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詢問調解時,張動和常磊隔著桌子相向而坐,分別被兩個安保機器人押著。常磊的半邊臉已腫起來了,衣服多有撕破,滿是汙垢。他一邊吐著血沫,一邊罵罵咧咧地說:“這事兒你怨不到我,是你那小妞兒先找來的。索性我們達成協議,各取所需。”

張動隻是盯著他,沒說話。

常磊咧了咧嘴,接著說:“別覺得不公平,遇上這種事的又不隻有你,我也一樣。但認清形勢的才是聰明人。沒人會在乎那到底是誰寫的。集團不會,本地人不會,那些日後來旅遊的富豪大亨更不會。他們想看的隻是末日風景,就算對故事感興趣,也隻是無趣時用來打發時間的。

“所以要怪隻能怪你,和那些老家夥兒一樣,無法適應現在的宇宙。不過說真的,我有點失望,那作品沒有好到讓人耳目一新。但情節和星座設計還不錯,算是對得起我們雇黑客破解的花費。”

按理說,他應該早氣得失了理智,可現在卻冷靜得連拳頭都不曾顫抖。看著大吼大叫,像隻炸了毛的貓的常磊,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極為不真實。

沒過一會兒,兩個治安警遠程臨場過來詢問。投影不太穩定,治安警的臉上更滿是不耐煩。他們簡單詢問一番後,又例行公事地說了幾句勸解的話,便準備下線了。

“他偷了我的作品,不僅僅是抄襲。”張動搶在他們退出前說。

其中一個皺了皺眉說:“這個不歸我們管。說真的,要不是康氏集團上報說抓住了蓄意破壞公共設施的人,我們根本不會來。所以你要是有證據,最好直接去仲裁院起訴……”

“他和那個破壞分子是一夥的。”常磊突然插嘴進來。

兩個治安警聞言,對視了一下後,便定住不動了。這是切換到後台或其他線程的表現,應該是去調查情況了。

常磊趁此大笑起來。“你完了!你應該聽你那小妞兒的,她都知道你鬥不過我們!”

不過他還沒叫囂多久,治安警就回來了。又教育了他們兩句,將常磊打發走,隻留下張動一人。之前說話的那個治安警說:“你的問題比較複雜,不過說到底要看你和康氏和解的程度。如果他們不打算起訴你,我們這邊就沒問題。所以你最好先和這裏的主人聊聊。”說完,兩個治安警便下線了。

隨後,一個安保機器人來到他對麵,用怪異的聲線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負責集團法務的AI之一。他的名字有些長,張動很難一次性記住。它先是對整個事件表示憤慨,接著引用了大量的法律條文和相關案例來恐嚇,最後語氣放緩給出了一套解決方案。簡單講就是希望張動作為證人,指證本地人對整個星球的建設正在做有預謀的破壞,以此來抵消這場糾紛。

他抬起頭想注視對話者,卻不知該看哪兒,麵前的機器人顯然隻是對方臨場的工具。最後,他隻好幹巴巴地說:“我需要考慮一下。”

“但這並不是很難的選擇,”AI發出一個聲音,感覺像是在笑。“所以你隻有五個標準時。最好不要遠離聚集地,治安警還在等你的答複。”

這確實不算是難題,隻要是思維正常的都知道該趨利避害,又或者說集團根本就沒有給他選擇。但越是這樣,他就越是不甘心。倒不是說他會對本地人(尤其胡安)產生內疚,隻是這觸碰了他心底的道德和早已習慣的自由。但他不善於應對這樣的情況,一直以來都是循規蹈矩,也正是因此才會對星盟有一種本能上的厭惡。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那些固守的本地老頭兒沒什麽區別。看似堅持的東西,實際上隻是種寄托。他們還不如那些正逐步喪失自我的年輕人,至少他們的隨波逐流和迷茫毫不掩飾。現在想來,隻有丹妮一直未改初衷。始終目標明確,不會彷徨難擇,甚至不介意手段。

他被思緒牽引,在聚集地裏漫遊。走到擺渡港時,之前被撞破的地方已被補好。新噴的凝膠狀材質,還沒有氧化變深,像是層熔融的玻璃,透過它能看到低垂的伴星和即將泯滅的主恒星的餘暉。隨著黃昏的展開,雖說伴星還會統治天空一段時間,但已能瞧見一顆閃亮掛在中天。

“那是啥星?”丹妮有一次問他。

“那不是星,是躍遷站。”他當時笑著說,“對肉眼來說,確實不太容易區分。有時你看到一顆很亮的星,但它很有可能是星雲或星團。如果用望遠鏡,就會看到許多亮度不等的星星。即使是劃分到同一星座、彼此間距離看似很近的星星實際上有可能相差幾百上千個秒差距。好在康氏星由於這兩個過於親密的太陽,成了係統裏碩果僅存的行星,所以天球裏不會有其他混雜進來的行星。可這卻無法避免人類文明帶來的天體亂入。

“一般來說,人造天體跑得都很快。不過停在拉格朗日點上的,就要小心區別。這就是宇宙的欺騙性,應當屬於胡安所說的‘外麵之險惡’的一部分。”說完,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最後,他圍繞在閃亮的躍遷站,編了個有關愛情的故事。而丹妮正是從那時起開始對星象頗感興趣的,盡管她說那個並不算愛情故事。

他現在仍殘存一絲奢望,或許真相並不像看到的那樣,就像那些建築模塊機器人身上的燈。丹妮說那是為了讓肉眼在夜晚更容易注意到它們,雖然在這裏略顯多餘。

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必須為自己做出抉擇。

他低下頭,注意到隔熱服上有亮起的指示燈。這才發現身上穿的是丹妮的備用衣,一定是出門時著急套錯了。而指示燈代表這種特製隔熱服上的攝錄儀正在工作,很可能是撞擊時觸碰了開關。接入隨身終端,他發現裏麵保存了近乎全部的記錄,從擺渡港入口到詢問室。不過,受身體移動的影響,畫麵質量並不好。但常磊和集團AI說過的話,倒都錄得清清楚楚。

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希望。然而,在網上走仲裁程序時,他卻被告知上傳的視頻屬盜錄,無法作為直接證據。

他大笑起來,直到涕淚橫流。

還能想到的辦法僅剩下訴求公眾。但當對手是集團或星盟公司時,這無疑是個蠢主意。對方的公關資金雄厚,經驗老到。即使是購買高亮、置頂服務,恐怕也和丹妮父親一樣,最終泛不起多大的漣漪。

他決定隻公開常磊那段,所以不管星盟如何應對,想來最後都不會讓直接負責人跑了責任。

這是常磊自找的!

他感到一絲快感,隨後又一次想到了丹妮。對方總是說贏不了。或許正是如此,她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也同樣覺得贏不了老一代,才想去設計新習俗(不過這一走,恐怕不會再有人堅持);又覺得贏不了集團,才會離開。而此時此刻,他終於徹徹底底理解了丹妮。可也僅限於理解,他不想原諒,或許原諒也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舊基地待久了,宜居穹頂裏的環境反讓他覺得有些別扭。於是,他走到剛補好穹頂前,感受著伴星透射進來的能量。在還未變深的補丁裏,能隱約看到他被反射扭曲後的鏡像。

他打了個寒戰,不禁想起那首名為《新郎》的童謠。

……

所有人都嚇跑了,

隻留下熱迷糊了的小新娘和哈哈大笑的倆兒新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