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標準曆2633年7月3日
帝國，太平星域，海瑟裏安，行星環區9道11扇區
“加速。加0.013的比機械能。”屈望調整著駱駝艇的速度。
“收到。”他聽見紅綃的聲音在自己腦海中響起。
駱駝艇加速，切入繞海瑟裏安的第9環道公轉軌道。駱駝艇這種廉價交通工具來自金陵星，在當地叫捷艇，賣到環區這片大沙海後加裝了星際航行的設備，俗稱駱駝艇。
屈望和紅綃貼著沙海表麵十米高度處航行，一塊塊小行星正從沙海中探出頭，在群沙間翻滾、浮沉。這片行星環的內徑有一萬千米，外徑兩萬千米有餘，環塵埃密布。海瑟裏安共有大大小小十顆主要衛星，它們遊弋、拉扯著行星環中的塵埃與岩塊，振出八條環縫。在-150℃的背景溫度下，塵埃的構成包括幾微米到幾百米不等的矽酸鹽岩塊、冰，還有少量的氨晶體。
陽光從遠方斜照過來，照在沙海表麵，在海瑟裏安的地麵上投出細長的黑影。塵埃的折散光多為全頻譜的白色，整個行星環像是一圈薄而寬的瑩白沙環。當衛星們從環縫中遊過之時，引力的潮汐恍若沙漠中的風湧，會在環縫兩側扯起一浪浪的鋸齒波，在沙丘頂端削出瑩白的泡沫狀小浪花。
屈望很喜歡海瑟裏安行星環這種瑩白的質感。這總能讓他想起自己在金陵星千鶴群島的沙灘上度假的時光。那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安穩時日。每次行駛在行星環之上，他總覺得行星環像是一圈沙塵之海，而變動的重力場則是汪洋之上的風浪，扯起塵海的波瀾。
他們駛入目的地9道11扇區。幾年前，殖民種艦“敦煌”意外靠近行星環區，在這附近失控、墜毀、解體，種艦的殘骸逐漸散開，密布於整個扇區。由於墜毀事故權責不明確，環區管理公司遲遲不願意清掃這些殘骸，任其漂**在太空之中。隨後，管理公司將9道11扇區劃為禁區，此事便沒了下文。
劃為禁區的9道11扇區沒有統一的重力管理，本不宜居住，但很快，鑽漏子的黑色產業、交不起房租或小行星租金的人們一擁而入，在此地定居。種艦殘骸區雖然危險且混亂，但對這些人來說，至少還能活下去。
“你是不是欠了很多錢？”紅綃問。
“不關你事。”
“我聽說他們對欠錢不還的人特別狠。”
“到期之前我都能還清。”屈望說，“查到了，藍穆的位置。”
“在哪兒？”
屈望把這次任務目標的位置坐標發給了紅綃。四周的星空絕對寂靜，在暗幕般的夜空之中，屈望隻聽見通信頻道的背景噪聲和自己義體運行的細弱聲響。他稍稍調大了駱駝艇自帶的重力控製係統的輸出功率，提高環包自己的橢球形重力勢脊區的能量值。這些勢脊區能彈飛那些亂竄的岩塊或殘骸，避免碰撞傷害。
“我們下去。”紅綃降低俯仰角，衝入沙海之中。
屈望緊隨其後。
他們在殘骸和塵埃之間穿行。深入沙海十幾米後，四周陽光開始黯淡下來，各種奇形異狀的金屬破片飄**左右，有庫房牆板、管道、小碎片、玻璃渣滓，等等。除此以外，由於這片禁區沒有垃圾回收設施，四周也飄**著不少生活和工業垃圾。陽光從側方幾米寬的岩塊後射來，在塵霾間留下粗大的影柱。
他們在這些影柱之間滑翔前進。每當進入陽光輻照較強的區域，恒星風總會在駱駝艇展開的保護性磁場上留下輝輝熒光，像是縮小版的極光。
在靠近殘骸區的核心後，四周逐漸出現了住人的岩塊或鋼鐵殘骸。巨大的投影廣告在它們外麵喧囂：GG設備破解、出租義體、二手義體、環區外垃圾分銷，等等。厚密的沙塵滾裹著這些廣告，隻留下粗糙模糊的像素光影。
他們很快到達了目的地：一塊巨大的種艦殘骸。
屈望根據任務簡報上附帶的藍穆的信息在網絡中搜查藍穆的蹤跡，最終將他定位在了眼前這塊大型種艦殘骸上。
地圖庫中對這塊殘骸的注釋非常孱弱。殘骸的尺寸大小有一百多米，據說是殖民種艦的生物實驗室庫房，也是種艦到達目標殖民星球之後做地球化改造與生態展開的遺傳種子庫。種子庫的殘骸中還有殘餘的重力控製係統在工作，遠遠看去，整塊殘骸上部吸附了大量的塵埃、冰粒與鐵屑。
種子庫殘骸看上去像扁平的長方體盒子，正緩緩自轉。它的外表密布種艦解體時所遺留的崎嶇傷疤與裂口。庫房的天花板裂開了大半，上頂的塵埃沙漠被殘餘的重力拉扯著下泄，在庫房中匯成厚實的沙堆。庫房的裂口流出了均勻的光照，顯示這個庫房殘骸內部能源和照明係統依然在工作。
“巡視兩圈。”屈望說。他掃描庫房內部的情況，沒有明顯異常。“紅綃？”
“啊，啊？好。”紅綃追上他。
屈望把掃描結果發給紅綃，“你有點兒心不在焉？”
“沒什麽。”
屈望轉頭看著紅綃，她的身子在輕輕發抖，全封閉的頭盔麵鏡後蒙著一層霧氣。“別緊張。”
“我不緊張！”紅綃哼了一聲。
屈望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庫房上，“進去吧。”
庫房內部高五米多，近百平方米，天花板下吊的無影燈將周圍照得通亮。地麵上稀稀拉拉立著十幾個貨架，架底堆放著密封種子箱，架子上是一排排封裝遺傳信息的試管。數個巨大沙堆湮沒了大部分貨架，瑩白的塵埃與冰晶在無影燈下**漾出片片光華。
屈望把駱駝艇停在沙堆一側，然後打開一麵內向屏，監測周圍的環境信息。庫房內的重力大約為0.5G，有極稀薄的空氣，溫度在零下一百多度，比外太空的背景溫度稍高一些。義體和駱駝艇所攜帶的簡陋傳感器顯示庫房暫時沒有威脅。
不過屈望是不會相信這些傳感器的。他的駱駝艇是二手貨，義體是中低配置，都不靠譜，有無數物理或信息手段可以繞開這些傳感器。他更相信自己在傭兵生涯中鍛煉出來的戰鬥直覺。
屈望鎖好駱駝艇，一個跨步翻下，同時掏出右腿邊掛著的左輪手槍。“小心點。”他解開左輪保險。
“你怎麽還用左輪這種老東西？”紅綃摸出手槍。
屈望打了個向前搜索的手勢。“可靠，便宜。”他在通信頻道中回應著，“看見目標告訴我。”
他的左輪手槍是化學火藥驅動方式，照門和準星等瞄準設備對零重力環境做了調整，子彈的裝藥也可以輕鬆自定義。和現代的那些信息化槍械相比，小左輪的威力仿若蚊鳴；不過在技術落後的帝國核心星球好幾十年的環區，這把皮實易用的左輪足以保證屈望安全完成各種信使任務。
屈望又確認了一眼通信頻道的安全，保證網絡沒人潛入或是竊聽。不知道為什麽，一開始，他一直覺得自己和紅綃在被人跟蹤—可能是現實，也可能是在網絡。但無論他如何檢查，都沒有發現異常。自己和紅綃所組建的局域網中沒有被入侵的跡象，所有外聯的端口都被他私改的防火牆和入侵檢測係統層層保護了起來，沒有異常行為。
“哼。”紅綃舉起手槍，“我肯定會抓住那個壞蛋的。”
屈望看看四周，“壞蛋？”
“藍穆啊。破壞別人的義體和GG設備，誰知道有多少人因為他死了。”
“這和我們沒關係。”屈望搖搖頭，“抓到他領賞就行了。”
庫房中四處有各種打鬥的痕跡：彈坑、散落一地的電磁釘刺、斜倒的貨架、濺落一地蔓延成冰的胚胎培養液。紅綃穿著一身緊身的防護服，頭戴全封閉保護盔，正大步前進，四處搜索。
“情況不對。”屈望撿起一枚電磁釘刺。這枚釘刺長八厘米左右，應該是一枚步槍彈。從釘刺上炭黑的灼燒痕判斷，距離這枚釘刺被電磁加速發射出膛的那個瞬間到現在，可能不過一小時。
“怎麽不對？”紅綃扶了扶頭盔，解除了手槍鎖定。
“這裏發生過戰鬥。就在幾個小時內。”屈望放下釘刺，眉頭輕鎖，謹慎四望。
他們身邊的貨架上空空****，隻有少數試管浮在半空。試管懸浮的位置是由種子庫依然在運行的重力控製係統所規劃的勢阱所限製的。由於氣溫過低，這些試管內攜帶的遺傳信息的溶液結冰了，不少橡膠封口被撐裂開來。
這些試管前浮著一麵麵鮮紅色的外向投影，標示著它們的異常。
“這是什麽？”紅綃往前走了一步，蹲了下去。
屈望順著紅綃的視線看過去，倒在貨架邊的是一隻小狐狸，渾身皮毛雪白，看著應該是一具失能的寵物義體。
紅綃順手把小狐狸拎起來，輕輕撫摸著它頸後的毛發，又晃了晃。“這東西是活的……我的意思是，曾經是活的動物？”
“義體。要麽是電氣構架的，要麽是抗凍型循環係統。”屈望說。在這麽低的氣溫下沒有被凍成冰渣的東西，顯然不是天然動物。
“義體？”
“寵物。”屈望解釋著。
“哦……”
屈望盯著狐狸，“你喜歡？帶回去，我給你刷個AI。”
“……沒有。”紅綃把小狐狸扔到地上，小聲咕噥著，“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她繼續向前走，忽然全身一顫，大喝一聲：“藍穆！”
紅綃舉槍射擊，槍口閃過火光。
屈望一驚，連忙大步跟上。一位穿黑大衣的男子正從貨架後一閃而過，屈望瞥見的麵容和藍穆最新的照片一致。
“包抄。”屈望貼著這邊的貨架向前奔去。在追上藍穆的一瞬，他穩定地抬手，射擊。
子彈擊中了藍穆的衣角，似乎擦傷了他的義體。藍穆反手向屈望射擊，屈望一縮身子，祈禱身後的貨架板能擋住子彈。在視野餘光裏，他看見藍穆的子彈卻斜飛出去，擊碎貨架上的一個試劑。
突然間，天花板上亮起四五點紅光，稀薄的空氣中傳來細弱變形的警報聲。種子庫的安保係統！屈望瞬間明白藍穆幹了什麽。藍穆擊毀了試劑，觸發種子庫尚在運行的安保係統。“小心。”他在通信頻道中說，“安保係統觸發了，你先自保，我去追藍穆。”
他繼續追著藍穆前進。在側方，一輛安保機器人駛出，正向他身後的紅綃駛去。“紅綃？”
紅綃沒有回話。
屈望猛地刹住，轉身回望。紅綃正蹲縮在一排貨架後，用手槍瞄著四周，槍口不住的顫抖。
“危險！別發呆！”屈望大喊著跑向紅綃，往前一撲，將她按倒在地。在她的身後，種子庫的三輛安保機器人已經魚貫而出，用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們。