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望從冰柱後探出頭,朝藍穆開火了。

子彈在射中藍穆前的一瞬之時,藍穆在身前二十米遠展開了橫向的重力場,試圖稍稍偏轉子彈的路徑。屈望立刻跟進,意識控製著駱駝艇的重力控製係統,在同樣的位置展開反向重力場,試圖抵消藍穆的重力場。

兩個重力場疊加在一起,混合成重力加速度的箭頭,構成了扭曲而混亂的場。子彈在其中稍受影響,打在藍穆作為掩體的冰柱上。四處立刻響起被突變的重力場攪亂生活的貧民的尖叫和呼喊聲,各色雜物立時墜向當前重力場的方向。

戰鬥同時在物理(現實)空間、網絡(信息)空間和重力場空間再次展開。

在現實空間中屈望和藍穆相互射擊,更換掩體;在網絡空間中他們在COS的上千個端口間相互攻防、入侵、反入侵;在重力場空間,他們所控製的兩艘駱駝艇的重力控製範圍相互重疊了大半,這片區域的重力分布,將由兩人所測算施行的重力場共同決定。

“棋逢對手。”屈望如此評價藍穆的實力。“兄弟,”他切換到公共通信頻道,“你有這種身手,為什麽要在環區混?”

沒有回答,藍穆沉默著。屈望似乎在通信頻道中聽見了藍穆低微的歎息,又好像隻是電磁底噪和風噪混合出的幻覺。

屈望給左輪填滿了子彈,輕摸紅綢,穩定心態。他不認為這次戰鬥可以在六發子彈內結束。

所有的重力控製係統都是以海瑟裏安晶石的非線性特性作為工作起點的。海瑟裏安晶石作為晶體結構,其內部嵌有某種來源不明的有機長鏈大分子。這些有機大分子排列成五次旋轉對稱的準周期結構,並和晶石耦聯成晶體—準晶體的聯合體。屈望以前曾經把玩過這些礦工挖出來的晶石,想不明白這些介觀的晶格結構何以能對引力波產生非線性作用。

到目前為止,物理學家們也沒搞清楚。誰能弄清楚這個問題,立刻能拿到當年的萊特基礎科學獎。

當引力波以特定角度經過這些晶體時,會產生非線性的分頻波。通過多次分頻,重力控製係統可以得到一個頻率極低,逼近零赫茲的近直流成分的引力波。將這樣的波的不同相位的成分在時域上稍加組合,就能得到一個近似的純直流引力波—也就是穩定的重力場。

由於經過多輪非線性效應的修飾,重力控製係統生成的重力場並不是線性的,無法相互疊加。兩個重力控製場直接疊加在一起,也並不等於兩者的簡單相加—而是會得到一個亂七八糟,無法預測的重力矢量場,這也是環區所有AGCD需用統一控製、統一調配的原因。

在這塊大冰晶區域,屈望和藍穆各自控製的重力場區域的交叉地帶已亂成一片。他們一麵相互射擊,一麵相互計算著重力場。變幻莫測的重力場扭曲了子彈的軌道,也使得屈望的身子常常漂浮起來,“大地”—即重力場下指的方向也在不斷變化。

紅綃已經無法適應這種快速變化的環境了。她抱緊一根細冰淩,身子發顫,在竭力抵抗變化重力場的拉扯。

大冰晶複雜的孔洞結構和混亂的光場也加大了戰鬥的難度。交手幾輪之後,屈望站在一個洞穴房間的壁麵上,藍穆則站在冰洞外大廳的天花板上,他們兩人正相互仰視著,各自喘氣。

洞穴房間住著的礦工的女人驚慌得一拉繩索,飛身滑到房間角落。她從牆上釘著的係物纜上解下一把礦鎬,握在手中,警惕地盯著屈望。

屈望伸腳勾住牆上的繩索,控製住漂浮的身體。他悄悄在腰邊一摸,換上全新的氧燭片,然後在公共頻道中說:“我猜你以前是軍人。”

藍穆搖了搖頭,隻是舉槍射擊。屈望一縮身子,展開重力場把自己鎖定在牆上,躲過了子彈。屋裏的女人隨著重力場摔在屈望腳下的“地麵”上,一身悶哼,義體發出“哢嚓哢嚓”的雜音。

“抱歉。”屈望瞄了眼女人。他又看了眼紅綃,衝藍穆大聲喊:“最近信使的活不好接,我們必須抓到你。”

“看看這裏的居民,看看他們所承受的不公正。”藍穆終於說話了,他舉槍向屈望射擊,同時將自己的重力場延伸到屈望附近,幹擾屈望的重力場,“你為什麽要幫環區管理公司?”

屈望早有預料,一麵還擊,一麵跳出冰洞,讓自己的重力場轉向,整個重力場轉過180°,也站在藍穆所在的冰麵上。而後他單手抬槍,點射兩發。“不公正與我何幹?”他覺得藍穆的話幼稚到有些滑稽可笑。

藍穆控製重力場稍稍偏開子彈的方向,而後轉身下跳,回到這間冰晶大廳的冰柱叢林,四處躲藏,“人人都應追求正義!”

“不公才是世界的常態。”屈望說。他追上藍穆,切換到私密的通信頻道,對紅綃說:“喂。你小心躲好,我會實時把戰場情報傳給你。”

“我……我會盡力幫忙的!”

“不,不用。”屈望聽出了紅綃聲線中的恐懼。

戰鬥在冰柱叢林中繼續。這片冰柱叢林全是水體在無重力環境下四處逸散後瞬間凝固留下的,像是一團海綿絮被放大十多倍後留下的多孔結構。屈望順著孔洞四望,洞穴內外大大小小的冰穴房間有不少礦工探著頭在看他們戰鬥,他甚至可以聽見這些礦工的私語:

“藍穆回來了?”

“另一個人是誰?”

“是抓他的信使吧。”

“藍穆會輸嗎?”

……

屈望深吸一口氣,繼續追擊藍穆。如有默契一般,他和藍穆都將戰鬥的重點從直接消滅對手轉移到搜出對麵駱駝艇的蹤跡上—大家都是此等環境下作戰的老手,混亂的重力場對新手來說足以致命,但對他們來說,卻是一個如魚得水的環境,很難被子彈擊中。

屈望減弱、停止了對重力場操作的頻度,同時開始記錄、搜集對麵操作重力場時留下的所有痕跡。從尺度上來說,駱駝艇所攜帶的重力控製係統是個點源,其控製強度隨距離的擴大而平方反比下降。隻要能搜集到足夠多的信息,他就能判斷出藍穆駱駝艇的所在位置。

藍穆幾乎和屈望同時削減了對重力場的操作。兩人開始在叢林中進行試探性的相互攻擊,逼迫對手操作重力場,暴露更多的信息。

屈望腳尖掛在一根細冰柱上,身體浮在半空。他不敢再多操作重力場,一旦駱駝艇的位置暴露,自己就會陷入被動。

他現在已經有些被動。他必須時刻維持住紅綃附近的重力場,保證她的安全;這無疑會讓他在重力場控製上暴露更多的信息—比藍穆更早暴露。

唯一幸運的事情是,藍穆沒有攻擊紅綃。

“兄弟,你犯了什麽事,被管理公司通緝了?”屈望調侃著問道。

“調查一件事情。決定十萬礦工生死的事情。”藍穆在通信頻道中說。他的語氣緩慢而幹澀,像是好幾年沒說話一般。

太陽的暈華散布在冰晶中,照亮了屈望麵前懸浮著的一片塵埃。這些塵埃是他子彈中填充的火藥反應後的殘餘。“我不關心你做了什麽。”他說,“我們—”

他突然發現了異常。駱駝艇的雷達顯示,有個兩米的可疑目標正在靠近駱駝艇。

是藍穆!屈望立刻意識到自己暴露了。他不顧暴露,立刻再次展開大規模的重力場,連跑帶跳,衝向駱駝艇。

“哼。”屈望突然聽見藍穆譏諷的笑聲。

屈望雷達上顯示的信號消失了,一連串的電磁釘刺從另一個方向射來。配合著射擊路徑上適當展開的重力場,釘刺飛過留下一道弧線,命中了駱駝艇,附帶的EMP衝擊瞬間燒毀了駱駝艇上所有的電子信息設備。

那個信號隻是藍穆入侵他的防火牆時留下的誤導信號而已。在屈望大肆使用重力場的一瞬,他的駱駝艇位置才被不知道躲在什麽地方的藍穆發現,而後被擊毀了。

“嗡”的一聲,屈望周圍的重力場變成了零,他身子一輕,因慣性向前飄去。“喂,紅綃。”屈望歎了口氣,“我們危險了。”

他在靠近一根冰柱時奮力團身,勾住,強行停住自己的身體。

“怎麽辦?”紅綃在三十幾米外抱著冰柱,身子浮在半空。

屈望沒有說話。他往前一飄,試著回到紅綃身邊;但藍穆操縱著重力場拉扯著他砸向紅綃,而後重力場又一變向,穩定,使他們兩人一齊砸向地麵。“對不起!”藍穆也站在了新的穩定重力場所指向的地麵上。他舉起槍,換上新的一匣釘刺,走向屈望和紅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