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紅綃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戰鬥時恐懼。

在昏迷之中,她腦海中始終翻滾著自己昏迷前的景象:幾名黑衣人壓住自己,踩碎地上的琵琶,一針紮進自己的脖子。這些景象被她緊縮、扭曲的意識揉皺、撕碎,變成無數細密的光影碎片,紮入心房。恐懼舔過血脈,她四肢發抖,肌肉一抽一跳,不聽使喚。

隨著眼前的景象不斷地變換,她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母親去世時的情景。那時,她縮在礦工集體宿舍的裏屋,隔著門縫,看著母親在外屋被暴徒們活活打死,琵琶也被摔成了幾段。

紅綃咬緊了衣襟,不讓自己的哭聲瀉出。母親的鮮血染紅了琵琶,潑濺在牆壁上,和暴徒們的影子混成紅黑的夢魘。

起因是她的母親悄悄帶上來(從海瑟裏安地麵上到行星環區)一塊黑晶。母親賣掉黑晶,換來高昂的贖身費,換來了她和紅綃的自由。隨後,她們就被各色暴民盯上,威逼勒索,隻為了贖身後的那一點點餘錢。

她忘不掉紅與黑的陰影,忘不掉慢慢從門縫下流出的血跡,還有清漆斑駁、木紋滲血的琵琶。紅色與黑色慢慢占據了她混亂的意識,壓迫她的精神,像是一圈無法掙破的水泡,將她拉向深海幽淵。自此以後,她時常被殷紅的夢魘抓牢,總會緊張,全身發軟。

尤其是在戰鬥之時。

紅綃醒來了。

她喘著粗氣,汗濕重衣,全身肌肉軟而無力。

睜眼之時,她首先看見一層厚簾帳。簾帳花紋細膩優雅,環繞成一圈又一圈複雜難明的曲線。她試著動了動身子,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臥**。從小到大,她還從未被如此柔軟的臥具包圍過。

清醒不過幾秒,她突然渾身一緊,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她被一群黑衣人強行拖上穿梭機,被注射某種藥物,而後昏迷。

“你醒來了。”她聽見溫和而有些枯啞的老人的聲音。

她側頭看去,一位白發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穿著一件棕黑的毛線衣,一臉皺紋,鼻梁上駕著大號的老花鏡,亂蓬蓬的白發在額前波折幾層。他手中把著一件小木雕,正借著窗外的天光持刀雕刻。

“你是誰?”紅綃警惕地往遠離老人的方向移去。

“穆德裏克。”老人的手臂青筋一抖,從木雕上掉下一些木屑。在他腳邊,木屑已堆了一地。“就是個雕木頭的糟老頭。”

“這是哪兒?”紅綃緊張的精神緩了緩。她四處打量一圈,房間的一麵牆前列著一排陳列架,上麵擺放各色木雕,從山水到人物,各色俱全。“你救了我?”

“不公平的世界裏,木頭是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的。”穆德裏克喃喃說著,持刀的手忽然一停,“啊……歪了。”

紅綃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老人沒有多說話,繼續問道:“你在雕什麽?”

“這一刀歪了。”穆德裏克看著手中的木雕,想了一會兒,才側頭看了眼紅綃,說,“佛像。”

臥室中再次沉默。穆德裏克幹咳了幾聲,把手中的佛像放在地上,又撿起一截木頭,“唉,隻能重新雕一尊。”

“為什麽不修補一下?”紅綃問。

“送給貴人的,不敢怠慢。”穆德裏克拿起一截木頭,用刀柄輕敲兩下,聽了聽聲音,“木頭,是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的。”

他換了把刀,大刀削下,破開木材的紋理。“我已經老了,環區的生意也無所謂了。現在隻想努力握著自己這截朽木的命運,雕雕木頭,給孫女一個快樂的童年。這尊佛像,雖然隻是附帶著送給貴人的禮物,但我還是必須雕好。……這關乎命運。”

“禮物?附帶?貴人?”紅綃感覺這個老頭神神道道的。

“啊,對。”穆德裏克剜去一個木結疤,“主禮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穆德裏克舉起木材,借著海瑟裏安的月光觀察它表麵的紋理。反複看了幾圈後,他才輕輕一吹雕材表麵的木屑,繼續下刀。“你的內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