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我討厭葬禮,尤其是沒有雨的葬禮。

所以邁進庭院時,我便拉暗天空,緩步走至靈棚中,小雨已淅瀝瀝地飄落下來。盡管這會加速身體裏蛀蟲的啃噬,但至少可以衝淡四下裏彌漫的死氣。

靈棚四周已有了不少的人,三三兩兩聚著低聲交談,或是在勸慰家屬。但隨著我的出現,他們安靜下來了。畢竟我是初代,現在更是唯一的。哪怕再怎麽孤僻、半死不活、腐朽得快要爛掉了,他們表麵上也得做出足夠的恭敬。尤其是博朗的直係後裔,既要裝出一副悲痛的表情,又得對我諂笑—我被指定為遺產分配的公證人。在這兩種極端的表情間變換,他們恐怕會因此產生了不少的冗餘,從而加深蟲禍。

其實,我沒想到博朗會先行一步。記憶裏,他絕對是我們中最有韌性的,還擁有無限**。沒有他,我們也湊不到一起,更不會有這個世界。那時我們一起開天辟地,造化生靈。我們是盤古、奧丁乃至上帝。那是唯一值得回憶的時光,直到蛀蟲出現了。

更沒想到的是他會找我來分配遺產。自從艾琳殉道,我便深居簡出,連他和李那場差點泯滅世界的大戰也隻是略有耳聞。當然,世界永遠不會崩潰,至少用我的算法當基礎的那五分之一不會。所以在分道揚鑣後,我和他們就再沒了聯係。直到幾天前收到葬禮通知,我才知道自己是僅剩的初代了。

靈棚是按照曾經世界的方式搭建的,這讓我有些恍惚,那些原以為早已被刪除的記憶又浮現出來。過早離世的暴躁父親,每天大把大把吃藥的母親,以及初見艾琳時的悸動。她的一顰一笑,那發梢被風揚起後輕拭臉頰的感覺,都與眼前的靈棚重疊在一起,變得光怪陸離。

運算錯誤?我禁不住咳嗽起來,體內的蛀蟲又開始肆虐。

我有時想,艾琳之所以殉道,除了原生民的意外出現,或許更多是因為被這些蟲子折磨得發瘋。而我能苟延殘喘至今,更多的是因為怪癖。我從不寫開源的編碼,並把每一個程序都放進沙盒。盡管這會讓寫出來的東西過於死板,且傻裏傻氣、毛毛糙糙的,但卻能抵擋反複運算帶來的侵蝕。所以大部分世界之基是我寫的,也因此那些死地才沒擴展得過快。

這不光是我的驕傲,也是艾琳的。如果沒有她的堅持,我可能早被踢出團隊了。就連我這身皮膚也是她設計的。我現在仍能記起我們第一次見到各自的形象時,她那宛如金鈴的笑聲。她說:“你好,樂高”,隨後便樂個不停。接著,所有人都笑了,樂高也就成了我的綽號。之後她便做了這套皮膚,說是為了防止我在後輩生靈前賣萌。她的笑點總是很多。但我一直保持著這副形象,哪怕已被蛀蟲嗑得千瘡百孔,仍隻是小心翼翼地在上麵打補丁。

靈棚中央不斷閃映著博朗使用不同皮膚的形象,與我這身堆滿冗餘的皺紋和被蛀蟲們啃噬後留下的黑斑不同,每個皮膚都光鮮亮麗。其中的絕大多數我都沒見過,而那一張張俊美的包裝下,卻找不到多少博朗曾經的感覺。盡管已太久沒有交換過信息流,但我仍能猜得出他戰勝李後的生活。看似光彩奢華的背後,隱藏著那種無時無刻不蟲噬心的痛苦。越是光亮的皮膚,越難以長久,哪怕是用最高級的語言編譯。而且蟲子在進化,它們的適應性永遠要比新算法開發的速度快得多。

說起來,他和李還真是天生的對手,從見第一麵起就彼此看不慣。若不是艾琳和雯,在項目成立之初,恐怕兩人就已大打出手了。哦,想起來了。他們那場世紀大戰,被後輩們稱呼為諸神的黃昏。多麽具有諷刺啊!我們這些曾經自詡為神的家夥的隕落,竟成了新紀元的開端。而我這個離群索居的老東西,也僅是星光慘淡的夜空中那一抹即將消散的下弦月罷了。

靈棚再往裏是口棺材,一個穿著古怪皮膚的小子在旁邊還禮。要不是他印記上帶有博朗特有的算法,我還以為是誰隨手編出的寵物呢。但就算是寵物,也過於另類了些,他看起來仿佛是隻長著鬃毛的巨型蒼蠅。不知道雯在確定以核心編碼模擬DNA的方式來發展後裔時,有沒有意識到他們可能會出現精神的問題。這或許是蟲子們的另一種表現形態。

不過,博朗的風格還是沒有變,總喜歡把簡單的算法編寫得複雜至極。不下百種的加密算法鏈接在一起,被設計成雕刻在棺材側麵的符籙,時不時閃過金光,彰顯存在。而棺材本身隻是個壓縮包,其中有除這座庭院外的,博朗所有的待分配資源。要我說,其實隨便用一個簡單的存蓄罐或是附在遺囑後麵的皮夾就足夠了。

我坐到棺材前的墊子上,撥了撥手邊的火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麽精巧的設計了,把火和分解程序鑲嵌得如此完美。但我認得這編碼,是艾琳自我分解時用的程序。而如今能拿出這源代碼的,恐怕隻有接受了她全部資源的原生民了。我說進來時好像在人群裏看見了幾個原生民的小子,之前還納悶博朗這純粹主義發起人怎麽會受到他們的拜祭。現在看來葬禮要比想象的熱鬧。

可這又和我有什麽關係?

我從已無法讀取的資源裏調出了一些數據,將它們化作紙錢,扔進火盆。看著被不斷碎片化的資源,我忽然感到莫名的哀傷。這也將是我的歸宿。第一次濃濃的孤獨感浸滿心頭,我還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呢。又或許我隻是有點累。

我起身離開,四周那種拘謹的安靜也讓人不舒服。當我步行至別墅前時,靈棚那裏又有了聲音,似乎是在表達著不滿。我回頭望了眼竊竊私語的人群,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險些讓破敗的皮膚分崩離析。

艾琳?這不可能。難道又是運算錯誤?我自檢了一遍,除了幾處由蟲子引起的小錯誤外,並沒有發現其他的報警。我肯定是一個人待久了,麵對積聚的信息流有些不適應。

我走進書房想安靜一下,卻仍控製不住自己來到窗邊,去尋找那抹身影。那隻是她的後裔,許多細節的構造與她有著根本的區別。我鬆了口氣,坐進旁邊的沙發裏。皮質卻有些硬,於是我把它換成柔軟的帆布。

現在隻要等博朗所有的直係後裔聚齊,我便破解密碼,按照裏麵的遺囑將資源分配,然後取走我的東西—艾琳核心編碼的拷貝。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現在我隻要等待就好。

看著窗外的天,我又讓雨下得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