的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我的人生就從這裏開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我家有兩台座鍾,一台在樓道裏,每天都在循規蹈矩地走著,乏善可陳。另一台和它恰好相反,有個性得過了頭—每天清晨,這台鍾都會在我父母的房間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讓我父親(以及這座房子裏的所有其他人)不得不馬上起身。在我的記憶裏,那台鍾是用塗著一層清漆的深色木頭雕製而成,鍾頂嵌著黃銅的天使像。鍾麵上覆著一麵玻璃蓋,想要為鍾上弦的話,可以把玻璃蓋撬開來。座鍾側麵還有一個拉杆,它曾經的作用是調節座鍾的音量,按理說是可以讓這台鍾稍微安靜一點的,但它已經很久不起作用了。不僅如此,這台鍾走動的聲音急促而神經質,帶著強弱不一的切分音。每次我噩夢纏身而不得不鑽進父母被窩裏和他們一起睡覺的時候,往往都會因為這台鍾的緣故而徹夜難以入眠。

然而,有一天,這台座鍾忽然自己罷工了。那天父親起晚了,差點兒沒能趕上上班的時間。他一邊匆匆忙忙地準備出門,一邊大聲抱怨著修鍾的不菲開銷。當母親來喚我起床的時候,我趕緊裝出一陣劇烈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懇求她答應讓我請假在家。那天我們有一場盎格裏語寫作考試,而這個科目一向是我的短板—這件事本身已經足夠讓我頭痛了。對我深信不疑的母親用手背試了試我的額頭,便不假思索地附和說我一定是發燒了。她牽著我走下樓梯,讓我躺在餐廳的一張睡椅上,為我掖好了毯角。據她說那裏比較暖和,但我暗暗地認為,她其實隻是希望羅夫可以更方便地監視我,來保證我自己在家待著的時候不會搗什麽亂。吃早飯的時候,威廉和喬納斯一言不發地舀著碗中的燕麥粥,兩人不斷地朝我這邊投來狐疑的目光。母親重新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時候,懷裏抱著那台座鍾,將它重重地撂在桌子上—它有一個足球那麽大,但是要沉多了。她吩咐威廉在上學的路上去鍾表匠的店裏打個招呼,請鍾表匠過一會兒到我家裏來修鍾。(在過去的時候,人們往往會把鍾表匠請到自己家裏來幹活,而不是帶著鍾到店裏去。即便像是我家這樣方便移動的小型座鍾在當時的社會中也算是貴重物品,若是扛著這樣的東西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街走巷,可能會遭到打劫。)

我的兄弟們出門上學了,母親也緊跟著出了門。她每天白天都會進城,做一些很是神秘的事情,一般直到晚飯時分才會回來。(根據威廉的理論,城裏像母親這樣略微有些身份地位的太太都流行在外麵發展不正當關係,因此母親白天的時候很有可能也在城裏跟什麽人幽會。然而,我懷疑事情的真相可能比幽會更令母親羞於啟齒—為了養家糊口,她在城裏偷偷地找了份工作。)

這一天就這麽無所事事地過去了,雖然乏味,不過至少不用去考試了。我用鉛筆在紙上隨手塗塗畫畫,勾勒出蒸汽飛船的輪廓,還有各種機器的結構圖。生著雙翼的蒸汽飛船在雲中騰翔。發條驅動的鐵牛將停泊的飛船拉入港中,由滑軌和鐵臂組成的起重機卸下飛船上的貨物。我期盼著鍾表匠能早點過來,這樣我就可以在旁邊看著他工作了—我一直都對他修理鍾表的過程有種天然的興趣,尤其喜歡觀察鍾表打開之後的內部結構。然而,鍾表匠遲遲未到。(後來,我們聽說,他之所以爽約,是因為他的生命之鍾恰好在同一天清晨選擇了罷工—當妻子去喚他起床的時候,她發現他直挺挺地躺在**,了無聲息,身子早就僵冷了。我家的鍾表一直都是由他負責維修的,因此他的訃告在我們看來,無異於一個非常不祥的巧合。在往後的幾個星期裏,父親一直悶悶不樂,他懷疑這是個凶兆。)

隨著時間悄然流逝,我開始覺得,如果我現在把座鍾撬開、先替鍾表匠做好修理之前的準備工作,可能就會讓他方便一些。或許等鍾表匠來了,看到我做好的工作,他還會對我笑一笑,誇我一句“真聰明”什麽的。每次有人這麽誇我,我都格外開心。然而,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可以借著這個難得的機會,仔細觀察觀察鍾表的內部結構。我隻看看,絕對不亂碰,這樣沒關係的吧?我這樣想著,就掀開了身上蓋著的毯子,從躺椅上跳了下來,溜到餐桌旁。我熟門熟路地在座鍾背麵找到鎖扣。鎖扣的結構十分簡單,隻要滑動推拉就可應手而開。不過,我也是有備而來的—我手裏攥著我那把珍貴的多功能型螺絲刀,既能開螺絲,又能當折刀用。座鍾的背板更像是被鉸鏈固定住的圓形蓋子,能夠像小門一樣打開。在那扇門背後,就是一整個由黃銅榫卯和齒輪組成的瑰麗宇宙。我看得怔住了。最頂上是兩枚銅鈴,大約就是它們負責在早上發出鳴叫。我不禁用手指撥了撥其中一枚鈴鐺,它“叮”地響了一聲。我緊張地向門口望了一眼。不過,既然連女主人都出了門,羅夫自然也不會再乖乖地候在屋裏,早就不見蹤影了。座鍾內部的結構十分精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它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複雜。我看到其中有兩根螺旋形狀的彈簧發條。其中一根在重重相連的齒輪的幫助之下控製著鍾麵上的指針,而另外一根隻負責操縱著一把小錘子,讓它去敲擊銅鈴。在旁邊,便是調節鬧鈴時間的橫閂。管理時鍾運轉的那根發條上弦上得實在是太緊了,不知為何,我一看到它,便下意識地感到肯定有什麽問題;還有一枚齒輪看上去也是歪歪斜斜的。抱著試驗的心態,我用螺絲折刀的尾端小心翼翼地把齒輪推回了它該在的位置上。機械發出響亮的“哢鏘”一聲,我趕緊抽回了手。然而現在,我能徹底看清問題所在了—這台座鍾的發條上弦上得太緊了,過多的壓力令一枚齒輪錯了位,卡住了整個機械結構的運轉。我覺得修理起來並不困難。首先,我需要釋放出發條彈簧裏多餘的壓力。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好,隻能用螺絲折刀頂住那枚錯位的齒輪,使它一直不斷發出“哢鏘哢鏘”的聲音。我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鬆開手,這下發條看上去就要舒展多了。然後,我又用螺絲刀擰緊了鬆散的螺絲,把那枚齒輪再度固定好。這下,指針歡快地嘀嗒嘀嗒走了起來,看上去座鍾又重新恢複了生機。緊接著,我注意到本該用來調整鬧鈴音量的拉杆也微微有些變形了。我將螺絲刀抵到它下麵,加了把力就大功告成了。不過,想要測試鬧鈴的修複效果,隻有親耳聽聽才行。我已經摸透了這台座鍾的規律,知道鍾麵上有一枚小小的指針,是專門用來設定鬧鍾時間的。我謹慎地推了推指針,使它正指著十分鍾後,然後開始等待。

很可惜,就在我專注修理的時候,喬納斯剛好放學回家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拆開的座鍾,還有我在擺弄零件。他氣急敗壞地說父親肯定會痛罵我一頓。然而,我必須承認,那時的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了。我沉浸在由這些小零件拚裝而成的世界之中,從中感到了無上的快樂滿足。幾分鍾後,鬧鈴像往常一樣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吼叫。當我輕輕推動拉杆的時候,鬧鈴聲漸漸降低到了尋常的水平,而當我將拉杆回拉的時候,聲音又重新變得刺耳起來。這台座鍾,被我修好了。

讓喬納斯失望的是,我並沒有像他預料中那樣被父親痛罵一頓。不僅如此,當我為父親和母親展示我的修理成果時,我還看到他們深深地對視了一眼,眼神顯得鄭重極了。隻不過,在那個時候,我依然對未來懵然無知,絲毫沒有想到我此刻的成功究竟會在日後把我卷入什麽樣的事情。

“卡爾,幹得不錯。”我的父親說。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父親第一次誇讚我。於是那天夜裏,我夢見了無數鎖鑰、彈簧和齒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