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裏的燈火

他每年都要回一趟老家,並不因為有什麽特殊的事情,僅僅是為了某種念想,在那裏到處走走轉轉,仿佛在尋找曾經遺失的瑰寶,可偏偏又說不分明。

這裏曾是個東北小城,偶爾會因一兩位名人短暫地讓人熟知。可隨著城市的巨型化,這裏最終被旁邊的都市吃掉,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不過等到經濟第二次複蘇,由於原市區已無地可用,而這裏又有著大量的荒廢農田,便被規劃為新的都市中心。那時他還很小,天氣也沒有現在這般惡劣……其實他在這裏已沒了親戚、朋友,相熟的人早都散去。由於常年在外,老家反倒成了人地生疏的代名詞。

每次回程也頗為麻煩。暴雪已經吞食掉整個北方,冰霜正將萬物凍結,又驅趕著北風,想用白色填滿世界。他試了幾次,才克服噪聲的幹擾,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四下看了看,發現今年回來的人似乎又少了些。

這裏的變化不大,主要的幾條街區還都是老樣子,隻是店鋪的招牌略有減少。他等了會兒信號,才徑直向往年的住處走去,準備先休整一番,再四處轉轉。這次的體力消耗明顯要多一些,可能是因為天氣越來越冷吧。

一路上零星地遇到幾個人,不管相識與否,大家都會互相點頭致意。這是這片土地上的人特有的熱情,已紮根成習慣,不會因天氣惡劣而凋零。也有可能是大家知道離開後就不會再有交集,即便來年再遇,亦很難認出彼此。就像在匿名的聊天室,不用心存戒備。所以隨便推開一家小飯店的門,裏麵的熱情都能將人融化。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趕緊投入其間。

而這裏的熱情又是內斂的,都被鎖在房屋裏麵,難以輻射出來。街麵上不免幽靜而冷清,隻能聽見風與雪的摩擦聲,要不就是人們行路時碾過雪地留下的哢嚓聲。樓宇間也沒有那些鬧人的炫目廣告,沒有擁擠、堵塞的信息交通,沒有沒完沒了的推送。這裏仿佛被冰雪封存的另一個宇宙,還保持著很久以前的風貌。他回想童年,那時這裏是否就是這樣的?記憶有些褪色,因時間不斷疊加而模糊了影像。

或許吧。

他加快了腳步。不過,由於之前長時間的靜置,他的右腳隱隱發麻,並不靈活。這可能也是體力消耗過快的原因之一。等他到達曾經常住的地方時,發現已有其他人了。但鑒於軀體的情況,他未和對方暢聊,簡單打過招呼後,便另尋了一處無人的房間。

這次他索性跑到頂層,站在那裏,透過窗戶,能將半個城市盡收眼底。倒不是因為樓建得很高—以前的那些摩天巨樓早已被風雪削平了頭、推彎了腰,而是城市在暴雪的打擊中不斷地萎縮。已能清晰地看見邊緣的雪線,似乎正借著陰天的掩護緩緩前行。風打在窗子上,啪啪作響。

他記起幾年前城裏還有過除雪隊。那些如巨靈神般的推土機器,一邊冒著煙,一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與冰凍風雪做著鬥爭。然而,雪線上現在已看不到它們的身影了,可能是因為能源問題。或許那裏還有什麽在抗衡著大自然,但明顯,力量微不足道。

待他體力恢複,天已經黑了,但沒有星星,好在風停了。附近的幾棟樓裏隻有三五戶點著燈,代表有人入住。樓下店鋪的投影招牌也都亮了,可相較於記憶中的少了許多且很多都已破損,又缺少維護,透著另類的喜感。本想找樓下的一同搭個伴兒,可惜那人已走了,他隻好一個人走上街。

路麵的除雪功能還在運轉,所以風暴過後,積雪並不厚。他想找家小店隨便坐坐,卻發現記憶中的館子都不在了。隨後,記憶提醒他,這種情況已經有幾年了。他抬起頭,望向分布在城裏的信號塔。那些高塔如同聳立的巨人,頭上頂著一圈接收器,就像是被雪染白的喇叭花環。

希望還有人管理。他嘟囔著,按新記起的回憶走到另一條街上,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此時路上比白天更加冷清,一個人都沒有,連路燈也休息了。偶爾一兩盞還正常,可發出的光卻仿佛被凍結,僅能照亮腳下那一小塊地方。

他原本還擔心那唯一的小店也關門歇業,直到望見燈火,才鬆了口氣。行至門口,他發現旁邊雪堆上臥著一個人。喝多了?感應神經過度麻痹確實會這樣。而在風雪還不這麽大時,這種事情更是常見。他走上前,扶起對方,卻已晚了,那人隻留下軀體,但又不好再扔回去,他便扛著一同進了門。

“外麵很冷吧。”老板聽見聲音,從裏麵的廚房喊道。

“應該是。”他邊說,邊把那人堆放在靠門的位置。店裏的景象和想象中的不同,沒了人聲鼎沸,空****的,見不到一個客人。接著,他意識到這才是真實情況。

“把他放在那就好,會有人管的。”老板走出來說。

他瞧見老板的樣子,一時有些恍惚。“你也走了?”

“是啊,有幾年了。但隻是換個身子,我一直都在。”對方點了下肩膀上的新派蝕刻刺青,“我專用的。”

“我想起來了。”他說:“這邊的信號幹擾越來越嚴重了。”

“它還能運作就是值得慶幸的,所以為了不忘記重要的事,我在屋子下麵建了個小型的服務器。”

“人也越來越少了。”他在前排桌子邊坐下來。

“沒辦法。從我這代開始就一年比一年少。等到發電廠燒掉最後一點能源,就更不會有人了。”老板隨即搖了搖頭說:“但也說不準。”

“興許大雪會先來一步。”

老板不置可否。“難得有客,想來點兒什麽?牛肉火勺配羊湯?雖然都是合成的味道劑,但感覺還不錯。”

“來碗清湯就好。”他說:“我還記得以前櫃台後麵總有個小男孩,腦袋上扣著虛擬現實頭盔,不怎麽愛說話。”

“那你是老主顧啊。這少說得十幾年了吧。”老板的聲音從後廚傳來,“那是我孫子,現在也走了,在天鵝啥啥星來著,挺繞口的名字。不過走了也好,這裏除了雪,啥也沒有,出去是必然的。但那崽子走得利落,回都不回來了。老說這裏信號不好,其實隻是借口。”

“大家都這樣。”

“是啊。沒走時,我就看出來了,整天躲在頭盔後麵,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他就沒在這裏過。”老板端著碗出來,熱氣騰騰的。“老了老了。人一老就喜歡念叨。就像我爺爺,小時候他總是說這片土地上如何如何,有過哪些的輝煌,又出過多少的英雄、明星。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愛聽,那時候一心想要走出去,可最後還是回來了。”

羊湯的味道很濃鬱,但卻不是兒時的那種感覺。這可能是信號紊亂引起的記憶偏差,又或者是時間將味道發酵了。他說:“相信我,再老點兒,想念叨都沒力氣了。而且你這不算回來,而是去了更遠的地方—太空啊。”

“這不提也罷。比起那小得就像抽屜,窗外隻能瞧見太空垃圾的破公寓,我還是更喜歡這裏,所以一直都在。”

他笑著搖搖頭,注意到竟有切碎的香菜飄在湯上,散發著特有的味道。這絕不是合成劑能模擬出來的。“這菜是真的?”

老板不以為意地點點頭。“我在後屋搞了個暖棚,不大,就能種點兒這些東西,也是為了迎合主顧。怎麽樣?要不要再整點酒?”

“不了,我沒激活中樞神經深入。謝了。”

他抿了口湯,感受著探知傳感過來的熱度。隨後,發現窗戶上結霜了。開始時,他覺得是受幹擾產生了幻覺,等起身查看後才發現那是真的。他滿是詫異地說:“沒想到屋子裏是熱的。”

“是啊。誰讓這裏還有個活人。這個館子有一半是為他開的。”

這激起了他的好奇。此次回來還未曾遇見活人,而隨後浮現出的記憶,前幾年似乎也沒有遇到過,可等了許久都未能見到老板說的活人。小飯館裏除了他,再沒別的客人。他記起來這恐怕也是他最後一次回來,所以決定不再等下去了。站起身,他想出去走走,或許可以到小城的邊緣看一看雪。

這時,老板邊遞過來一個保溫桶,邊說:“如果不著急,能否幫個忙?幫我給一個老家夥送點東西。他就住在西頭信號塔的下麵,不算很遠,估計又在忙什麽才忘了吃飯。”

那個人嗎?他表示樂意之極。一半是因為好奇,一半是被人求助讓他又感受到了生活的意義。原本想感染一下老家人的熱情,體會那久違的活力,但顯然已沒什麽人了。他努力回想去年的情況,可記憶卻有些混亂。

“對了。如果可以,門口的軀體能否一起帶過去?他就負責這事。”

他評估了一下自己的體力,覺得問題不大,便揣好保溫桶,再次扛起門口的家夥。

西側信號塔在幾條街外,幾近逐漸逼近的雪線。除了塔身中間的一盞標誌燈外,這裏再沒有其他的照明設施,不過在雪的映襯下,多少能看清附近的景物。塔下麵有棟房子,明顯經過擴建和改良,大約兩層樓高。僅在上層南麵有扇小窗,外麵貼著早已褪色的窗花,看不出具體形狀。房子裏麵亮著暖黃色的燈,但被厚厚的白霜阻隔,隻點亮了門前巴掌大的地方。

大門看起來像是從早先人防工程建築上拆下來的,厚重又密實。他敲了幾下,沒聽到聲音,又沒找到任何門鈴或者別的智能化輔件。不過,很快就發現門並未上鎖,他卸下肩頭的負擔,費力地頂開,擠了進去。裏麵是間幾平方米的過渡間,右邊停著輛輪胎寬大的改裝摩托。旁邊有三個大塑料桶,裏麵存著幹淨的雪水。在最頂頭的牆上還有扇小門。

他走過去按響門鈴。片刻後,門被推開了。

“快進來。”裏麵的人說。

他腳步踉蹌,不小心絆在門檻上,險些撞壞裏麵內開的隔熱門,好在對方扶了他一把。

這裏麵的溫度應該不低,因為那人隻套了件毛衣和一條工裝褲,上麵滿是迸濺油漬。頭發和胡子都白了,亂蓬蓬的,沒有打理。臉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深得積滿了油泥。

“和你說又不聽,真的沒必要送東西過來。來回的能耗幹點兒啥不好。我要是餓了,自個兒就過去了。”那人的嗓門很大。

“我……我是幫忙的。”他從身體裏掏出保溫桶,想尋個地方放下。可這裏就是個大車間,貼牆而立的架子上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維修工具和廢棄件,幾個被開膛破肚的軀體堆在一邊的角落,工作台上盡是胡亂放置的細碎零件、油乎乎的抹布,摩托車的動力電池就插在下麵充電。空間總有股似有似無的機油味,也可能是從那人身上傳來的。

對方瞧了瞧他的左肩說:“抱歉,我還以為你是那個老家夥。這裏有點而亂,好久沒來客(qiě)了。”

“這就你一個?”

“活人,就我自個兒,城裏常駐的還有那麽三兩隻。沒辦法,人啊,還是渺小,拗不過大自然。我有時就想,要不要找個地方,把我們幾個老家夥兒湊一塊。維護起來方便,還能省能源。”

他看了看四周,說:“你一直在照顧這城。”

“沒啥照不照顧的,就是工作。早先隻是個機修工,負責維護這些遠程臨場用的機器軀體。後來,運營公司為了縮減費用,又培訓我學了軟件,兼職信號處理。那時雖然人已經不斷地往外跑,但遠程回來的人也多,沒這麽冷清,雪好像也沒這麽大。結果突然有一天,你發現城好像空了,除雪隊也沒了,到後來連人都看不見了。”對方搖著頭,將工作台清理出一塊,依次拿出保溫桶裏的東西。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麽,飛快地跑回樓上。等下來時,手裏拎著半瓶酒。“難得來個人,咱得整兩盅。”說完,機修工從架子上翻出兩個半球型的銅製零件—像是從某種關節上拆下來的,又到過渡間挖了些雪,擦拭幹淨。

他搖了搖頭。

“來這兒不喝酒,你就不圓滿,知道嗎?而且我這酒可不是合成出來的,是實打實的真貨。當年出去旅遊時買的,那旮瘩叫啥來著,忘了,挺難記的。我一直沒舍得喝,現在更難得了。嚐嚐,嚐嚐。”對方說著,在兩個零件裏各倒了點兒。

“我沒開中樞神經深入。”

“咋不開呢?又不是技術剛成型那會兒,出不了啥事。難怪你反應那麽慢。”

他歎了口氣說,“醫生護士的要求,他們怕我死在連接的路上。能讓我回來,已是很開恩了。”

“那你更得來一杯。我了解這些軀體,就算不能被酒精麻醉,那些納米傳感器還是能讓你品出味道的。來吧,就當陪我喝點兒。”

他沒再拒絕,從對方那紅黑皸裂的手中接過銅杯。酒很辣,沒有合成的那麽多香。杯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機油味。

“這裏也一樣,不知道能挺到哪天。”機修工吧嗒著嘴說:“其實仔細想想,衰敗還是有跡可循的。活人越來越少。我們這夥人也一個一個地方被調走,有的晉升外遷,有的主動離職。最後公司也撤資了。所有人都奔向星辰大海,隻留下這裏在大雪中自生自滅。你也是那時出去的吧?現在在哪兒?”可沒等他開口,對方又擺了擺手說:“就是順嘴一問,不用回答,說了我也不知道。”

“那你因為什麽留下來?”

“我這個人沒啥上進心,又是一個人,那時覺得怎麽都能找出路,結果一直等到最後,便也懶得動了,早已習慣這,熟悉這,老哥幾個也都在這。何況我要走了,萬一出問題啥的,他們就回不來了,連個念想都沒了。”

他把麵前的酒幹掉,想了想說:“可以考慮遠程。”

那人大笑起來,“軀體可幹不了這些精細的活兒!更別提還要管塔和處理信號,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

他很想告訴對方現在有了。隨著AI政策的放寬,機器智能已被允許參與生產維修機器。而且在這方麵,它們確實比人類要稱職得多。但這顯然無助於聊天。

對方又喝了口酒說:“我剛一個人的時候,確實忙不過來。後來回來的人少了,就輕鬆些。不過,現在雪也大,風也大,問題又多起來了。人呢,也不如以前了。”

“是啊,不如以前了。”他讚歎地附和著。不知是因為信號塔下麵的網絡更好,還是機修工的話引起了共鳴,沉眠的記憶開始湧現,並愈發清晰。他能記起幼年時穿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兩旁樹木的四季變化,甚至能清楚地數出哪條路在哪一年修過幾次。他還記起母親做的牛肉火勺,以及剛烙好時那油光閃閃的碎皮,那已是百十年前的事了。而現在這些早已被大雪吞沒,隻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他不知自己又說了多少,總之如瀏覽畫卷般回顧著一生。如何求學,如何在宇宙中飄**,如何老無所依。聊著聊著,他想起了對於反複回家的執念。在又喝了一小杯後,決定起身告辭。

對方說:“你這具軀體的右腳有毛病,如果不急,我幫你修修。下次找個好的,做個錨點,就不用隨機分配了。”

“不麻煩了。”他說:“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

機修工歎了口氣,將酒瓶重新擰好。“謝謝陪我喝酒嘮嗑。要不你再補充些電力,因為腳上那個小毛病會多費不少能量的。”

他搖搖頭。“不去哪了,我就看看雪。”隨後想起從門口扛過來的軀體,說:“我在路邊遇到一個停機的,飯店老板說可以給你帶過來,就在門口。”

“就放那兒吧。”

“好的,再見。”

“再見……”

外麵又開始下雪了。細碎的冰晶打在身上,發出密集而輕微的叭叭聲。他回頭望了望,機修工房子裏的燈還亮著。

燈光在一片蒼茫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異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