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

“我隻是想回家。”麵前這個家夥哭喪著臉說。

真讓人受不了!一個中年男人(當然,他肯定不會比我大)一臉衰樣,哭哭啼啼,仿佛受了全宇宙的委屈。而且最關鍵的是他手裏的那把激光焊槍正頂在我的腦袋上。說真的,這種常用工具早就應該和菜刀一樣被打上編碼,進行實名認證了。

他的手顫顫巍巍,頂得我的頭也一起晃起來。“抱歉!”他吸著鼻子說:“我需要你提供的路子。他們說隻要找你就可以,你是這站裏最厲害的……黃牛。”

哈!充滿歧視的詞語。要不是被困在捕捉薄膜裏,還被槍頂著,我已經跳起來撓他了。

“其實,我更願意叫自己路徑提供商,或者渠道管理者。”我一本正經地說。然而,假聲帶和喉腔的共鳴讓個別詞聽起來像是打呼嚕。這也是我不願意麵談客戶的原因。遠程鏈接、實時轉賬多方便,不過總有一些不會使用科技的笨蛋,需要有人告訴他,“沿路左轉,去找南廣場老雕像下的那隻短尾花貓。”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會先領著他們,找距離最近的下線成員來做我的代言。然後,我則假裝成受過訓練的接頭吉祥物,躲在一邊,連上網絡,再發私信指揮代言人去討價還價。這樣,即使是老客戶,也搞不清我們的路子。既保證了安全,又多了份神秘。而人們喜歡神秘,更願意為神秘多掏不少的錢。但這次,他顯然有備而來,沒等靠近,便掏出噴灌,把我粘在地上。

“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而且襲擊、脅迫一個阿尼馬格斯一樣是要負刑事責任的。”我將耳朵緊貼向後腦,盡可能顯得凶狠些。本還想梳梳胡子,方才躲閃時,一小塊薄膜被噴到上麵,又癢又沉的,可四肢都被薄膜粘在地上,動彈不得。

“那是指官方備案的,不是嗎?”

我忍不住嚎叫了一聲。要是讓我知道是誰把我賣得這麽幹淨,我不介意撕開他的脖子。

“那你可以試試!”我不能妥協,但如果他真那麽幹,弄不好會暴露我千辛萬苦隱藏起來的身份,然後麻煩就像成群的蒼蠅一樣蜂擁而至。所以緊盯了他一會兒後,我說:“我是無所謂,反正有思維備份,換一個軀殼還是一樣活著。但是你,就別想回家了,我會讓你生不如死。看你那傻樣,應該不會有錢做備份。就算有也沒關係,我會找到你每一份備份,然後把它們刪得一幹二淨。”

他放下槍,仿佛一個飽受**的少女,癱在我旁邊,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己的苦難。如何背井離鄉、風餐露宿,如何摸爬滾打、兢兢業業,又如何省吃儉用,如何十幾年的辛苦付出,如何孤孤單單,如何……總之,這些故事在三流小說文本裏經常出現,沒啥新意,也不悲慘,缺少生死離別和撕心裂肺的愛情,更不慘絕人寰。說實話,要是他經曆過我從前那些,恐怕早就發瘋得自殺了。不過,這些配上他那種神經兮兮的語調,殺傷力卻比得過那把激光焊槍。

我不得不打斷他的碎碎念,“別說了!我不想了解你的破爛生活,更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每個找到我的人都有秘密,不然你們直接光明正大走進車站,掃描身份信息,坐上飛鐵就萬事大吉了。但不管是逃亡、走私,還是其他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與我無關。我隻是提供給你們另一種離開的途徑。明白嗎?”

他點點頭。

“很好。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聊聊了。不過,先把我身上這層黏糊糊的東西扯掉,這是寵物店打針時用來固定動物的。”

他沒動,似乎並不相信我的承諾。

“好吧。我一般推薦兩種方法,隨你喜好。”我決定心平氣和下來,沒必要因為這個神經病,讓自己陷入更大的麻煩。

“第一種,你得先將自己備份,然後再隨便找個可愛的小動物……不,不是阿尼馬格斯。這裏用不著處理器,更不會讓你和那些小可愛的神經網絡相連。隻是一小塊備份存儲,給它噴裹上可混淆探測器的材料,再讓動物們吃掉。然後,我再雇人以攜帶寵物的形式把那可愛的小家夥,還有你帶到目的地。保證沒有人能追查到你。當然,新身體和後續手術費是你自己的事。刨除傭金,備份、設備,還有雇人的錢也需要你負責。建議你到站後選擇數字化,那能省下不少的錢,不過傭金不變。另外,你要是沒有相關資源,我可以介紹,絕對保質保量,還能享八折優惠,但傭金要高點兒。總的來說,這方法很適合逃婚、逃債,適用於一切想甩掉舊生活的人。”出於職業道德,我盡可能全麵地說明。可他卻搖頭晃腦,支支吾吾,吭吭唧唧,似乎不願意舍棄這身猥瑣的皮囊。

“那就是第二種。”我呼嚕了兩聲,放鬆一下聲帶(貓的生理結構不太適合長久地說人話)。“不過這條路要慢一些,因為要搭飛鐵保全公司維修小隊的車。今天是不行了,最快也得明天。確定下來後,係統會給你一個虛擬號碼,那是分管你目的地線路的維修人員的聯係方式。注意那號碼是一次性的,所以一定要約好你們的時間、地點和接頭暗號。想帶多少行李都可以,他們那些維修車上有的是地方,而且免費,不像飛鐵,裝過重的東西還收錢。就是慢點兒,但哪怕你住在天山腳下,忍上一兩天怎麽也到了。

其實時間主要是浪費在等待他們維修、保養上。畢竟海量的能量才能讓飛鐵快若閃電,因此散出的熱、輻射等等也都是成正比的。這直接衝擊的就是沿途的設施,所以幾乎每一個中繼站都會停下來檢查。而且,由於受飛鐵跑過的電磁影響,你一路上可能上不了網。如果路途遠,建議你最好備點兒抗戒斷反應藥。至於我的傭金,要高一點,畢竟要分一部分給保全公司……你說什麽?”

他嘟嘟囔囔。我不得不把兩隻耳朵都轉過去,這才聽清楚。

他說:“我的信用破產了!”

我大罵一聲,但發出的是尖銳的貓叫聲。真是太蠢了!當他端起槍的時候,我就應該猜到,隻有身無分文,且毫無希望的家夥才會亡命。肯定是他突來的襲擊搞得我一時間反應失常。

“那你應該賣掉靈魂,而不是回啥子狗屁老家。”我這個建議很中肯。當你既沒錢洗掉負信用或者換個身份重活,又不想淪為乞丐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賣掉。那可是搶手貨。很多公司都願意為你支付洗信用的錢,但相信我,這並不比當乞丐好。而眼前這個家夥顯然都不想選擇,隻是翻來覆去地說想回家。

他把頭紮進**,像隻躲起來的鴕鳥。“誰能想到,”連聲音也低得像夏日裏的蚊子,“二十幾年的辛苦會在一夜間消失殆盡,被這裏一口吞掉,連點兒渣滓都不曾留下。我被這城市一層層地剝了個幹淨,然後被掃地出門。不對,比那還惡劣,是被推下懸崖。”

我打了個哈欠,卻沒辦法伸懶腰。這城市的冷酷無情早已是老生常談,再說哪裏不都是這樣?真要論起來,每年跳下飛鐵站台的恐怕都比他慘多了。所以我決定盡快擺脫這個白癡。

“那你就聽我的,甭想著回家。把這層該死的薄膜撕了,你不需要我,你需要的是黑市掮客,或者拿起你那柄激光焊槍,然後火力全開,化悲憤為仇恨,去報複這座狗日的城市!”

他搖著頭,噙著淚,看起來很讓人惡心。“我不想傷害誰,隻是想回家。”他說:“我現在就想吃一碗老家的麵,尤其是我家胡同口的那家。筋道極了,湯味也濃,還有層又香又甜的蔥沫。從小時候在廢棄的百貨大樓裏捉完迷藏,到大一點放學後,滿城都是那麵香味兒。街上也擠滿了汽車,滴滴答答叫個不停,但不像這裏,那聲音清脆得就像剛炸出來的酥餅。不急不躁的,很讓人心安。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那才夢寐以求。那種感覺你懂的……”

“不,我不懂。”我故意把他後麵的話和莫名其妙的感慨都懟了回去,不然肯定就吐了。我敢說這些都是他自我催眠後發的癔症,就算是真的,恐怕也早已物是人非。其實我在某段時間也有這毛病,一直以為我媽是個溫柔的金發美女,而不是那個被性別認同折磨得歇斯底裏的女人。但不管怎麽說,他就是個孬種。所以我告訴他,他所謂的這些東西都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他似乎很受刺激,撿起槍,再次頂在我的腦袋上,說:“這就有關係了。就算你有備份,肯定也不想白死一次。何況我知道備份隻能定期更新,所以你不會記得我。可我不想這樣,真的,我隻是想回去。那是我的唯一念想!求你了!”

我們對視了半分鍾。最後,由於姿勢不舒服,我不得不先扭過頭說:“這樣吧。我們來重新談談這份生意。你告訴我是從誰那裏拿到我的信息的,然後我指一條明路給你,怎麽樣?”

他舔了舔嘴唇,最終吐出來一個名字。我又追問了幾個問題,直到確認他把所有消息來源都吐露幹淨了。

盡管在複述中沒發覺明顯的陰謀,但多年的經驗和直覺都告訴我這不正常。我已經嗅到了某些熟悉的味道。不過很快,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現在我們來解決你的問題。”我說:“傭金我可以不要,但身份是個大問題。你需要一個信用優良的記錄,但我們都知道,這又是筆大費用。所以鑒於你之前解答了我的疑問,我決定幫你一把—借給你我的身份,順便送你一張飛鐵票。別那麽驚訝!我隻是希望你快點兒滾蛋,永遠不再跟你見麵。我可不想一會兒被其他人看見,以後都學你這樣,懂嗎?”

我又咳了兩聲,以示強調。“如果是這樣,我們隻要騙過進站時的身份檢驗就行了。這一點都不難。那套傻瓜智能係統隻掃描身份信息和DNA,然後再與你備案的部分匹配,審核對比結果。所以對於你來說,隻要把這些都換成我的就可以了。現在把你身上所有能識別出身份信息的終端設備全部扔掉,之前要是裝了某種智能假牙、眼球也得一並摳出來。當然,如果你在胼胝體裏植入過附腦或者備份器啥的,我們就得換個法子。”

“我怎麽可能有那麽多錢?在這一點上,我還比不過你們。”他嗤笑了一聲,“可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扔掉終端?”

“因為那是傻瓜係統,沒法精準分辨出身份。”我盡可能不去理睬他前麵那句對我很是蔑視的話,耐著性子解釋說:“要是超過兩個人同時進入,它隻能審核出裏麵的甲乙丙丁到底是不是甲乙丙丁,卻不能區分出哪個是甲,哪個是乙。隻不過平常人都是一個接一個進入,這問題便也沒有暴露,但恰恰我知道。所以你抱著我一同進入後,因掃不出你的信息,它便會默認我的就是你的。因為我是個沒有登記的阿尼馬格斯。在備案數據裏,我仍是原來的身份。你可以放心,這個身體植入了寵物芯片,這方便我日常行走,你懂的。所以在係統看來,我們就等於我帶著一隻寵物貓。”

“那DNA呢?”

“這正是我要說的。把整層該死的黏膜扯了。我們好去拿我藏好的我從前的牙粉。”

或許是被我說動了,又或許已確實無路可走,他點了點頭,摘下所有便攜設備,和槍一起扔到一邊。但他顯然並不信任我,把我從桎梏中拉出後,一直緊握著我的頸後皮,讓我使不出力氣。這種生物演變出來的弱點真讓人討厭。

我就這樣被他拎著去往藏匿地,還好一路上沒有熟人看見。之後,我們從地下入口進了飛鐵站。

這裏年初時剛剛翻新過,最上層的站台區擴大了好幾倍,再配上輪廓燈,遠遠看去就像根大傘蓋的熒光蘑菇。十幾根真空管呈輻條狀從傘沿延伸向遠方,飛鐵就在那裏麵以每小時幾千公裏的速度行駛。不過城市上空這幾公裏屬低速區,部分管路段是透明,人們仰頭便能看見飛馳而過的彩色車廂。歸家、探險、旅遊和其他各種廣告塗鴉在管壁之上也一同延伸出去。

我們坐(我被拎著)扶梯上了二樓後,便到了安檢和身份驗證區。排隊時,他抖得厲害,因為仿佛被吊在音樂節會場的音箱上。我小聲提醒他沒人會這麽抱自己的寵物,可他根本沒聽見,心思完全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我頸後的毛被他攥得濕漉漉的,卻奇跡般沒有滑脫下來。

等我們邁進掃描區後,他已經連氣都不敢喘了。到了采集DNA時,我也不由地緊張起來,生怕他一不小心把僅剩的那點牙粉揚個幹淨。好在沒出問題,僅略微停頓了一下,便響起歡迎光臨的機械音。我這才發現自己竟和他同時長出了一口氣。而時隔多年,再次聽見自己名字,我總覺得有些怪異,充滿了陌生感。

不過後麵一切順利。按照程序的提示,他報出目的城市,又將車票噴打在左手的手背上。選擇不需要發票後,我們跟隨屏幕上給出的路線,去往指定的候車區。

候車區前,需要將行李、寵物與乘車人分離放置。經過前麵的幾次交鋒,他似乎覺得我很好拿捏,還想把我一並帶走。但他沒想到我會在被扔向寵物催眠箱的一瞬間,發起反擊。側翻旋轉空中再騰躍後腳直踢,這套動作太久沒練了,我已有些生疏。但並不妨礙我在他臉上撓那麽兩道,順便驚毛了幾隻後麵排隊的蠢貓笨狗,還有一頭半人高的豬。

其實即使沒有這場豬飛狗跳,他也抓不住我。混了這麽多年,我對這裏甚至比設計師還要熟悉,但現在我不得不離開。雖然距離身份驗證隻過幾分鍾,但我出現、購票的信息肯定已隨著數據流傳到每一個想找我的人的終端裏。不過,這個傻子會把他們都引走。至於發現真相後,他們會如何處理他,那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因為那時我已換了身皮囊,再次遠離是非。

這次我不想再選貓了。

狗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